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去看看。”
净玉玦抬眼瞥向品司却应了一声,继而收回仙力对则今道:“你体内的毒差不多已解,之后自行静养调理些时候便能恢复。”
则今对净玉玦笑道:“多谢仙君救命之恩。连日来有劳您费心费神。”
中毒一事被品司却想方设法隐瞒下来,幸而旁的癸蛇对则今闭门不出总让仙君去房中一事并不关心,这才使得数日来的行事方便许多。唯一不如意的只有引以恢复意识稍稍有力气后不顾玉子儿的阻拦执意离开了琼霞过隙,连声招呼都未向净玉玦打过。此事与净玉玦最初的盘算背道而驰,他带引以来琼霞过隙不过是为了让则今明白强扭的瓜不甜,没想到最后竟是自己先吃一堑。
可事已至此,即便他在嫌麻烦也得替引以善个后才是。
“你仍旧打算去找引以?”他刻意试探道,“以你现如今的身体状况,有品司却陪着并非不能去找。”
则今咬牙沉默片刻,才道:“等我身体彻底恢复后,我打算离开琼霞过隙独自去找他。不管花多少年,我都要将他带回来。”
“时至今日,我依然不明白你为何对引以这般执着。听品司却说,你们以往并无甚么来往。”净玉玦琢磨片刻思及蛮奇七对龙太子的态度便试探着问他,“莫非你是想与他成亲?”
则今一听他此言茫然愣了半晌,而后才连连摆手着急否认道:“您想到哪里去了!我要将引以带回来绝非是因这么荒唐的原由!”
净玉玦更是不明白了,叹口气托腮看他问道:“在我看来,你执着于引以本身便是荒唐。”
“在旁人看来,我或许是在报复。”则今无力笑笑,“引以与我有相同的前半生,于我而言,从我和他被交换的那刻起便再不可能分割开,是世间另一个彼此。我无法确切向您道出这些年心中所想所感,真要以言语来表明,那便是我与引以之间被看不见的线给捆在一起,即便其中一方死去也不会断。这绝非、绝非是姻亲之情,也并非手足或是挚友之情。仙君,我想分他一半余下的一生,也想拿走他一半余下的一生,有福同享,有难我保护他。难道这样都不被允许么?”
净玉玦不知何故竟是忍不住露出笑意来,柔和了神情道:“若是让引以亲耳听到你这番话,我想他听过之后至少不会再想着咬你一口。”
提起被咬一事,则今脸上神情便稍许黯淡下来,低头抚摸着手背上的牙印苦笑道:“引以大概是真的恨到不惜以命来逃离我,他这么做,我不知还能如何接近他了。”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可乙之蜜糖莫非也是甲之砒霜么?世间有形形色色的生灵,癸蛇不过是当中之一,琼霞过隙也不过是三界之一隅。隅之狭,不知天地之广。相较于这狭小的山谷,外面更让引以觉得安心自在,正如你觉得留在琼霞过隙更安心一样。有所求,便有所偿,得与失相伴相生,不管你愿意与否,每行一步都必然有失。”净玉玦幻化出一块糕点放于则今掌心上,“引以之蜜糖,则今之砒霜?”
则今垂目看睇着手心上的糕点不禁在发怔。恰巧此时品司却进来请了仙君借一步说话,当他再回神抬头时,净玉玦已离榻而去。
他慌慌张张爬至榻边叫住他急色道:“仙君的意思是要我也离开琼霞过隙么?”
“万事从心不从命。”净玉玦行至门处伸指向前一点,虚实不定的障界便被他破开,“障界已解,你可出去,旁人亦可进来,门就在此处。”
则今听出了净玉玦言语中意思不禁惶恐垂下头再发不出声来。品司却看他一眼便转身跟着净玉玦一同离开。
斑差已在旁处等,周围绵延尽是草色空阔不见谁身影,故而品司却领着净玉玦出现于此时他一眼便瞧见了,待得他二位近前来了便笑言有问道:“仙君几时走?”
“不急。”净玉玦便也笑答,“说起来,之前与蛇王攀谈时我留意到一件颇为奇怪之事。蛇王与其他蛇王之子皆有四颗毒牙,可则今却只有两颗。咦,莫非是因他被关于地下数百年以至于妖力未开么?难怪则今始终像在掩藏自己的牙,若非当初与他一同赏月时他有疏忽而使我无意间见到,只怕我也察觉不到。”
斑差笑叹一声,脸上未见任何因此有而起的惊吓,而是格外坦然道:“原来仙君已有察觉。不过此事是我做的,品司却不过受我连累不得已,仙君若要去蛇王面前告状可千万别说错了。”
告状这种会给自己徒增麻烦的事净玉玦岂会去做:“孰是孰非孰被连累与我又何干呢?不过是蛇王之子少了两颗牙的小事,明日之后兴许便忘了。”
“仙君能忘自然最好不过,这点小事记住了也无用处。”斑差忽然灵光一闪从腰间掏出一物呈给净玉玦,又道,“这颗蛇胆便当作送给仙君的饯别礼。癸蛇胆可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毒物,哪怕是神仙吃了不死也该脱层皮。”
净玉玦低头看一眼斑差递来的锦盒,正寻思,便听得品司却问斑差道:“你去何处找来的蛇胆?”
