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庄已入了夜,当空的月轮下,只听得巡逻弟子的脚步声和草间鸣蛩的私语,明晃晃的灯笼提在他们手里,被拉得极长的影子整齐得像屋顶的脊兽。
后山主院里,一个作少妇打扮的女人正抱着襁褓中的孩子逗弄,一众丫鬟仆婢并一男一女两个侍从笑盈盈地侍立在两侧,那男侍似是喝多了酒,帽子歪戴着,脸上被笑意堆出的皱纹里都晕着酡红。
那个女侍名白鹭,腰佩长剑的男侍名白霜,俱是云陵山庄主母祝星栖自娘家剑冢带来的侍从,打她还在襁褓时就跟随左右了,二十年来一直视祝星栖如己出。
“夫君刚刚闭关,此时正是紧要时期,你二人务必安排好山庄中寻防的弟子,万不可在夫君闭关的时候出现什么漏子。”祝星栖一双剪水秋眸眸光流转,虽是温声细语的嘱托,口气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小姐放心便是,属下早已另安排了弟子,现在每防是两队,一队在明,一队在暗。”白鹭应了声,看向自家小姐的目光里满带慈爱。
祝星栖笑着颔首,还欲说些什么,房门却突然被一名弟子撞开了,那一头一脸的鲜血着实将他们吓了一跳。
弟子一抹脸上鲜血,带着哭腔道:“师娘!是荒月宫!他们趁着守卫交接时突然攻进来了!人很多,连大毒师钩吻都来了!看样子是势必要灭咱们山庄!现在前山虽有弟子们拖住,但攻到后山是迟早的事,师父又出不得关,您快带着小师弟逃吧!”
祝星栖惊愕一下,随即定下神,温声问弟子道:“你慢些说,怎么回事?有没有第一时间加派人手?山庄里的老幼都往山下疏散了吗?”
“有一战之力的已经全上了,但是钩吻带来的人把所有出入口都堵上了,连信都送不出去。我来报信时看见他们已经放蛊虫了,师兄弟……他们……”弟子哭着说不下去了。
蛊虫一放,真是没有活路了……
祝星栖将孩子交给了白鹭,转身拔出剑来,一扫先前的温婉:“小凡带人分头去找白风,让他立刻用剑冢的法子送信到附近的门派求援。白霜白鹭先带着螣儿走,等事情平定后,我自会派人去接你们。”
“小姐!老冢主遗言便是吩咐我二人照看好您,此刻情况正是危急,白鹭怎可弃您独自逃命?”白鹭将孩子交还给她,抽出腰间的软剑就要奔前山而去。
“白鹭!”祝星栖出声喝住她,转向前来报信的弟子问道,“荒月宫是从什么方向来的?巡防的弟子呢?”
“西……西山。”弟子老实回了话,目光有些躲闪。
“你不必怕我。西山有条通往山下的小道,你们常走西山偷跑出去玩,这事我早有耳闻,未曾出过事端我便替你们瞒下了,只是……”祝星栖眸子被怒火烧得晶莹,声音带上了凄厉,“只是我没有想到,竟会有内鬼将此事报给荒月宫!”
弟子和白鹭难以置信地看着祝星栖,白霜好像刚刚酒醒,皱着眉垂头不知在思量些什么,脸色很难看。
“若单是西山那条小道,自然还不足以定论。但夫君闭关一事只有咱们和几个内门弟子知晓,更何况荒月宫怎么能正好踩准守卫交接的时间攻来……罢了,此时说什么也没用了。”祝星栖摇摇头,勒令屋中人分头去完成任务,自己则提了剑要出门。
未等另外两人开口,白霜就先行跪下了,磕头如捣蒜:“小姐和他们一起走吧!留我一人来断后,好赎清我的罪!”
“我无意害山庄与小姐您,可是你们却为我所累……”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里,白霜匍匐在地,声泪俱下地开始阐述始末——
白霜年少即嗜酒,那会祝星栖的父亲,剑冢的老冢主还健在,老冢主虽对他们这些杀手武功要求严苛,但于私事上却不怎么加以管束,于是这些“白”字辈的杀手们赌的赌嫖的嫖,白鹭算是里面为数不多出淤泥而不染的。
白霜一好美酒,二好美馔,不仅从未因醉酒出过什么差错,甚至醉酒后的剑法还较清醒时更为精妙,得过老冢主不少赞赏,对他越发倚重,也是由此才指了他去贴身保护祝星栖。
祝星栖出生后,白霜怕酒气熏到老冢主的心头肉惹他不快,这才渐渐由痛饮改为小酌,不过嗜酒这个毛病一直到跟随祝星栖嫁入云陵山庄也没能改掉,有几个闲钱就要换了酒喝。
可没想到,云陵山庄的庄主薛聿是个治下严格的人,从不准庄内人随意饮酒放纵,这一下可苦了白霜了。
这人,无论善恶,都逃不开一个字,就是“贱”。
拿着白霜来说,当年怕酒气熏到祝星栖惹老冢主不快,便将每日饮的斗数减了十之**,二十年间酩酊大醉的次数屈指可数。可是一旦上头下了明令不让他喝酒,他反倒心里痒痒,整天变着花样找酒喝。
克制心中对酒的狂热已克制了二十年,如今祝星栖长大出嫁,连孩子都有了,多喝两盅又能出什么事呢?
