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薄棠斥与潮湆不见踪影已是半盏茶功夫后了,当洌滳不由自主回头去探潮湆身影时才惊觉身后空余交错葱木,再无任何原本他以为当是该笑颜相迎的容姿。他不禁往回走了几步左顾右盼四下里张望寻他二位,却终是再寻不得。
见他停下,苏方便也到处看了看,道:“他们是去别处了?索性你也别再跟着我,去与他们一同散步如何。”
洌滳垂着眉眼,末了背过身去抬目道:“都已不知去了哪里,纵然我想也未必还赶得上。”
“虽然并未约好,但仍旧希望他们分道之时能打声招呼,免得叫人在意。”往前走了几步苏方才又继续说道,“薄棠斥与潮湆莫非也是那种关系?厌隗与怜——”
“潮湆不会与雄性成为你所谓的那种关系。”洌滳打断苏方的话,“他早已为以后做好了打算,在我们报完仇之后便会寻一位雌性作伴。”
苏方若有所思点点头:“依常理而言,的确当如是。”
“常理……”洌滳笑了笑,“常理啊。”
苏方侧目悄然仔细端详他眼中神色却是读不出半点心绪,便索性作罢随口又问:“你们寻仇莫非与我有关?”
洌滳闻言有疑,便是抬眼皱眉瞥他:“你怎会有此猜想?”
“不然你为何每日跟着我?当去报仇才是。”半晌等不来洌滳应答,侧头见他沉默不思言语的模样苏方便再开了口,“寻亲这些年我时常会想,若是他已被带回困兽谷再次遭到同族的毒害我是否能救他、为他报仇。可连身为妖的他都无法应对,不会妖法眇眇之身的我又能做甚么。那我该寻仇么?”苏方轻声呵呵起来,“放弃一言,是强者才有资格做出的抉择,与弱者何关。我许是……不会去寻仇。”
“你这是在宽慰我?”
“是在为自己说错话而补救。”
“我与潮湆寻仇的对象,是厌隗。”他是故意这般说的,只为想瞧瞧苏方听后的反应。
哪知苏方不过是淡淡应了一句:“化干戈为玉帛也不失为一种妥善的抉择。”
反倒是洌滳听得苏方此言错愕不已,半晌后方才**笑起来,道:“尽管我从未想过要与他化干戈为玉帛,潮湆多半亦是如此,可在旁人眼中却已是言和之气了么。我们本是为杀他而来……”
步子越发沉得厉害,他不得已才停下,“我不愿与厌隗多处一室才会出来散步。你来之前,我身上伤势未好,再加上放不下潮湆,便不得不留在宅子里。夜里也是,潮湆走了可我总得留下来监视着他。只隔一道木墙听见他与怜的动静。我大哥……被他杀害,而他却有了自己的伴。为何天道如此不公。”
苏方犹豫半晌,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递上前去:“能屈能伸是大丈夫。兴许你并不想听得旁人这般夸赞。”垂目顿了顿,他又抬眼道,“不做大丈夫也无妨。偷袭也好下毒也罢,想动手便动手,若是不敌他便去找帮手来。不过千万别找我就是了,我只怕会拖你后退。”
洌滳噗嗤一声便笑得停不下来,接过手帕展开却是径直盖在苏方脸上:“原来你有自知之明。”
苏方不恼他此举,扯下手帕叠好放回怀里故意重重叹口气道:“是了是了,我区区一介凡夫俗子哪敢不自知。妖殿下尽管取笑便是。”他道完便转身继续往困兽谷入口之处行去。
洌滳笑叹一声小跑追去他身旁,抬手向他后颈处拍了一记,随后收回手来道:“我没事了,谢谢你。”
“您客气。”
“话又且说回来,我一个千年的妖竟让十八年的你给宽慰了,真叫我颜面无存啊。”
“不用颜面无存,记我一次人情就好。”
放眼远处因生灵靠近而逐渐泛起的瘴雾,继而洌滳收回视线转向苏方睇他片刻,问道:“想去困兽谷是么?”
苏方正要作答,刚是张嘴还未出得一字半音便忽觉腰上遭洌滳扶住朝前一晃,身体陡然凌了空。风因此凛冽飒飒刮来,他不得已紧紧闭上双目任凭它作乱。
“到了。”洌滳带他落了地,一面这般道着一面单掌撑住苏方后背将他往前一推。
苏方因故惊讶得猛然睁眼来瞧。
眼前是一片浓浓厚雾重山岭,除却周围隐约见得几根巨大石柱便再难现其他。他来不及细细去环顾,便因洌滳推来的那把力而不由得朝前踉跄了许多步才停下。乃因这许多步,厚雾如高起之墙被他眨眼间穿破而过,此时方才清晰见得长空碧天云海如滔浪,翻滚而来又流散而去,两侧二十四根白玉石柱巍峨立于山岭高巅之上双双相对成排延伸至山腰。脚下是略带湿润的褐土渗着星星点点的灵气上浮,直至没过腰际才散去,便是连凡人之目亦可隐约辨得。
他站稳身来捞了一把,又缓缓摊开手心任其飘走,抬眼左右瞧着这方分明算不得怪异却尤为不凡俗的天地,心中震撼久久难以平复。
“这里便是……困兽谷?”苏方裂开嘴惊喜笑道,“我终于进困兽谷了!我终于进来了!洌滳,你瞧!”