“我的。”
“我问你又是从谁身上挖——”
“我从我身上挖的。”不待品司却话音落尽,斑差便指着自己打断他,“可疼死我了,你要瞧瞧伤口么?”
品司却怔后立马皱了眉,支语不言上手便扯开斑差衣衫去查看他腹部伤口。斑差不躲,嘴上虽是嚷着“伤口疼你轻些”云云,可身上却半寸伤口的痕迹都没有,以至于品司却将他扒了个精光前后转来转去抬胳膊撩头发的也毫无收获。
寻不见伤口,品司却便又猜是斑差嘴上无真话,便更生怒火道:“把衣衫穿好。”
斑差咬牙闷声咳了几下,这才不慌不忙边穿衣裳便道:“你瞧我都着凉了。下次我蜕皮时你记得提醒我去找你帮忙,有这手法速度,我肯定少受一半的苦。”
品司却已是不愿再搭理他,转而向净玉玦道:“让您看笑话了。”
“笑话么……”净玉玦拿过锦盒解开锁扣掀起盖子看了看,便又将其合上收入怀中道,“这蛇胆我暂且收下了。作为回礼,我可以替你看看咳嗽。在凡间闲来无事这些年,与妖有关的医书我也看过一些,正好知道如何治你的咳嗽。”
“已经咳了几百年,治不治都不碍事。”斑差瞥见净玉玦默然投来的目光立即捂住喉咙,末了干笑两声,“难道您察觉到了?”
“的确是个出乎意料的笑话。”净玉玦轻轻拍了拍斑差右后背,“既然已经收下饯别礼,那我也该去蛇王那里接我家小子和仙童回家了。我住浣宁山,他日你想治咳嗽了,便来找我。”
“不如索性我也养个凡人来作伴,要长得标致的才好。”斑差喜笑颜开这般道来,刚跟在净玉玦身后要走便被品司却给拉住了。
品司却问他道:“你的咳嗽究竟怎么回事?”
“想知道?”见品司一脸正色不苟言笑的模样,斑差便朝他勾勾手指,“附耳过来。”
未料当中有诈,品司却不曾迟疑近他跟前去侧过身探出耳朵,谁知斑差竟是凑上来突然大喝一声惊得他耳中刺痛。他痛苦捂住耳朵后退半步,脸上哪里还见刚才担忧之色,全然皆是怒气。再瞧那斑差,已是事了拂衣去,追上净玉玦有说有笑去了。
“你不打算告诉他?”净玉玦问道。
斑差收敛起寻开心的笑,压低了嗓音回道:“仙君可千万莫多嘴。”
“你们癸蛇当真有意思,见了面便要送我东西。”
“莫非仙君不知道,收下癸蛇送出的东西皆是有还礼的。”
净玉玦侧目睇他一眼,笑道:“治疗你的咳嗽算不算还礼?”
斑差指着追上前来的品司却道:“我死后麻烦仙君炖了我,给他送去。”
品司却满脸嫌弃之色:“我怕闹肚子。”
风推草浪如碧波,层层而往送他三位渐渐远去了。
便是因听说仙君养了个凡人取乐的缘故,蛇王觉得新奇,遂向净玉玦讨了瑶礼过去。净玉玦本是不答应,奈何蛇王三番五次总提起且每日派来癸蛇要强接瑶礼入蛇王宫去,未免与蛇王起冲突,瑶礼便主动说服净玉玦,在玉子儿的看护下见蛇王去了。
蛇王横竖瞧不出这小娃有何特别之处,反倒是随行跟来的仙童格外有趣。只要她稍有动作那仙童便一惊一乍护在凡人身前大放厥词,分明是怕的,却故作出一副顶天立地的逞强姿态。自成为癸蛇之王以来,族里上下皆是对她毕恭毕敬俯首称臣无一敢有违抗,即便是其他妖王见了她也礼让三分。
区区小仙童,竟也敢。
便是寻思着欺负欺负玉子儿,蛇王轰然化作巨蛇模样用尾巴绞紧瑶礼拉至面前来,张嘴露出如他一般大的毒牙作势要吃。殿前玉子儿见了刚怒骂着上前两步,蛇王便双目一瞪发出威慑生生将他逼得不敢再有动弹。
虽动不得身眼里含泪,玉子儿仍旧哆嗦着对蛇王道:“你、你……要是敢、敢吃亭涵,仙君定然不会放过你!我、我打不过你,你也打不过仙君!”
