马车缓缓停在白家朱漆斑驳的大门前,出人意料的是,和蓝尾一起等在门口的还有老嬷嬷,她锁紧眉头,满怀心事的样子,一见白藤跳下车,就赶紧上前比划道:“黄双在堂屋里,少爷要不走后门吧。”
“不是说了不让他进来?”
老嬷嬷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暗暗往蓝尾的方向瞟了一眼。
白藤没多说什么,挑眉扫了一眼灰蒙蒙的天,懒洋洋道:“无妨,这道门本来也奈何不了他,既然来了,不见了我想必是不会走。”
说着,他就跨过朱漆斑驳的门槛往堂屋去。
老嬷嬷忧心忡忡,却无法左右些什么,只得比划着劝道:“快过年了,少爷莫要和他起冲突。”
黑衣也没有走后门回去,而是坐在轮椅上,牵着白藤的手,大大方方地和他一起从正门进入,一路行至堂屋,他笑得满面春风,只眸中饱挟冷意。
看到他坐在轮椅上,手却还和白藤紧紧相牵,一丝不妙自黄伯心头划过。
黑衣拱拱手和他见过礼,客套了两句就以身体不适为由让下人推他回房了,空荡荡的堂屋里剩下黄伯和白藤两人四目相对。沉默了一会,黄伯突然伸手一攥白藤的手:热的!
他同样修习剑冢功法,当然知晓把他们那冰冷冰冷的死人手焐热绝非易事,可见他们这手是牵了多久!以前,白藤根本不会让人近身的,现在居然……
他那双死人手冰冷冰冷地陡然握上来,弄得白藤一阵恶心,瞬间抽开了手,当着他的面用帕子擦了又擦,擦罢将帕子往地上一丢,显然是不打算要了。
黄伯深吸一口气,无视掉地上的帕子开门见山道:“近日属下总听人说少爷和黑公子有分桃断袖之嫌,少爷是否与他走得有些过近了?”
黑衣那一封封情意满满的书信总是绕在他心头,他只好强迫着自己去相信这只是姓黑的小子剃头挑子一头热,他家少爷这般人物,虽说不是什么善茬,可也是玉树临风的潇洒少年,绝不能跟一个男人牵扯不清!
“又不是说的你,你急什么?”白藤不以为然。
老嬷嬷从板壁后绕进来给他们上了茶,给白藤上的不是茶盏,而是一个漂亮的天青瓷小碗,碗里盛着早早预备上的雪梨百合糖水,他舀起一勺糖水抿入口中,故意问道:“不是说了别放外人进来?”
老嬷嬷心领神会,比划道:“我在后厨准备糖水,是黑家的人应的门,他们毕竟是客,不好赶人。”
黄伯听出了白藤的话中之意,但凭借一张厚脸皮,仍无动于衷。
白藤挥退老嬷嬷转向他道:“还有废话没有?今日一并说了,免得以后还来碍眼。”
“属下知道少爷不爱听,但还是要说——少爷如此不管不顾,若传出去断袖的名声,往后可怎么娶亲啊?虽背后不该语人是非,可少爷发现没有,自打有了黑公子,您的心里真是谁也装不进去了,属下跟您这么多年,您却轻易就跟属下离了心……”他越说越辛酸,还真挤出几滴泪来,“即便您没那个心,您和黑公子的关系也有些太近了,现在流言传成这样,往后想解释都难啊!”
白藤喝着糖水不说话,有这盏糖水在,他才忍住了没把姓黄的掀出去。
糖水虽好,多喝无益,老嬷嬷就给端了一小碗来,喝完也该逐客了。
他从不觉得自己与黑衣走得过近,知交好友,一起出个游、玩闹一番有何不可?黄伯这把年纪倒是想玩,玩得动么?这老东西在他不喜欢黑衣的时候巴不得他们俩好,他们俩真玩到一处了又变着法的来挑拨离间,纯粹是见不得他好,真是教人恶心!
白藤不觉得有问题,但不代表他打算澄清什么,面对黄伯的苦口婆心,他把碗重重一撂,语气森然:“呵~不是你巴不得我和他好的时候了?你不看看自己做了什么就敢来这信口雌黄?还妄想说教我?你也配?”
