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向晚。
比起几个时辰前的慌乱无措,瑶礼已是平复许多。他心中笃定净玉玦即便生气也断然不会扔下他任由自生自灭,待气消后定会回来的。
可他何时回来?都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净玉玦若是去了天上岂不是要等上很久才能相见?又或许他藏了起来不愿再相见?瑶礼漫无目的踱步于街巷间,心中唯独思念着净玉玦。街边有间书斋,他抬眼间不经意瞥见了招牌便停下步子定定抬头看了半晌,踟蹰片刻方才走进去。
玉子儿看过许多记载着各种趣事的书籍,便也常常将里头的故事讲与瑶礼听。因而瑶礼知道,世间上除却书楼中那些只与医药相关的之外还有许许多多写着三界百态的书卷。定也有与倾慕心悦相关的才是。便是心怀此等小小心思,受到书斋的引诱鬼使神差进去了。
他问过掌柜:“有撰写倾慕心悦的书卷没有?”
掌柜的不意外,笑眯眯从木架上取下一册来递给他:“你看看可是要找这般的。”
书中是郎骑竹马绕青梅,两小无猜并总角。所谓初开情窦娇先至,见时羞言不见思,苦对空竹涸笔墨,犹猜子意夜更迟。
瑶礼似乎明白却又更不明白了,他明白的是自己因昨夜之梦心生羞怯而不敢见净玉玦是开了情之大窦,想来这番便是怜所言之倾慕心悦。而那些仍旧浑沌于心不甚明了的东西,兴许等见到净玉玦后才能彻底明白。
他想见他。
可净玉玦至今有意躲着他,不知何处去了。
寻思了半天,回头睇一眼掌柜的未留意,便是把心一横随手抓了架上几册书撒腿往外冲。掌柜的正抄书,余光瞥见及时回神来将笔往砚台上一拍立即追出去,见偷书的贼脚程慢便一面提着衣摆大喊一面速速几步伸手抓他。眼瞧着掌柜的近了身,瑶礼故意脚下绊他迫使其迎面摔来带着自己一同倒下,忍着疼只呲呲牙。
掌柜的且当壮年手上有力气,顺势压住瑶礼的肩不让他动弹:“小子想看书,几个铜板也舍不得么?!”
他哪里是舍不得铜板,不过是又使的一出苦肉计逼净玉玦现身罢了。
他又是一赌,赌净玉玦定然不会不管他。
“有本事你揍我,不然我撕了你的书。”
掌柜的听得一愣,从人数十载几时见过这样的威胁:“你究竟是想挨揍还是不想?”
真要撕了这几本书瑶礼其实于心不忍,可因他刚才那句话叫掌柜的不明就里眼瞧着松开了手上力道将让一切落个空,他当下双手一左一右拽紧书册两边奋力要撕,却忽觉手背上一疼不由得顿下动作,欣喜仰头朝后望去。
净玉玦不知何时已落身于街市上,仅在几步开外之处垂目睇来,与在地上难掩喜悦的瑶礼四目对上。
“净玉玦。”瑶礼笑着唤他。
净玉玦不应,收回目光拿出几枚铜板递给掌柜的,道:“给您添事了。”
掌柜的摊开手心接下数了数,起身时顺势扶了瑶礼起来,向净玉玦拱手道:“多谢先生赏识。”
瑶礼利索爬起身刚要去拉净玉玦衣袖,净玉玦却是转身径直走了,目不斜视半点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幸而他未再入云去,才叫得瑶礼有机会追在身旁。
“我昨夜等了一宿不见你,今日才入城去找的。”踟蹰不安许久,已是出了城门将行山间时瑶礼才终于问道,“你去哪里了?”
正猜不透净玉玦心思如何因而有彷徨时,净玉玦才总算淡漠开了口:“你找我作甚,不哭着喊着找怜了?”
瑶礼拽紧手里的书:“怜所说的事我已是明白一些了,暂且不找他。”
“只是暂且?”
“嗯……”想来还有诸多疑问要向怜讨教才行。
净玉玦不知小娃真正心思,只听得此应便是脸上神情沉了些许:“甚么事怜能知道我不能。”
“我……”瑶礼红透了脸不禁低下头去,“我通精了。”
雄有精雌有卵此事乃天理之道再寻常不过,净玉玦更是不解他何故执意要第一个告知于怜,思来想去片刻才恍然大悟——苍弥醉心于戎弱、前世戚亭涵倾慕于某位公子,即便此世瑶礼思悦怜亦并非罕事。只可惜他生不逢时,怕是此愿难遂了。
净玉玦叹口气道:“怜已与厌隗成对。”
瑶礼不知净玉玦为何忽然提起此事,便是愣愣应道:“宅中上下皆是知道的。”
“许是叫你不好受,不过在厌隗治好伤前先忍忍。”净玉玦摸摸瑶礼的脑袋,眼中神韵格外怜爱,“之后我会让他们离开。”
瑶礼一听便是有些慌张起来迎面追问道:“你要让他们走么?”末了他又兀自低下头去呢喃,“余下时日不多了……”
净玉玦心下里道是瑶礼情多受累,不由得宽慰道:“来日尚且许多年,谁知你又会遇见谁呢。缘之一事,万般玄妙,所失何尝非所得。云去云来,究竟哪片有神仙,不到你面前又岂会揭晓。”
“可我等不及再去遇见谁。净玉玦,可否让怜多留些时日?不必太久,等我弄明白便好。”心中千般记挂之事不去问怜又该问谁才能尽快得解呢?