平日薛聿不时会到山庄巡视,亲自捉拿偷跑下山的弟子和下人,白霜接连被抓几次,罚了几个月月俸后,只好将肚子里的酒虫强压下去,再不敢偷跑下山,后来还是几个外门弟子为了贿赂他,才让他知道了西山酸枣林中那条隐蔽的小路。
现在薛聿闭了关,祝星栖又是个温柔随性的,弟子们和白霜都如同松了缰,整天跑到山下去野。
山下酒肆的老板与白霜早早相识,近日来见他每天都能跑来喝酒,忍不住起了好奇心。
那日白霜也是喝得有些多了,大着舌头嘿嘿一笑:“姑爷闭关了,现在庄子没人管,我不趁这时候多来几次,过几月姑爷一出关,怕是想来都来不了喽。”
闻言,邻桌几个江湖人竖起了耳朵,不过云陵山庄声名颇高,山下从不缺慕名而来的俗家子弟和江湖人士,故而白霜虽看到了他们,却没过多关注,和老板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就算庄主不在,总不至于连山门都没人守了吧?马上天就黑了,霜老哥还是快些回去吧。”老板见白霜有些醉了,好心提醒道。
“嗐,没事!你有所不知,”白霜大大咧咧地一挥手,又给自己满上了酒,“现在回去正好跟守卫打照面,我过半个时辰再回去,就赶上换防的时辰了,到时我绕开正门走西山那条小路,嘿嘿~没人发现得了我。”
老板被白霜狡黠的模样逗得一笑,无可奈何地又给他上了一碟花生米。白霜抛了一颗花生米入口,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别说出去啊,这回再让姑爷知道我就得挨板子了。”
老板应声称是,可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云陵山庄这点事,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让荒月宫知晓了。
白霜自知愧对小姐姑爷,一直俯在地上不敢抬头,不待祝星栖多说,声声震天的尖锐痛嚎就从前山传来了,那声音已经不似人能发出的,像是困兽最原始的嘶吼,听得人毛骨悚然。
祝星栖不敢想荒月宫是使了怎么样的手段,她挥袖掀倒灯台,火焰瞬间吞噬了垂落的帘幔,连成一片。火光里,她挂笑的面庞无比柔和,然而再看那双眸,却是要溢出来的哀戚:“我既嫁入云陵,便誓要与夫君和整个山庄共存亡!白霜,你无心之失,我不罚你,但我要你护好白鹭和螣儿,护他们一世!将功折罪!你可做得到?”
“小姐……”白霜难以置信地望着祝星栖,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西山已落入敌手,现在你们只有走密道去峭壁取道。”祝星栖挥剑将一张燃起的桌子劈翻,碎裂的木块带着火苗掉落在地,眨眼间窜起极高,隔开了她与白鹭伸出的手臂,“还不快走!”
弟子狠狠一抹眼泪,率先带着一众仆婢跑出去找白风了,白鹭眼里含着泪,朝祝星栖行了一礼,然后头也不回地抱着薛螣进了密道,白霜匆匆跟着行了一礼,垂头紧随其后,二人无言地走在狭窄幽深密道里,很快就听不到外面的动静了,只有沉闷的脚步带起的回声,擂鼓一样擂在他们揪起的心脏上,震得心发麻。
白鹭冷硬着一张脸,白霜则是哭丧着一张脸,理智强迫他们步步坚实地踏在路上,但笼罩在心头的一团阴霾始终挥之不去,回声听得久了,竟生出了密道里另有其人的错觉,他们越走越慌乱,头都不敢回,仿佛一回头就会撞入荒月宫张开的大网似的,在这长得令人绝望的甬道里,惟有低头看到薛螣那张小小的睡颜时,白鹭才会感到些微的心安。
只愿小姐和姑爷能够化险为夷,求求了!
上天注定不会听从人的渴求,他们最后一次见到祝星栖那张如花的笑靥,便是在方才熊熊的火焰里,看火光给她的轮廓描上一圈金边……
开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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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