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思着山宅那处采集夜露需得花些时候,净玉玦便是不打算急着走,正好池中木屋够他一行七位通铺住下,遂擅自拿定了主意。别涯不在意,由着他们四处闹腾始终未离山洞露面来。
“幸好一道来了,方才能够如此舒坦地享受司天汤池。”龙太子最是兴致勃勃,不由得化出龙尾在池中惬意搅动,脸上难掩愉悦之情。
玉子儿被那太子殿下的龙尾给来回撞得几下,遂是不高兴了,道:“龙太子,您尾巴总是撞我,我已是挪动好几个地方了。”
龙太子索性仰面枕在池边上,闭目笑道:“不妨再换一个。”
“再换便离得仙君远了!”玉子儿当即转头欲向净玉玦告状,可瞧见仙君在打瞌睡而旁边瑶礼还竖起食指比来一个噤声的手势,他不敢有打扰,便是满腹委屈挪去了薄棠斥身旁。
薄棠斥见他来,已是做好了要听他抱怨的准备,然而哪知仙童竟是抱肘生起了闷气谁都不搭理。
池中唯独不见怜的身影,连日来皆是如此。每回只有厌隗独自泡药汤时他才作陪在身侧,而当另外年长的三位解衣解裤过来时他便会立即拿衣裳裹住身体打个招呼匆匆避开。此时他正坐于远处树枝上百无聊赖,手里揉搓着树叶游神观海。不知时过几巡,他听得树下传来踩碎枯叶的脚步声遂警醒起来,低头看去。
来人是瑶礼。
“亭涵。”怜叫了他一声,问道,“你怎会独自来树林里头?”
瑶礼闻声仰头看来:“肚子饿了,想寻些吃的。”
“同仙君说一说,他便会想办法给你弄,何须你自己到处寻。”
“净玉玦还在泡药汤,我不想打扰他便自己悄悄起来了。你也莫与他讲,我寻见了便回去。”
凡人的崽子在山中哪里容易寻得好食物。怜纵身跃下树来扔掉手中树叶道:“我同你一道去,正好也该是给厌隗找吃的了。这边。”
瑶礼跟于怜身侧抬头看他一眼,缄口踟蹰片刻鼓起勇气问道:“你与厌隗也成亲了么?”
“成……?!”怜愣了愣,随后扑哧一声笑,“大抵是如此。”
“原来男子与男子真的能成亲。”瑶礼恍然呢喃道。那他与净玉玦岂不是也能的?
瞥见他恍然大悟若有所思的模样,怜不禁抿唇藏不住笑,逗他道:“你是在想长大后要与仙君成亲?”
瑶礼望向怜茫然反问道:“不妥么?”
猜不透瑶礼究竟是如何以为的,怜苦思半晌才正色道:“亭涵,倘若与仙君成亲后,你想如何待他?”
“待他好。”
“如何好?”见瑶礼依旧是满腹困惑的模样,怜便重新问道,“你知道成亲是为何意么?尚能宣之于口的不离不弃白头偕老仅仅是其中之一,而不能宣之于口的解衣相对肌肤相亲又是另之一。”
瑶礼实在不明白他究竟所知何意,脸上的困惑愈发浓厚:“先前泡药汤时不已然解衣相对了么?而我贴他身侧坐的,也算是肌肤相亲了。”
“所谓肌肤相亲——”怜顿了顿,末了红着脸别开头一面往前一面又道,“等你再长几岁便明白了。”
瑶礼追上前欲继续问,可瞧见怜的脸颊仍是羞晕余瑜便是怔在原地突然忘记先前想问的是什么了,只心下里想——原来肌肤相亲是会令人脸颊羞红之事么?
“到了。”怜停步于一片梨树林前回过身来,又道,“山上难觅飞禽走兽,海中亦是无鱼近岸来,这片梨树林便是唯一能寻见的了。”
难怪前几日所食之物全由净玉玦化仙法而来。瑶礼上前跟着怜进入林中时作了此想。
梨林不大,粗浅数来不过二十余棵,此时恰是梨果硕丰坠满枝头,随手便能摘下。瑶礼四处张望选了一颗正好踮脚便能够着的梨跑过去,刚要举手去掰便遭谁抢了先,脸上的馋相当即凝住。
“喏。”
那颗险些成为他腹中物却遭抢走的梨此时又被送至眼前来,他抬头见是当日仅匆匆相见过一面的言天不禁发了愣,缓缓伸出双手接下梨:“谢谢。”
别涯牵起衣摆搂了大堆梨在怀,低头面无表情看了瑶礼片刻才开口不知向谁道:“不过是雪泥鸿爪,经意间未必还会记得。”
瑶礼呆呆看他,不知此话是何意。
听闻林中有人语,怜循声赶来见是别涯不由得胆颤几下无力上前,立于相隔三丈之外毕恭毕敬朝别涯弯腰行礼,道:“多、多有打搅言天莫怪,我们采完果子便离开。”
“嗯。”别涯越过瑶礼径直往前离得几步,末了似尚有余话便又回身来问怜道,“你们几时动身回浣宁山?”