净玉玦不禁微微笑起来感叹:“我家小子已将成离巢之鸟,晃眼便长大了。竟也有了甘愿为之历苦的心悦之人。”
尚且在为怜的离去而略有不安的瑶礼闻言如雷临身,惊得胸膛里狂鼓乱奏:“你、你……知道了?!”
净玉玦挑挑眉道:“我可是神仙。”
胸膛里那鼓呀,敲出瑶礼满脸的笑:“那净玉玦你、觉得如何?”
“有何不可?”
“当真?!你当真觉得不无不可?即便我只是凡人、又都为男子也不无不可?”
“只是凡人又如何,皆为男子又如何,你既已有了主意,又何须再听他人指点。”
瑶礼便更是喜上眉梢:“我还想与心悦之人成亲。你觉得如何?”
净玉玦捏住瑶礼的脸颊笑道:“彼之凡愿,吾寄以惜,由彼愿成,吾得以怡。”
净玉玦这是应了他的心意了。没想到得来半点不费功夫,瑶礼心下里欢喜不已,仅是牵住净玉玦的衣袖便叫他欢颜不落眉,情不自禁跃步而前。净玉玦从未见过他这般高兴得失了常,心中难免担忧起他与怜分别时遭受打击,便是忧喜参半困扰了好些时日,整日里唉声叹气。
小妖们不知他哪里又生不快了,皆是防着躲着半分不敢招惹他。玉子儿着实忍不住便开口问过一回,他却看了玉子儿半晌重重又叹一声:“还是神仙好,不知凡尘凡心无忧愁。”
此言听得小妖们糊涂,暗自猜测仙君莫不是动了凡心才有此日夜为伊消得人憔悴。可细细琢磨了仙居的话又觉得不对,他自己可不也是神仙么。小妖们解不透,去东厨问地婆。地婆听了摆摆手几言打发他们做事去,转身与地公关起门来瞎猜猜。小妖们好奇得很不愿就此作罢,推着薄棠斥再去探仙君话。
薄棠斥受不住他们求,只好上得茶棚去为净玉玦斟上一杯茶道:“仙君这几日唉声叹气,不如说出来我帮您一起想办法。”
净玉玦斜躺于镇席上长叹一声问道:“你婚配了么?”
薄棠斥拿不准净玉玦何出此问,愣了愣才如实作答:“尚未有婚配。”
“有心悦之人么?”
薄棠斥又迟疑几分,才答:“没有。”
“倘若……”隔了许久净玉玦才接着道来,“你所心悦之人早已成对,无论再做任何努力皆是徒劳,可你对此毫无所察仍旧心系于他。该如何是好?”
薄棠斥垂下头脸上神色变了又变,末了兀自勾勾嘴角看向净玉玦问道:“谁该如何是好?”
“我。”净玉玦未见薄棠斥脸上神情古怪,又叹一声,“愁肠寸断在所难免,可我偏偏见不得这下场。”
“莫非仙君——”薄棠斥话至一半将要问,便被净玉玦忽然起身的动作给打断。
净玉玦坐不住,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便走出茶棚往木屋而去了。
躲在茶棚外偷听的小妖们战战兢兢避开他,见他走远才钻进茶棚里惊诧问薄棠斥道:“仙君那是甚么意思?他当真动凡心了?!”
柳之皱起眉头若有所思推测道:“仙君提到他心仪之人早已成对,当下仙君身边成对的仅有厌隗与连,莫非……”
临香惊呼起来:“仙君倾慕他二位中的一个?!说起来当年仙君可是丢下危难中的戚亭涵跑去了霜墨里。”
轻彩眼中灵光一现:“如此说来便是怜了。”
柳之摇摇头:“是厌隗也不无可能。你们想想,仙君最不喜麻烦,却为他四处奔波求药,我们当中除了亭涵谁曾有过此番待遇。”
“那究竟是怜还是厌隗?”
心紧着三只妖因此生误会,薄棠斥立刻插话道:“我觉得仙君说的似乎并非指他自己。”
小妖们正猜得起劲,哪里管得了其他。棚外玉子儿路过听见了,当即跳出来怒目瞪着胡言乱语的小妖们啐道:“仙君岂会动凡心!你们休要再乱说!惹恼了仙君我可不帮着求情!”
“可仙君近日来确实奇怪,若非是动了凡心又该作何解释?”
“对呀,作何解释?”