洌滳已至得苏方身侧,见他迫不及待要走便立即以食指卡入他后腰带里将其勾了回来,道:“这里四处有妖兽徘徊,你别乱跑。”
“人情恩故一笔勾销,后会有期。”苏方担心洌滳反悔又将他再带出去,便是转身向他匆匆拱手作了礼后拔腿朝山下急奔而去。
手指头未勾得住,洌滳愣了愣,飞身追去:“苏方你站住!”
谁是蠢蛋谁站住。
守门的妖兽早前便闻见了凡人气息,这厢已是朝此处围拢过来,阵阵慑天咆哮不绝于耳。
苏方哪里见过这等庞然大物,即便是自醒事起便与养育自己的妖一同生活,却也是隐于市井连大些的猛兽都未曾有幸相遇过,便是不禁叫那吼声震晕了眼。值此防不胜防之时,妖兽们腥口大张齐齐飞扑而来,不待苏方回神便已是遮天蔽日将要落下把他吞入腹中。
幸而洌滳已是赶到,就着飞身的快影踹上一只妖兽,继而足下发力将其蹬向对面那只双双撞开了去,又于手背上拔下数片鱼鳞附满妖力作利器甩出刺中余下几只。妖兽们吃痛连连后退几步,他便趁此时机抓住苏方肩上衣衫大步一跨急身又退回困兽谷外。
“这回你总该明白凡人进入困兽谷会是何种下场。”待站稳身后洌滳才松开手摸了摸拔去鳞片那处皮肤开口道,“今日若非有我在,你一口便被妖兽给吞了。别说寻妖,连你自身都难保。”
苏方一愣,当即回神拖着洌滳再往困兽谷里拽,兴冲冲道:“不是有你在么。快,再带我进去。”
洌滳沉气偏偏故意定了身,叫得苏方如何拖拽皆是纹丝不动分毫:“来的是妖兽我才能拿下,若正好遇上修为高的妖,且不论你,便是我也未免有命活。我连道行废损的厌隗都敌不过,哪里有本事带你去闯困兽谷。你莫要任性。”
浅尝过一口的香肉岂会有不惦记的道理。苏方见推拉他不动,便不住说起好话来:“你是顶天立地的大妖怪,便可怜可怜我寻父之心,帮我一回小忙么。况且也不需你舍命相陪,你只带我入谷便好,之后我的生死皆与你无关。区区凡人么,于你们妖而言正如蝼蚁,你便动动手,将我这只蝼蚁推进困兽谷自生自灭,全当滚滚红尘里行一桩小善。”
洌滳定定看得他耍赖半晌,才道:“我能得几多好处?”
苏方闻言愣住,而后便笑了。要好处才好,要好处才意味着此事尚可转圜。他眼里藏不住喜悦,松开洌滳那快被他扯坏的衣袖后退一步道:“钱财珠宝你若想要,我倒是能想个办法去偷来,不过要些时日。对了,你好食人么?我身上的血与肉你也可以拿去,不过得先等我找到他。”
“金银珠宝、你的血与肉我皆不要。”洌滳上前一步凑近苏方跟前,“我要你的精气。”
所谓精气,便是命。
在妖膝下长大的苏方自然是明白。先前他说血与肉便是因为血还能生肉还能长,可这精气,多两口下去命便没了。
看他沉思有犹豫,洌滳便又笑道:“既然你给不了我想要的,此事便作罢。”
“不能作罢。”苏方咬咬牙,“说好了,只要我将精气给你,你便带我进谷。”
“只进谷就足够了?”