怜愣了愣,才答:“回言天,要看您与仙君的意思。”
别涯垂目看了眼怀中的梨,削下衣摆将其悉数包于其中打好了结,转手抛给怜继续道:“回去的时候替我将这些梨带给药卿。”
“是。”
“千万别忘了。”
“言天放心,定会请仙君交到药天手中。”
别涯低沉嗯了一声,眨眼间便不见了踪迹。
遂是两日后月落参横东方既白时,净玉玦独自去向别涯辞过行带着一行而来的仙童与妖与人,又回浣宁山去了。只是龙太子早已将所需的龙晶托付给了土地婆,归去时便少了他。
恰有好,于他们归来那日前夜里,轻彩与临香总算收满了好几大桶夜露,而前去空曳归中拿来雷麟甲的药卿也已是在院中等着了。
净玉玦不料药天会亲自前来省去他再往云庐的奔波,当下喜自心中来:“有劳药天亲自驾临我这小院里,差药灵童子送来便好。”
“雷麟甲我已交给土地婆。”药卿未接他客套话,稍有歪头看向净玉玦身后被怜搀扶的厌隗,走上前去捻袖并指摸上他手脉,末了又问道,“还缺哪味药材?”
怜向净玉玦投去目光,见他点了点头才答:“回药天,还缺赤凤翎。”
药卿松开厌隗手腕思忖一番,便仰头朝九霄之上千里传音道:“药灵,取赤凤翎来。”
云庐里正捣药的药灵童子听得了,立即以传音应下,不多久时便抱着赤凤翎下凡来呈于药卿面前道:“药天,赤凤翎取来了。”
“给玉玦仙君。”
“是。”药灵童子便又将赤凤翎呈于净玉玦面前。
净玉玦接下来,心下里道是早知如此打从一开始便该是全向药天拿的。他转手将赤凤翎交给玉子儿上前对药卿作礼:“多谢药天慷慨赠我以珍贵药材。”
药卿仔细睇了他片刻,颔首垂目悄声喃道:“越发像了。”
旁的妖未听得她此声,而净玉玦却是听得了,随即便明白药天言下何意不由得无奈笑了笑:“从降瑞汤池回来时,言天托我给您带了梨。”说罢他便勾勾手指招来抱着梨的薄棠斥,从他怀中提起包袱交给药灵童子后打趣道,“没想到言天竟会有种梨的喜好,那座山中除了梨便再无能入口的东西。”
药卿未应声,侧目看向那包梨沉思半晌,忽而提了它起来递给净玉玦:“替我将梨送去变怃山交给水天,玄凤的伤我来治。”
净玉玦的笑意凝在脸上,继而转成了苦恼之相。药天这是差他去跑腿,可雷麟甲与赤凤翎皆是受其恩惠才能轻易到手又推脱不得。衡量久思之下不得不应了:“那……厌隗的伤势便全靠药天了。”
见他神色有异许是不情愿,药卿并未依他,铁了心要让他跑这一趟:“带着亭涵一道去,将梨亲自交到水天手上。”
眼瞧着耍赖的手段不管用,净玉玦唯有暗自叹气,接下了梨。
有药天在,净玉玦全然不再过问替厌隗疗伤一事,于茶棚中打滚懒散三日才带着瑶礼往变怃山而去。临行前一日玉子儿便闹着要跟去,委屈巴巴拽着净玉玦衣袖来回摇晃。净玉玦本是想索性带着也无妨还能替他照顾瑶礼,岂料药卿却亲自出面拦下。不得已,他只好寻了个差事将玉子儿遣去了般孟。
至于药天何故不让玉子儿随行,净玉玦思来想去只得出兴许是与戎弱有关的结论。
且说那变怃山于此海之角,与彼海数万里之隔遥遥相对。原本此处乃是三界当中最为瑰丽之地,繁花似锦长年即春即夏,日有碧空如洗,夜有众星环极。然而自水天于海上走来落足踏上这片土地的刹那间,从鞋履之下随他步步往前扩散开冰层便覆盖了整座山。烈日如炎之下唯独这里成了终年不化的无雪冰山,犹似他的身心,被彻彻底底封住了生机。
不落云下时并未觉得冷,尚有暖阳在天足以使得瑶礼微微渗出细汗在背。净玉玦给他裹上厚袄衣反倒惹得他浑身不痛快,热红一张小脸向他抱怨道:“为何要让我穿上袄衣,你都未穿得。”
见瑶礼说着便要脱,净玉玦迅速捉住他的手将他抱起来笑道:“谁叫我是神仙不觉冷暖。”
瑶礼不甘心,继续反驳他:“既然神仙不觉冷暖,又如何知我冷暖呢?你不当以己度人。”
“我偏就以己度人了,你奈我何呀?”