“属下不敢……”黄伯吓得扑通跪下,却不死心,“属下只是想问明白少爷的意思,若真是谣言,属下便着人止了去。”
要能止住黑衣的人早给止住了,轮得到他掺和?而且,有关他的各种流言还少么?多这一桩不多,少这一桩不少。
白藤嗤笑一声,掸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站起了身:“你若闲得发慌,大可早点下去伺候我爹娘。”
他拂袖而去,黄伯消化着自家少爷真的和男人有了首尾的事,浑浑噩噩地出了门,都不知道这一路是怎么到的家。
这厢,黑衣并没有真的回房去,而是一直躲在板壁后面听黄伯放屁,老嬷嬷方才来时还给他也带了一碗糖水,此刻他正在用勺子舀里面撕成小块的银耳吃。
“那两个不长进的东西我刚刚敲打过了,以后绝不再放姓黄的进来。”见白藤来了,他没半点被发现的尴尬,含着银耳口齿不清道,“你这是间接跟姓黄的承认你是断袖了吗?”
看见他躲在后面,白藤也没有丝毫意外,负着手踱步到了他身边:“我有说?不过是让他少管闲事。”
“不明着说反而更像真的。”黑衣杏眼忽闪,有些兴高采烈。
“随他们传去,与我何干?”白藤脸上现出些轻狂,抬脚出了门往书房去。
被叫阎王都这么多年了,这点流言算什么?如此新鲜的事,茶余饭后听听还能当个消遣~
“等等我!”黑衣见他要走,不顾形象地端起碗将糖水喝了个底朝天,站起身撑着腰,紧赶两步追上了他。
临进家门时,白藤就看到了亦邪鸟一晃而过的身影,它顾及黄伯在,肯定会转去书房或卧房等候,果然,刚转过回廊就看到了窗框上亦邪鸟的身影,它同样看到了他们,嘎嘎怪叫了两声示好。
好巧不巧,月绪他们也听到了愈演愈烈的流言,着亦邪鸟寄来的信就是来询问流言的,黑衣在一旁探头探脑,心有好奇却又不好意思挤过去。白藤看破他的心思,阅罢便把信丢给了他:“想看?”
黑衣如获至宝,捧着小小的信纸忐忑地看去,首先入目的就是开头“螣弟”二字。
“你还有兄长吗?诶?你是这个‘螣’?我一直以为……”他的话被白藤冷峻的目光打断了。
盯得他住口收声,白藤才收回狼似的目光,继续埋头写回信:“就是你以为的那个‘藤’。信是祖母的人写来的,他长我几岁。”
被他一吓,黑衣猛然想起他本是某个已经覆灭的江湖门派的少主,那个“螣”或许是他的本名。“螣”字在人名里不多见,但他印象中恰好模模糊糊的有一个,他微一皱眉,顿时对白藤的身份有了些猜测。
藏起思绪,他转口提起了信上的内容,话里满是感慨:“原来流言已经传得这么广了。”
“他们的消息总要灵通些。”白藤面无表情地吹干信纸上的墨,熟练地装进竹筒绑在亦邪鸟的足上,放走了亦邪鸟,他抽过黑衣手上的信扔进了燎炉。
亲眼看着信纸化作飞灰混入炭烬,他才转过身,戳了黑衣的脸一下:“你现在能下床了,几时回去?”
黑衣本想一直赖在白家,没想到白藤跟他这么不客气,竟然直接下了逐客令。
“藤喵喵你赶我……”黑衣委屈巴巴。
白藤一点都不买他的账:“你想流言传得更离谱?”
这白藤还真猜错了,黑衣哪里是不爱听流言,单是不爱听自己在下的流言罢了。
“我本来就喜欢男人,而且你也说了,‘随他们传去’。”
“你觉得我会信?”
黑衣闻言一愣,合着藤喵喵到现在都以为他喜欢男人是胡说八道的?
他心里顿时起了犹豫,倘若白藤知道了他真的是断袖,还能像现在这样和他亲密无间吗?
于是他理直气壮道:“没准哪天就成真了,世事无常。”
黑二少倒想得开。
白藤无所谓自己的名声,尤其是这种莫须有的事,传入他耳中不过是一桩笑谈,既然黑衣如此想得开,他就更无所谓了。
黑衣乘胜追击:“反正咱们都不介意流言,住在一起也没什么,何况再有半个月就过年了,还要一起守岁,住在一起不是更好?”
“放心,你若忍不住睡着了,我一定会叫你家下人把你抬回去。”
藤喵喵没拒绝一起守岁!黑衣心下一喜。
又磨了半天,白藤还是冷心冷面的,坚决不同意他痊愈后继续赖在自己家,并且警告他休想故意再扭一次,彻底断了他的后路。黑衣只得安慰自己,藤喵喵连他的后路都猜到了,足见是了解他了,四舍五入就是把他放在心上了,好事!