“那是、那是仙君想喝酒了!”
小妖们不信,认定是净玉玦动了凡心。
玉子儿气不过,冲入木屋向净玉玦告状:“仙君,柳之他们三个说您动凡心了!”
净玉玦心思不在其他,岂会在意这点芝麻绿豆事,便随意挥了挥手:“让他们说去。”
怜听后一惊,立即转头看向瑶礼。那日至城中与仙君一道归来后瑶礼便来木屋里找他,半羞半喜述说起与净玉玦定下亲事的来龙去脉,这几日更是常常跑来求教该何以待君子。怜本来仍是将信将疑以为许是瑶礼会错了意,连日来无论他如何求教皆是有所保留只告诉他何事做得何事做不得。
然而此刻净玉玦竟是当真未有反驳。
察觉到怜的目光,瑶礼抬头睇去露出会心一笑。此笑被净玉玦瞧了去,遂是悄然移眸细瞧了怜的神情,见得他正看向瑶礼面有古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勉强牵出笑意,便不禁猜是瑶礼已向他倾诉了心意,末了不由得叹了口气。
便是巧得很,窗外小妖们正偷看,盯着净玉玦不眨眼,见了里头这一幕便更是坚信仙君凡心已动,相视一眼后跑回茶棚里押起宝来。
“我押怜。”临香空掌一拍案,“一只烤鸡。”
轻彩也伸出玉手扶上案,道:“我也押怜,一罐蜜露。”
柳之苦思片刻:“我押厌隗,一盘桂花糕。”
“仙君方才瞧都未瞧厌隗一眼,可一直盯着怜看呢。”
“你又怎知仙君不是因羡慕的缘故?况且,那可并非是恋慕的神情。”
薄棠斥在旁默口听得半晌,见他们各执一词起争论,不由自主也随口道:“为何不能是亭涵?”其中也多少是带了几分疑惑的。
“不可能。”三只小妖齐齐回头道。
“仙君待亭涵,一如猫待鼠,只是消遣罢了,三世过后便不会再找他。”
初来乍到的薄棠斥不知百年前的旧事,便问道:“三世可有何说法?”
“听玉子儿说,是天帝罚仙君守护亭涵三世。不过如今已是第二世了,上一世戚亭涵惨死叫仙君难过了许多年,这一世才没由来地惯。”
轻彩也道:“换作是我,上回相中的花被折断,下一回定也是谨慎爱护不已。”
“难怪仙君待亭涵最不一般。不过真要说谁才是鼠……”薄棠斥抬眼扫过眼前三只小妖,端起茶杯喝茶去了。
这方争论言之不休,最后竟连玄凤那位素未蒙面的族长天央与龙太子也被牵连进来当作了押宝的对象。净玉玦尚且不知仅因自己今日无心之言便惹来这麻烦,更是被小妖们暗中盯上了一举一动。他只一心记挂着瑶礼注定与怜无疾而终的苦果,劳神费力了许多日,然后腻了。
只要亭涵不寻死一切皆有转机。这般宽了己心,净玉玦便再不挂念,又如往昔那般该喝茶喝茶该犯懒犯懒,成日窝在茶棚里头由着瑶礼去找怜。
小妖们却觉得奇怪了,押宝一事无疾而终分不出个输赢尤其不甘心,便又求了心软的薄棠斥去探。薄棠斥坐进茶棚端详净玉玦许久,熬不过棚外小妖们投来的热切目光终于开口问道:“仙君前几日提起心悦之人,莫非是对谁动了凡心?”
因此事,玉子儿已找他闹过许多回讲了无数大道理,他本就听得烦了寻思着该是惩戒惩戒乱传话的小妖,便抬手一招,将棚外三只小妖悉数抓了进来,问道:“你们盼着我动凡心是闲来无事想历劫?”
小妖们遭此一回被吓得直哆嗦,半句不敢胡言。薄棠斥见了,只好无奈又道:“是我想知道,与他们无关。我留下来本就是为了探究仙君的一切,近来见您心神不宁貌,故才有此一问。”
净玉玦松了手上仙力,垂下腕子懒懒道:“噢,是么。那照你看来我是对谁动了凡心?”
临香好了伤疤忘了痛,使劲朝薄棠斥挤眉弄眼。薄棠斥瞥见了,便试探问道:“是怜?”
“许是呢。”净玉玦眼皮不抬一下,应付着。
余光又见柳之瞪目盯来在朝净玉玦不停扬下巴,薄棠斥又问:“又或者……是厌隗?”
“那便是他了。”净玉玦还是应付着。
薄棠斥觉得不对,思忖许久再开了口:“莫非是亭涵?”
“绝无可能!”净玉玦猛然睁大双目坐起身来反驳道,“此事到此为止,绝不许再无中生有。尤其你们三个,管好自己的嘴。”
几只妖皆是一吓,立即言明不再论及此事。只是薄棠斥已默然将净玉玦的反应记在心中,不禁又生了诸多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