“你仗着年岁长欺负我。”瑶礼埋头抵上净玉玦的肩委屈道,“即便我长大后比你高比你壮了也定不会欺负你的,你也莫趁我年幼欺负我。”
净玉玦哈哈大笑两声,破云而下飞去变怃山落地于冰山之上,又拍了拍瑶礼后背问他道:“还热么?”
瑶礼哈出两口白气怔了片刻,而后紧紧抱住净玉玦更是不甘心了:“不热了。”
净玉玦便笑:“水天居山巅之锥塔上,长大后会比我高比我壮的亭涵是打算自己走上去,还是被我抱上去呀?被我抱上去若是长不高可如何是好啊。”
“自己走上去。”瑶礼推着净玉玦的肩利落道。
净玉玦抿嘴强忍住笑放他下来,故意又招惹他:“我长你近两千余岁,无论你比我高或是比我壮,在我眼里始终年幼。”
瑶礼一听便愣住了,随后埋头大步朝前快走了半晌转过身来大声道:“我知道的,无论如何勤勉竭力也始终追不上你的年纪。这叫我甚是不甘。”
“亭涵,你以前……是不是说过此番话?”
“不曾说过,直至先前我才有此感。”他面带失落继续道,“我亦想要照顾你保护你,可偏偏我只是个凡人小子,处处不及你厉害。倘若我也是神仙便好了。”
尽管只是个凡人小子,却也在紧要关头挺身而出将他从苍弥手中抢回来了不是么。分明只是个凡人小子,究竟是哪里来的勇气与决心呵。
“走罢,小神仙。欲得之物欲行之事,奋力争取许多回也无妨,这才是凡人么。”净玉玦上前捏了捏他的面颊便自顾自负手往山顶行去,半分不掩脸上飞扬神采。
瑶礼追上前去欲言又止,片刻后一鼓作气道:“我想与你成亲!”
“哈哈哈哈。”净玉玦大笑不止,“莫学那蛮奇七耍混犯傻。”
“为何是耍混犯傻?怜也说过他与厌隗成了亲,不都是男子么?”
“神有大爱,大爱无我。傻小子,神仙是不能成亲的,等你长大自然会明白。”
瑶礼对此有些不满,便是抱怨道:“我究竟几时才会长大。都说光阴如梭,我看分明就慢得很。”
净玉玦侧目摸着他脑袋,温和笑道:“慢么,我倒是觉得实在是太快了。”
“一点都不快。”
毕竟仙凡有别么。净玉玦摸了摸瑶礼的头发抬头望向山巅:“亭涵你瞧,能看见锥塔了。”
瑶礼闻言扬着下巴往山峰看去,自鼻底呼出的热息化作白雾不断被风带走。可他根本不在意什么锥塔不锥塔的。
“你知道水天在那上面站了多少年么?”瑶礼岂会知道呢,故而净玉玦又答道,“九千九百余年。这才叫慢。”
他目指之处,是于山顶绝壁边的那座七层锥塔上笔直站立着几乎已经化作冰块的水居。塔尖如针,便只能单脚稳立其上,任凭寒风吹动凝着冰霜的衣发也分毫不动摇。原本水色衫袍经年流转褪去颜色,唯余下一抹浅淡的灰映于蓝白之间里。
水居双目不能视,是万年前为证清白而愤然自剜了双眼,便蒙了一块遮巾在脸上彻底与世隔绝。然而不知时来时去多少年悄然而过,昔日的愤怒与傲气逐渐沉如冰雪,他才总算慢慢察觉到当初称谎的并非是诸位师兄师姐,而是他自己。
那便更不能再离开这座塔,更不能再看这三界。
“水天。”
耳边传来的并非是药天那熟悉的声音,仔细听了才发觉来者的呼吸与以往全然不同。
“我乃玉玦真君,身旁跟来的是受我照顾的凡人。我们受药天所托前来给您送梨。”
他缓缓起唇问道:“梨自何来?”
“自彼海言天手中来。”
每回他都会问起梨的来处,可药天从不肯透露半句。
“言天……别、涯……”
原来他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