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县,林府。
正值初夏,小花园里蝉鸣声声,甚是聒噪。
林妙娘着藕色短衫,穿梭在假山和大树底下,正收集一只只蝉蜕,也捉一些反应慢的成蝉,这些都是上好的药材。
丫头春时兴高采烈跑过来,圆脸上尽是喜悦:“小姐,我打听到了!”
林妙娘手下未停,“哦?你打听什么去了?”
春时给她擦了额上浸出的汗,笑着大声道:“是李公子,圣人点了李公子做探花郎,小姐你要做探花郎夫人了。”
林妙娘脸颊上泛起浅红,唇角勾起又压下:“有甚值得叫嚷的,父亲为他筹谋良多,他若不中便是蠢材了......哼,他李明轩是个没良心的,少与我提他。”
李明轩已经大半年没有写信回来,春时明白,小姐现在是既喜又忧,当下宽慰道:“小姐别恼,上京不比桃花县安逸,公子许是有要事耽搁了,等空下来一定会给小姐写信的,没准明儿就有来信了。”
林妙娘唇角翘起,正要说什么,却被婆子的惊呼声打断。
“小姐,不好了!一群人冲府里过来了,好多壮汉,我们根本拦不住,小姐你快躲一躲。”
婆子是府里管家的婆娘,此刻头发都乱了,惊惶跑过来,拉着自家小姐的手急忙就往偏门去。
林妙娘丢下布袋,跟着跑了两步,问:“是什么样的人,可是山匪下来了,城里可有引起骚乱,衙门的捕快可有到场?”
父亲一早便去山上招安了,带走了衙门七成的捕快,府里的侍卫也一齐上山了,这山匪何时这么聪明了,还懂一手釜底抽薪?
婆子急得大喘气,这一通提问只听清了头一句。
“乌泱泱好大一片,个个带刀,煞气冲天,那是真正杀过人的。我的小姐诶,赶紧跑吧。”
林妙娘听罢停下脚步,不仅不跑,反倒往外走,春时和婆子两个人都拉不住她,急得要掉泪珠子。
林妙娘叹息一声,道:“人家直直往林府来,分明是目标清晰,我一跑,怕是要乱套。”
春时两人气得跺脚,心一横也跟着往外走。
乌泱泱一群带刀侍卫训练有素,簇拥着一顶湖蓝色漂亮软轿,轿旁跟着两个丫头,此刻已经闯进府门,府中下人正与之对峙。
见全然不是山匪的派头,林妙娘沉下脸,“何人藐视律法,强闯我林府?”
下人见她出来,纷纷行礼,让出一条路。
软轿里传出一声轻笑,在左右两个丫头的搀扶下,从里走出一个女子,穿红罗绣抱肚、外配浅色纱衣,头上珠翠奢华,面似芙蓉,身形袅袅。
“你就是林妙娘?”
林妙娘蹙眉,“是又如何?”
“来人,把东西抬出来。”一箱箱金银珠宝展露在林妙娘面前,光华闪闪,“我听明轩说了,他的八字庚帖在你这里,你将庚帖给我,这些东西就都是你的,如何?”
林妙娘一怔,觉得这人的要求和手段都奇葩得可以,称得上是幼稚。
“你又是何人,有什么理由找我要东西?”
女人下巴高抬,微笑道:“我是明轩的未婚妻子,我们三月之后便会成婚,明轩事忙,暂时无法分身,我原本想着找个下人过来取,却听明轩说林大人于他有恩,为表尊重,我这才亲自前来,希望林姑娘能识大体,将庚帖交与我。”
林妙娘表情微妙,她的未婚夫,在外面又有了未婚妻?简直荒谬!
女人衣裙首饰价值不菲,且有些款式便是有钱也买不到,她的家世不一般。
可偏偏又不以身份压人,想是心里有鬼。
那可就不要怪她说话难听了。
林妙娘立在人前不卑不亢,淡淡道:“首先,李明轩庚帖在我手上,我才是他正儿八经的未婚妻,你刚刚所说一切,没有证据,我有理由相信你是在瞎说。”
“其次,即便你说的是真的,李明轩反悔了要取回庚帖,按照我大燕律法,他也该亲自前来,对我三拜九叩,经我同意后才能取回庚帖。”
“再次,这位小姐携重金来朝廷命官的府邸,怕是有行贿之嫌。”
“最后,这位小姐,你未递拜帖,带人强闯私宅,这种行为实在很没教养,且已经触犯了律法。我看在未有人财伤亡的份上,可以让你安然离去,如真有事相商,还请投递拜帖,等候约见。”
一番话下来,衣着华贵的女人气得涨红了脸庞,何曾有人敢这样与她说话,当下抖着手尖声骂道:“你放肆!!”
其后的带刀侍卫,应声拔出长刀,刀尖明晃晃得直指林妙娘。
就在这时,一道道喊声由远及近:“县衙办事,闲杂人等避退!......”
留在县衙的三成捕快,来了一大半,进门后纷纷抽出佩刀,将几十号人团团围住。
林妙娘冲搬来救兵的小厮投去赞许一瞥,继续道:“你要动手,我便奉陪到底。”
被护在中心的女人胸膛剧烈起伏,她第一次发现,没了身份便利,做事竟如此憋屈。
她不可置信道:“你敢忤逆我?你可知道我是谁?”
