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之上不望已旧,再看不出当年神指提字时的锐利。崖壁山洞之处已满溢煞气顺壁坠流于底,便是浊了一片山林青葱。
净玉玦立于浮云上蹙着眉看了好些时候,末了终于长叹一声往那洞口降下身去,道:“你先回宅子,我独自去见他。”
祥云分出一块来随仙君而去了,怜脚下的那些许便缓缓松散有化开之势。他立即展出羽翼悬停于山间未有即刻飞离此地,毕竟眼下看来洞中情况实在诡异故而心中不禁起了但又,便是寻思着稍事观望等那仙君出来。
山崖洞内填满苍弥的黑色煞气,方才被瑶礼咬过的地方隐隐在作痛,净玉玦不得不释出一些清净之气来护住仙体与之相抗这才勉强抑制住不适。他取下簪子已是做足了要与突然袭来的苍弥有交手的准备,扶着洞壁寸步寸行探身入其中。
“苍弥,是我。”他不知深处的苍弥此时该是何种模样与态度,却也明白定是十分不如常,“你霸占玄凤的巢穴便也罢了,还将他们送至我宅中是何意?你不回应,是要我猜?我便猜——你是想我救他们。”
洞内无声应他,他叨絮许久忽生悔意,自叹不如常的乃当他自己才是,竟不知何故要来要来多管一桩与他不相干的闲事。他往前的步子停下来,长叹口气又道:“上回见你时,你尚且能收住煞气不外溢,如今这副模样是因帮了蛮奇七的缘故?你究竟打算做甚么,一百年前杀了戚亭涵一家,这回却又出手救下一只山狼妖,我倒想听听你的心境。”
山洞深处总算有了回应:“我只是想做该做的。”
听得此言,净玉玦不禁笑了笑将发簪插回头上顺势摸了摸越发见疼的颈脖,咬牙继续朝里走:“听厌隗与怜说起你时,我不过是准备来向你道个谢。”
“道谢……我可是杀了戚亭涵也杀了您的两名小徒弟,为何要道谢?!回去!唯独您不能看见我此时此刻的模样!”
“戚家兄弟三人皆是好孩子,没能救下他们是我的过错,往后我不会再叫他们惨死。” 被咬的地方与洞内煞气相互吸引疼得厉害,净玉玦紧紧捂住以仙气清之亦是无用,不得不暂且靠上石壁缓了缓,“天有自然道,人有自然道。你说要灭魔,怎又将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魔……我本非魔,奈何被人算计抽走神脉……凡人全死光了才好!三界万物全毁了才好!全毁了才好……”
“你若当真这么想,便不会想方设法取戚亭涵性命了。”
“不是……不是……!”
“苍弥,我浑身疼得厉害,实在走不动,你出来见我一面如何。”
石壁上蠢蠢浮出一层薄雾剥离开来,飘聚净玉玦身侧凝出男子模样。他一见净玉玦便是眉飞色舞欣喜带笑,挥挥手散去萦绕于跟前的煞气近了净玉玦跟前去一副亲密无间的态度。净玉玦不曾与谁如此情切意深亲密无间过,即便是幼时需要照顾的瑶礼也从未如此。
男子扶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欢喜道:“神天爹爹,我们终于又相见了。”
一听他称呼净玉玦便明白了,遂试着推开他道:“我并非古神戎弱。”
男子面上神情有变:“我知道,可还是很开心。”
“天悯,是你么?”山洞深处传来苍弥略有些沙哑的嗓音问道,“你还活着。”
“是我也非我。”男子应道,“只是最后一缕念想罢了。你们可知道我等了多少年?许诺我会回来,却直至我死了也不曾来相见。”
“天悯,带师父出去。”
天悯皱眉睇一眼净玉玦,随后以二重眼看向深处许久后才道:“我从你身上只察觉到煞气,并未看见大哥的神魂。你究竟是谁?”