白藤心里其实不觉得黑衣换间客房继续住着有什么问题,偏生感觉告诉他让他继续这么住着就是不对劲,至于究竟是哪不对劲,感觉没说,他一时半会也想不到。
黑衣足足在白家赖了半个月,赖到腰好得不能更好了才开始准备回去,他留两个下人在白家打点,自己则活蹦乱跳地拉了白藤一起去置办年货。按说年货本用不上他们操心,可谁教这是和心上人在一起过的第一个年呢?即便不操心那些零碎,灯火、宴席这些摆在明面上的也得上上心。
白鹭在时,每年除夕和大年初一都会放老嬷嬷两天假,老嬷嬷除夕日准备好晚上的年夜饭就领赏到城外寻自己妹子去了,后来白鹭走了,她就说什么也不回去了,一定要陪着白藤守过岁,看他睡下再匆匆赶去和自己妹子见一面,天黑前就回来了。
白藤一直不在意什么年节,因为即便把黄伯叫来,最多也就四个人,再怎么折腾也不过如此,更别说十三岁那年祖母还永远离开了,剩他和姓黄的互相看不顺眼。
到了今年,一切突然不同了,黑衣仿佛一场清明时节的梨花雨,不知乘了哪缕风,莫名其妙地飘进了他的生活,从最开始的疑惧嫌恶到相熟,再到相知和……称为“相守”或许有些暧昧过头,可是两人日夜相对吃住一处,即便分别两地亦有鸿雁日日衔书来传递思念……不是相守又是什么呢?
白藤时刻在用灭门的血仇来提醒自己,然而人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向往美好的,和黑衣这么个人天天在一处,虽说他笨了点娇气了点黏糊了点……但一想到即将同他一起度过的时光,生活就多了许多盼头,教人忍不住留恋起这和缓却不漫长的每一天。
还有半个月就过年了,街上不少心急的人家已经早早悬起了火红的灯笼,远远望去,光是连街的火红就烘出不少年味。
二人先去了同记兴订年夜饭,同记兴为了迎新岁,特意制了一份新菜单,给每道菜都取了个吉利名字,看得人头晕。
“鸿福万年是什么?”黑衣将菜单从头看到尾,猜出来的菜连一个巴掌都没有。
这还半个月呢,同记兴来订席的人就挤满了大堂,仗着和掌柜相熟,黑白二人可以在他们专属的包厢里慢悠悠地挑选,掌柜的亲自在一边伺候着他们,听见黑衣的问题,他一乐露出满口白牙:“猜不着吧!是前菜四品:鸿字鸡丝黄瓜、福字麻辣肚丝、 万字盐水牛肉、年字口蘑发菜。”
黑衣按按太阳穴,看着白藤点了头才对掌柜的道:“鸿福万年记上。”
“得嘞!”
“金玉满堂又是什么?鱼?”
“哪能啊!是饽饽二品:豌豆黄和艾窝窝。”
给这些菜起名的也是个人才。黑衣点点菜单上的金玉满堂,对掌柜的道:“把艾窝窝的馅换了,藤喵喵不吃豆沙。”
掌柜的头一遭听到这种要求,挠挠头道:“要不您改成‘春风送暖’?翠玉糕应该合您二位的口。”
问过了白藤的意思,又仔细确认了翠玉糕没有乱七八糟的馅料,黑衣方挥挥手示意老板记上。
老板笑话他:“原先我还以为外面传的都是扯犊子,敢情您是来真的。”
白藤闻言无所谓,倒是黑衣佯怒回怼了两句,他这一怒,真是越发像恼羞成怒。
他们在同记兴里待了快有半个时辰,点了一大桌诸如什么五福临门、团团圆圆、遂心如意、锦上添花等看名字都不知道是什么的菜。欢欢喜喜地订下了年夜饭,黑衣又引着白藤七扭八拐地在迷宫似的巷子里穿梭了半天,去到一户毫不起眼的烟花铺子里订过年的烟花。
流风城盛产花灯,烟花做得也不差,不过用黑衣的话说,流风城最稀奇的烟花还得看这家,这家烟花铺没名字,就在残破不堪的门板上书了“烟花”两个大字,风吹日晒,有些笔画都脱了色。
黑衣熟门熟路地订下一大批光听名字就十分富丽辉煌的烟火,二人又转去了选花灯,林林总总好几项,他们在外面足足挑到了天黑,黑衣还非常豪爽地应下了要亲自制作挂在白藤卧房前的花灯。
火红的灯笼下,黑衣牵着白藤走在如织的行人里,他回过头同他说话时,一双亮晶晶的杏眼倒映着灯火,飞扬的神采看得白藤不禁唇角也带上了点笑意。
很快就是全新的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