“带我进去,但不许不经我意便——”苏方话未落得完全便被洌滳颈脖处忽然炸开的鳍鳞给看得满脸发麻。
汇聚此处的瘴气忽然向两旁涌动,于之间逐渐稀薄处出来一名男子。男子周身跃着雷光,脸上青鳞直至细长眉眼下尚未完全褪去,由他步步向外才慢慢化作凡人肌肤,垂于身侧的双掌却仍旧维持着原本似鹰爪的模样。
洌滳仅是刚瞥见他先出的身影便当即单手搂过苏方脑袋按在怀中,以垂下的大袖襟遮挡住他凡人之躯。苏方被突然抱住十分意外,刚推着洌滳要挣脱便闻得耳旁低语有声道:“莫动。”遂才安分下来。
自谷内出来的男子面容阴柔冷恨,抬眼瞥见他二位便是站定身来上下打量几眼,周身气势无意散发却压迫而来不怒自威:“原来是蛟鱼。畏首畏尾从不远离栖沐渊,今日倒是稀奇。”
听得蛟鱼二字苏方浑身一震,便叫洌滳心紧他再有动作按得更用力了些:“是又如何。”
“你如何还是我如何?要与我动手,你再修炼个两千年。不过,两千年后我还是比你道行深。”
眼前男子不简单,光是自他身上散发而出的妖气便是猛烈得很。洌滳自然不敢与他起冲突,只得好言道:“还请莫误会,我并无与你动手的意思。”
“因为你不敢。对了,你怀里抱着的是甚么?”男子嗅了嗅,继而道,“竟然是凡人。食物?正好,我肚子有些饿了,把他给我。”
洌滳当即抱着苏方后退几步,浑身上下因戒备而阵阵发凉:“他是我的——”该给苏方以何种身份才不会激起这只雷麟的杀心?他不禁断了后话有寻思。
“我说我饿了。”男子虽是没了耐心却也并未动怒,而是指着洌滳怀中的苏方上前几步,“你在雷麟面前护食是自不量力。我要吃他。”
“神兽也食人么?”洌滳紧抱着苏方往后退,拿不准这只雷麟究竟有何居心。
男子不削一顾冷笑道:“莫非是你栖沐渊的清规戒律里写了神兽不得食人?那未免管得太宽了些。”
“洌滳救救我。”苏方心里惧怕被交出去,便是不由得抱紧洌滳的腰,轻声细语道,“我不愿被来历不明的妖给吃了。”
养育他的那只妖曾说过,虽万物有心,心却难持时时善。他吃不准相识不过数十日的洌滳是否会以一善向他,故而身上止不住因此打起颤来。
觉出怀中人在发抖,洌滳将他按得更是用力了些,抬眼看向雷麟那顷刻间便改了神色再不见示弱与迟疑:“他是我交好之人,即便是神龙来了我也不会给。谷口处有好几头妖兽,足够你填饱肚子。”
不知为何,雷麟听得他此言愣了神,寻思了半晌问道:“这凡人救过你?”
“救过。”洌滳不假思索便答了。
雷麟收回手去沉默片刻,继续问:“如何救的?”
蛟鱼并非生性狡猾之辈,哪里有本事在坦然自若的突如其来间编个故事。见他半晌应对不上,苏方便大声开口道:“之前!多日之前,他被困于陷阱中脱不了身。我将他救了上来。”
“正是如此。”洌滳附和着亮出之前与玄凤相斗时留于手臂尚未消去的疤,抬眼仔细盯着雷麟揣测他听了这番话后的反应。
“原来你也是。”雷麟低声呢喃了一句,随后又问苏方道,“凡人我问你,你为何要救这只蛟鱼?”
苏方回道:“眼前有人受难,恰好只有自己才能出手相救时,任谁都会如此。”
“那你可有想过让他报恩?”
他并未当真救过洌滳,若是说了想过万一又使得那雷麟起了主意刁难,可就麻烦了。便是如此思量之后他又应:“没有。”
“倘若他执意要报恩,你又如何?眼下,他不正是为了你而要与我作对,连你的模样都不愿让我瞧见。”
“这并非是他在报恩。”苏方稍稍推开洌滳转过头去偷偷看一眼雷麟,继续道,“不愿失去友人才使得他想保护我,这同恩情无关。”
“即便与恩情无关,你们凡人也能接受?”
“对方示好,岂有不接受之理。”
闻他此言雷麟垂首自顾自思忖了许久,抬目又盯着眼前一妖一人默言看了许久,才向洌滳道:“好好待他。”
不待洌滳有回应,他便化作一道惊雷窜入云端而去了。洌滳松口气,正欲开口便见得苏方浑身泄了力瘫跪在地,遂也蹲下身去道:“进谷后这般情况每时每刻皆有可能发生。虽说雷麟不一般,但里面妖族数多——”
“你摸,我心里在打鼓。”苏方只在意着自己被吓得猛跳的心声并未仔细听洌滳说了什么,自行摸上心口探过后便拉过洌滳的手放上来。
洌滳便不禁被他此举断了言语。
透过凡人粗糙厚重的衣裳,掌心感受到的鼓动顺着手臂仿佛传向身体每一处,使得寸肤寸骨皆受它震响而被迫牵动,原本还算是平静的胸腔之内也因此大声喧哗起来。
嘭咚,嘭咚。
苏方未有多思虑,伸手摸上洌滳心口探了探继而笑起来,道:“你也在打鼓。”
他也在打鼓,打得比苏方还厉害,叫他耳中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
两处鼓音齐鸣,胜却世间所有声。
前倾身子相互抚探心口的姿势有些累,苏方正欲收回手却被洌滳忽然紧紧握回心口上。他抬眼看去,见得洌滳投来的目光中静溢出浓若稠蜜的深意,欲言的唇尚且未启便因此止了音。
林间风飒飒,卷起落叶蠢蠢动。一片未遭足履踩坏的枯叶被卷向半空飘旋向远处去。经它翩然划过之处那后头,是愕然睁大双眼的苏方与凑近前去后慢慢收回脑袋的洌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