林妙娘挑眉,好笑道:“刀架在别人脖子上了,还不许人家反抗,这是哪门子的道理?至于你是谁,看这既不知礼又不通律法的模样,想必是个小门小户出来的败家娘们儿......”
被骂的女人气得浑身发抖,一手指着她,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其身旁的丫头见状站出来,尖着嗓子骂:
“好个牙尖嘴利的刁民!......”
林妙娘这才松开按住春时的手,春时立刻会意,合着管家婆娘指着对方丫头骂个痛快,她则坐在小厮搬来的凳子上看戏。
正不可开交之时,一匹白马将仪仗队远远甩在身后,向着敞开大门的林府而来。马背上红袍男子容姿双绝,印象中沉敛的眉目却飞扬起来,春风得意,落在林妙娘眼里,既熟悉又陌生。
见状,林妙娘心里一直潜伏着的不安,才终于似烟雾般拢上来,一阵窒息。
李明轩策马直上台阶,到了门前才想起礼仪来,匆匆勒马,视线不住逡巡,眼里是藏不住的焦急和担忧,在看到那同穿红衣的华服女子后,才终于松口气。
林妙娘见他信步走向另一个女人,竟连看她一眼也不曾有,情绪已经跌到谷底,却犹不死心迎上前唤:“小郎……”
那女人也在同一时间奔向他,哭诉不止。
李明轩先是看了林妙娘一眼,面上带了两分尴尬,却偏头先安抚起身旁喋喋不休的女子,温言软语,眼底缱绻一片,是她从未见过的一面。
“小姐,这......”春时惊疑不定,李公子怎么向着那个疯婆娘?
“呵......”林妙娘眸色沉沉,唇上扬起一抹讥诮,转身回坐在凳子上,看着这个名义上的未婚夫,在她面前,对另一个女子情意深深。
也不知李明轩使了什么法子,竟哄得那女人带着所有人离开了,离去前还十分得意,冲她斜眼挑衅。
李明轩走到林妙娘近前,道:“妙娘,我......”
林妙娘打断他:“她说是你未婚妻,你们将在三月之后完婚,真有此事?”
李明轩脸上掺杂一丝歉意,上前想要拉她,“妙娘,这件事我单独与你解释。”
林妙娘见状心里明白多半是真的,心里泛起恶心,侧身躲开他手,冷下脸道:“你只需回答是或不是。”
手落了空,李明轩心里一阵烦闷,又来了,她总是下他面子。
他站她坐,院中又有着无数人,皆冷眼看他,这场景倒像是盘问罪犯。李明轩眼里升起一丝愠色,“是,圣人赐婚旨意已下,玉珠三月之后便是我结发之妻!”
林妙娘姿势不动,问:“她是结发之妻,那你我婚约作何?”
李明轩沉默片刻,“......你可做我平妻。”
林妙娘讥嘲一笑,“小郎该知道平妻是妾,你可还记得上京赶考之前,你与父亲承诺了什么,陛下赐婚时,你又为何不言明已有未婚妻?”
两年前,李明轩跪倒在父亲面前,斩钉截铁承诺,高中之后便回来娶她,爱她护她一辈子,永不纳妾。这下回来倒好,她就要成了那个妾。
李明轩有些难堪,她一向如此咄咄逼人,高高在上的姿态做得十足,也不知这傲气是哪里来的,玉珠作为宰相之女,都从来没有如此高傲过,始终对他温柔小意。
想起玉珠这一年多的朝夕相伴,李明轩心中柔情万千,老实答道:“彼时我不懂情爱,只道与谁成婚都是一样,可我遇见了玉珠,我实在爱极了她,能遇挚爱是我生平幸事,我不愿退步。”
林妙娘只觉过往甜蜜画面皆化作蛆虫,令人作呕。
“这一番话真真叫人恶心,难为你不嫌臊得慌,可悲我林家看走了眼,事事尽心竭力,却养出一条白眼狼来。”
李明轩无父无母,自六岁入林府,父亲见他十分聪颖,一直悉心教导,为其遍求名师,说是把他当儿子养着也不为过,因他一句承诺,父亲拒绝了所有前来求娶的人,亲自准备了她的一应嫁妆,连小儿衣物也都一应俱全,只待李明轩回来,两人便成亲。
却不想两年期盼落了空,这人回来,只舍得给她一个妾的名分,她爹爹该何其失望啊!
想到父亲,林妙娘眼眶酸涩,有些不是滋味。
李明轩绷着脸,类似的话他听了太多,从小到大,身边所有人都在告诉他:你受了林家的恩,日后即便是当牛做马也要报答。因为是下人之子,即便脱离贱籍,这府里依然没人看得起他。
去京城历练一遭,他才明白天高地广。林家是对他有恩,可他绝不会一辈子活在这个阴影中。
压下翻涌的压抑回忆,李明轩诚恳道:“林伯父的恩情,我自会报答,独这一件事,我绝不会让步,也无法让步,赐婚圣旨已下,如若拒绝便是抗旨,我知道委屈了你,但请你能顾全大局,稍微做出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