“小仙童,要我放了这凡人小儿,得你跪下来求我。”
“谁要求你!”
蛇王吐出信子舔了舔瑶礼,道:“那我可下嘴了。”
“你敢!”玉子儿一急,含在眼里的泪便掉了出来,惹得蛇王哈哈大笑。
它身旁的大受业担心不慎弄伤瑶礼引来仙君不快,终于忍不住开了口:“陛下,来者是客,请您手下留情。”
蛇王正作乐,哪里会听大受业劝告:“我许久不曾这般开心过了。”
“蛇王,莫要欺负玉子儿。”瑶礼抬手按上缠绕在自己身上的蛇尾,暗暗使出力道。他神情有变,却并不见丝毫孩童该有的惧怕之色,反倒犹似于眼底浮出一股寒气瞬间冷了整座宫殿。
蛇王惊见他眼眸颜色有变,原本乌黑一片的瞳仁迅速冒出十二色来逐一淡去,最后仅剩纯白。分明是纯白之色,可蛇王偏偏又于其中见了如虚如幻的一层薄金若光之颜色,不觉绞力有松,怔了半晌才发问:“小子,你究竟是甚么来路?”
瑶礼五指一用力,竟抓碎了比他手掌还大的一块蛇鳞:“即便不计后果你也要欺负他么?”
诚然,蛇王并非是好惹的,岂会叫凡人小儿给唬住。它当即便凝了瞳仁用力缠紧瑶礼继续道:“我问你甚么来路。”
“你想知道?”他白色双眸之中金光渐盛,“那便向我许愿。你心之所愿是甚么,向我道出来。”
那双泛金光的眼仿佛变得比蛇王的身体还大上千百倍,正缓缓由它头顶逼下来。蛇王对这双眼虽并非是惧怕,却也难以抗拒:“我心之所愿……是……”
瑶礼向蛇王的脑袋伸出手去:“是甚么?”
眼前凡人小儿伸来那只小小的手看起来格外温柔,蛇王不由自主低头亲近前去,呢喃道:“是……被爱……”
“被谁爱?”
“被——”
“亭涵。”见得蛇王竟是向瑶礼低下头主动贴去他手掌,玉子儿使劲揉揉眼一时间竟是以为自己在做梦,“你在做甚么?”
他这声“亭涵”尽管未入得瑶礼的耳,但却使得蛇王身体一滞,当即摆脱了泛着金光的双眼迅速将瑶礼甩开化作人形后退几步,浑身散发妖气警惕起来:“你究竟是甚么人!”
瑶礼被摔在地上,好似觉不出痛般并未吭声。
“蛇王对待我家小子未免太粗鲁了些。”殿门外传来净玉玦犹带不满的声音,随后才见得他冷着一张脸进来,“我可不知你叫他来是为了伤害他。”
一见净玉玦现身,玉子儿立即向他告状道:“仙君!她要吃了亭涵!”
净玉玦闻言神色又凌厉几分,上前蹲身抱住瑶礼挑目凶神看向蛇王:“原来蛇王胃口这么特别,我还是头次听说。怎么,困兽谷中已无蛇王果腹的东西了?”
方才受到惊吓的蛇王已顾不上净玉玦此时言里带怒,高声问道:“您养的这个凡人究竟是何物?!”
“怎么?”净玉玦抱住瑶礼的手臂收了收,“你要赌上整个癸蛇的生死存亡来和我抢?”
“那种东西我根本不需要!”情急之下话已出口叫蛇王自己也怔了几分,随后平下心来又问,“您是知道他并非寻常凡人才养在身边?”
净玉玦稍稍歪了头冷面不改色,问道:“何为寻常?”
蛇王指着净玉玦怀中的瑶礼道:“至少,他绝非是寻常。神、仙、妖、魔、人,生灵万物皆不会有那般眼睛!还是说仙君根本不曾见过他此时的模样?”
正是他垂眼间,瑶礼推开抱紧自己的手臂捧起他的脸道:“净玉玦。对不起。”
“亭——”涵字未落下净玉玦便忽然没了继续叫他的力气,愣愣盯着绝非凡人该有的那双眼睛不禁觉得有些熟悉,心中莫名尽是无奈,“为何要道歉?”
“即使知道你将会如何我也甚么都做不了,正因为全都知道才甚么都不能做。” 瑶礼只左眼留下一滴泪,“净玉玦,向我许愿罢,你心之所求是甚么?”
眼前的并非苍弥更非亭涵,净玉玦唯一能想到的只有当年立于屋檐上时所见的那条无尽的金色巨河。他抹去瑶礼脸上的泪抱着他站起身对蛇王道:“连日来多有叨扰,蛇王不必相送。玉子儿,走了。”
“玉玦仙君!”见净玉玦要走,蛇王立即上前两步叫住他,问道,“您可有听闻过示穹之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