默了片刻,里头的苍弥才道:“我是大荒之主。”
“大哥也是大荒之主。”余光瞥见净玉玦即便已是乱了仙气也要躬身扶着石壁往里走,天悯立即跟上前去搀住他道,“神天爹爹,煞气在侵蚀您的身体,再不快些离开会有危险。”
净玉玦无奈苦笑道:“你们拿我当戎弱也就罢了,还打算禁锢我的言行么。”
“不愿被我们当做是戎弱就立刻出去!出去!您不能再进来!不然我又会……不行。天悯,带他出去,快带他出去!”深处的苍弥几乎已是苦苦哀求,“否则又将和当年一样,又将被我……求求您,求求您杀了我,我不愿再看见您受苦了……杀了我……杀了我……师父,杀了我……”
“我不是戎弱!”净玉玦脚下一软跪倒在地全身脱了力,颈脖上抹去的牙印被煞气勾勒渐渐再次浮现出痕迹,仙气因而涌动不已渐渐变得稀薄。他吃痛,又如神识遭左右拉扯般陷入恍惚,耳边天悯担忧的惊叫回荡于脑中却只留下余音交叠与混沌般的回音,便更显得吵。他踉跄起身推开天悯始终黏上来的双手跌跌撞撞往里去。
你可愿与我一道去天涯?
如若师父未前往大荒之禹,便也不会收我为徒了。
故而唯有苍弥,乃是我巡游天地间收获的意外之喜。初见时那番愉悦欣忭更是其他弟子未曾给过的。
无论再过几百年,亦或是千千万万年,我都会陪在师父身边。
您待世间万物都好,唯独不顾自己。
倘若您的大爱之中无自己,那我的大爱之中便多一些您。
天地苍茫,师父为上。
“苍弥……”
煞气似乎格外钟爱他,追着他趋附而上缠绕满身扎入皮肤往里钻。那身白衫广袖遭黑烟浸透,因而再不复原本颜色。他身体逐渐变得沉,步履摇晃得东撞西碰磕上地面凸石往前扑去。天悯被吓得不轻赶紧扶住他,却又被乱手推开,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慢慢白了满头青丝。
他于厚重煞气中撞出来,身体踉跄蹒跚不稳。苍弥惊见现身在眼前,立即起身上前张开双臂接了他入怀:“我不是让您回去么。”
“苍弥。”他于苍弥怀中仰起脸,取下那只金面迷离笑道,“你总是盘算着逃走,却总是被我抓住。”
苍弥有些愣:“您是……戎弱?”
戎弱扑入他怀里紧紧拽住衣袖不撒手:“别想着可以离开我,别留我孤身一人。你必须陪在我身边才行,跟我回去。”
发怔的苍弥回过神来抱住他,垂下双眼摩挲他背后的白发满面愁绪:“师父,大荒之禹已不复存在,只有九曲万魔山了。您要跟我一道去么?”
戎弱用力点点头:“不管你逃去哪里我都会抓到你,然后将你关起来。夙重也好,澄华也罢,全都不需要,你只要有我便足够了。”
“喂,这是怎么回事?”跟来的天悯见得眼前一幕大惑不解,仅凭二重眼难以辨清当前情况,“神天爹爹的神息为何会染上了煞气?你们双双都堕了魔?那之后究竟发生了何事,没来不望崖看我也是因此缘故么?!回答我!”
偏偏苍弥不答他,搂紧了戎弱问道:“您真愿意跟我走,不管亭涵了?”
戎弱柔和笑了几下,推开他站起身,捻过衣袖伸出手笑问:“亭涵是何许人?”
苍弥接住戎弱的手起了身,应道:“我也不记得了。”
一见他二位目无其他是要走的打算,天悯哪肯就此乖巧听话遂了他们的愿,当即横步拦住去路道:“这么多年我好不容易才等到你们来,岂会轻易再让你们离开。”
戎弱脸上的笑刹那间冷了下去:“天悯,连你也要妨碍我么?”
神天脸上如此阴沉的神情从未有过,天悯惊讶愣住:“我……特意留下一丝念想来等您与大哥,是为最后再见你们一面……”
“如今你见到了,可否容我们离开?”
“天悯,让开。”苍弥起手汇聚煞气于其上,“我不想伤你。”
“原来你们真的都堕魔了。”天悯垂下双臂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呢喃道,“当年我该无论如何也要随你们一起走的,至少……不会像眼下这般又被独自留下。”
苍弥收回煞气再不看他一眼,拾起金面放入怀中揽过戎弱道:“戎弱,我们回九曲万魔山。”
戎弱侧头与他相视一笑:“好。”
山洞内的煞气并未随他二位的离去而散开,不过是慢慢静下来。天悯仍旧是不死心追至洞口正要阻拦,抬头却见他们已是迅速避开上前纠缠询问的玄凤化作滚滚乌云而去了。
天上的怜瞧见不知何时出现于洞口的天悯,便飞下来落至他跟前问道:“山洞中究竟发生了何事,仙君怎会一朝白头惹得满身煞气?”
天悯转身又回洞中,双目无神采:“他们堕魔了。”
“堕魔?!”怜一听此言顿生惊疑,快步上前将天悯拦下,皱眉道“仙君昨日还好好的,怎会突然堕了魔。况且那黑袍男子,与凡人戚亭涵竟长得一模一样,当中必定有蹊跷。”
天悯一个激灵回了神,立即对怜道:“带我去见他,见那凡人!快!”
“你……”怜后退半步上下打量起天悯,迟疑问道,“几时来的不望崖?”
“我不知道!带我去见你口中的凡人戚亭涵,我有事须得见他一眼!快啊,再耽搁下去,神天爹爹——戎弱便会被假扮的苍弥带去那甚么破九曲万魔山了!”
“你说戎弱?!你称先祖为爹爹,你究竟——”怜情不自禁伸手欲抓天悯的双肩,可放上去的手却抓了个空。他当下便愣住,连话音也戛然而止。
天悯瞧出他眼中惊诧,总算是沉稳了些道:“告诉我戚亭涵在何处。”
怜收起神色展开双翼往洞外走去,一面走一面道:“在浣宁山,跟我来。不过今世他还是个小娃,许不是你期待中的模样。”
“不打紧,是他便行。”天悯走到洞口望着逐渐飞远的怜,深吸口气咬咬牙,猛地幻出羽翼跟紧而去。
他不过是本体临终前留于世间的一抹念想,只为多年后故人归来时现身相聚一回便该消去了的。可这阔别重逢的相聚叫他十分不满意,半寸牵挂不得诉,半刻欣喜不得出,来去匆匆甚至连彼此的容貌都来不及仔细端瞧打量,便又再次被丢下。
“你叫甚么名字?”天悯忽然问怜。
“怜,可怜的怜。”
“天有大爱,怜悯苍生。我记住了。谢谢你,怜。”
“不必客气。”怜侧目睇他一眼,又道,“亭涵便在那处宅子里头。”
循着怜手指之处看向前方山中的宅子,天悯双翅用力一扇便越过他直冲而去落于院中,半点尘土未扬起。
瑶礼正拌鬼与小妖们在院中捉迷藏,刚跑过竹下小桥便见得落地的天悯收起羽翼。宅中常有妖来妖去,他丝毫未觉得来者身体虚无不实有诡异,上前问道:“你找谁?”
天悯闻声回头看他,神色里头颇有几分惊讶。不过片刻后他便笑了,行至瑶礼跟前比划了几下,道:“大哥变小了,还是个娃娃呢。”
瑶礼觉得他古怪,便握住挂在胸前的子光哨后退几步:“大哥是在叫我么?”
见他模样有趣,天悯不禁捂着肚子哈哈大笑了片刻,却忽然收了声上前紧紧抱住他道:“大哥,神天爹爹被掳走了,我们一同去救他。”
一见瑶礼被面生的妖缠上,藏身的小妖们自四面八方现身围上前来向天悯发出威慑。书楼里的薄棠斥听见动静也出来了,以为是何方不知天高地厚的妖怪要对身为凡人的瑶礼下口,便也闪至天悯身后并指做刃比在他喉咙处。
便巧此时怜落了地,见得那方剑拔弩张生误会便速速收起羽翼快步上前来,急忙阻拦道:“他是我从不望崖带来的玄凤,想见见亭涵。”
薄棠斥这才收回手臂,左顾右盼一番问道:“仙君没回来?”
怜看一眼瑶礼,道:“仙君跟着那黑袍男子走了,模样十分古怪。”
天悯推开瑶礼正色道:“亭涵,仙君眼下有危险,我们得去救他。”
心紧着净玉玦回来得知瑶礼胡来院中小妖皆未制止而有怪罪,柳之拉过亭涵往自己身后藏:“亭涵还小,又是凡人不通神力,仙君的危险岂是他有法子救的。”
“我的妖力全给你。”天悯不搭理柳之,蹲下身来仰头看着瑶礼,“只有你我能救他。”
柳之立刻拉着瑶礼后退一步不让天悯近身来,又道:“妖力岂是说给就能给出去的。”
轻彩掩面道:“你莫要仗着仙君不在便称谎,这院中的除了亭涵可都是妖。”
眼下并非争论的时候,天悯压住脾气站起来,散去身形化作星光成河于院中飘荡穿梭过几圈后再次凝聚于瑶礼跟前:“我的真身早已化枯骨,而今只余下念想罢了。念想可化作妖力融入你体内任凭驱使。亭涵,去将仙君带回来,否则你或许如我一般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去。”瑶礼挣脱开柳之的手走到天悯面前,“现在便去。”
“你可不能去。”不待瑶礼伸手碰上天悯,临香便拍掉他的手,“随便让你去了,仙君回来肯定会训我们。你哪里都不许去就在宅里等,仙君那里让玄凤去找。”
“谁去都无用,只有大哥能将神天爹爹带回来。”
小妖们好说歹说不放瑶礼走,天悯在意白白耗去时机再耐不住性子,薄棠斥一见他要发难担心乱起来便出言问道:“仙君被带去了何处?”
天悯瞥他一眼:“九曲万魔山。”
“九、九曲万魔山?!”小妖们听了震惊不已,“仙君被带去那地方便再回不来了呀!”
九曲万魔山几乎无妖不知它千难万险是魔之根源,乃是连神仙去了也招架不住的地方。薄棠斥皱眉又问道:“非得亭涵去不可?”
天悯辞世时世间尚无九曲万魔山的名头,便是不知那地方多危险:“唯有亭涵能唤仙君回来。”
“竟是去了九曲万魔山,得在仙君入山前阻止他。”怜苦思片刻抬头对亭涵道,“那地方去了或许还未见得仙君便会丢掉性命。亭涵,你敢不敢去?。”
“敢去。”早已决定无论发生何事都要在净玉玦身边,又岂会因区区万魔险地便退缩。瑶礼面色不改道,“我要去。”
怜露出笑来:“好,我也去。”
“还是我去罢。”薄棠斥无奈于眼前情势也无奈于自己总是多管闲事的性子,“厌隗还需你陪在身边,况且我修为比你高些,好歹能多撑些时候。等仙童回来,请他再回天上找些救兵来。”
怜寻思了一番,总算应下来。
“亭涵。”天悯将手掌按于瑶礼胸膛之上,“我的妖力全部用尽也无妨,一定别和仙君分开。”
“我从未想过要和净玉玦分开。”许是魂魄早有牵连的缘故,瑶礼竟握住了天悯的手腕。
而那院角处地公地婆不动声色听得那团乱,相视一眼心照不宣未出言语,一个默默转身回后院,一个往天上找天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