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处幽篁又逢君 第7章 小妖委实皮痒了

话说玉子儿领着众妖下山来，招摇过市。因小妖们个个生得标致独特，二仙童亦是器宇不凡，惹得行人斗胆侧目。论起谁家后生出得如此鹤立鸡群，皆是摇头不知，遂多看了几眼。

小妖们当中有胆儿大的，昂首挺胸，大摇大摆，很是得意。亦有胆儿小的，栗栗危惧，如履薄冰，很是唯诺，且又为了一口糕点，硬是跟来。旁人目光总总，小妖们皆是在意，又思及自己妖寿尚浅作乱不得，遂忍下。唯独那小狼崽不愿忍，回回见得人指点，便回回瞪眼瞧去，岂料竟引得街坊们哄笑，道是谁家小儿生得好，童稚亦神气。小狼崽不服，遂要上前理论，幸得叫玉银儿拦下，这才愤愤作罢。

街边卖得泥人儿，红的绿的。小兔妖初次下山来，初次见了，惊奇得很，遂行至摊贩前仔细瞧了，抬头问小贩道：“此乃何物？”

小贩见其乖巧，拔得一只泥人儿来递上前，道：“小儿郎，你竟是未见过泥人儿么？”

小兔妖道是没有，心紧着接过，左右瞧得喜欢，后又轻轻碰了，叹红衫罗裙的小人儿妙肖。旁的小妖见了此间事，纷纷凑上前要拿去细瞧，小兔妖不肯依，起身灵巧躲开，且吐舌做起怪脸来。小妖们野性重，哪知规矩，几招下来抢不着便将小贩团团围住，个个虎视眈眈，指着泥人儿便拿。手快的取了跑了，手慢的且追去，便闻得整条街的吵闹。

柳树精一脚踢飞菜篮撞向小蛇妖，趁他接挡，抢走泥人儿窜入人后。凡人躲闪不及，遂替他吃下一记小蛇妖的鞭子，疼得满地打滚。小花妖嫣然巧笑，见得小狼崽手中又，遂行至他跟前来，三言两语骗得他手中玩意儿，转身逃了去。小狼崽奋起而追，六五步追上，出了几招刚夺回，又叫玉蝶精趁乱夺走，翩然跃上屋顶，轻拍衣裙，掩面笑了。

众小妖打得开心，玉子儿看得着急，又怕败露身份叫仙君怪罪，贸然不敢使仙法，只得原地跳脚，大叫：“你们且住手！让公子知道了是要挨罚的！在那屋顶跪上两三日，我看你们个个得求饶！”

柳树精正把玩手中泥人儿，未被唬住，应道：“仙君又不在此处，怕什么。”

小蛇妖亦是嗤之以鼻，道：“跪屋顶有何难。柳之，速速将泥人儿还来，我且饶你一命。”

“非你之物，何来还字一说。”

玉子儿那般话语，小妖们哪肯听，皆道是仙君不在，作威作福无人管。好端端的街市叫这般一闹，早已是鸡飞狗跳，惹得满街人怨愤，喋喋骂来。他们自顾得乐，索性玩耍起来，那泥人儿啊，早已被踩于脚下，成了烂土。心疼那捏泥人儿的小贩，亦是欲哭无泪的模样，哀嚎好几回了。

“公子来了。”玉银儿这一言，立即将众小妖们镇住，虽仍是拳脚不见停，但好歹知收敛，不敢再作乱。

小狼崽四下寻了，不见仙君模样，遂高声道：“你称谎！”

玉银儿不搭腔，从腰间掏出两枚铜子儿放至泥人儿摊上，转身便要走。其他受祸害的小贩哪肯轻易放过，拾了扁担上前来，势要得些补偿的。玉银儿不过初入凡尘二十载，尚且不懂许多明文条列，只知拿了东西得付铜子儿，此乃买卖。可眼下她未得其他小贩一物，又哪来要给铜子儿的道理。便不理，于人缝间径直走过。

小贩们自然不依，遂拦住去路，呵斥道：“小女娃，你们闹得吵得，瞧瞧，弄坏我们这满地破烂，不赔银两岂能放你走！”

旁的小妖们见了，以为玉银儿挨了欺负，个个面露凶光上前来，大有一副要食人的模样。凡人不知小妖们身份，只当是哪家野娃娃撒泼，自然不怕。便有莽汉粗声喝道：“今日你们不赔我菜钱，便离不得这街巷！”

但闻柳树精轻笑声，细语道来：“要去要留自有我做主，你说可算不得。”

许是因为柳树精乃笑里藏刀的性子，不显山来不露水，光见其表文弱，便叫凡人轻视。只听得又有一人道：“算不算你们试试便知！”

小狼崽早已瞧那凡人不顺眼，遂擦拳磨掌，龇牙低吼，只待玉银儿有动作，便即刻扑上去。见得他这气势，小蛇妖亦半眯双目，蕴有寒光，手指间不觉已是妖力凝聚。小妖们虽纯粹，未染邪性，可终归乃精魅，凶心难除，哪管是非对错，只知敌有恶意，便留情不得。

两边气势汹汹，剑拔弩张，皆有不小的数目，倘若真闹起来，必是难以善了。玉子儿慌神，心中只道是大祸已闯下，若叫仙君知晓，岂是单单挨跪便能了的。且不说仙君那关难过，便是过了，叫天上仙家知道，下凡来收妖，只怕这些妖道初成的精魅们，个个都得被打回原形，破了修为。

这架，无论如何都斗不得。

巷尾数人提扫帚而至，见得前有聚众，遂踟蹰停步，便听那旁边的小厮向一公子道：“少东家，此路不好走，我们不如绕路回满园香。”

来人正是前去城主府外清整的冯少东家与其下仆。冯少东家张望几下，上得前来，正要开口询问，便见玉银儿叫一众莽汉围住，遂是愣了神，又不知何事闹出，心里竟是慌乱了些。玉银儿于人缝间移来眸光，正也见他，面上无惊无喜。却瞧得那少东家径直步来，拉去正前汉子，挡在她身前。

“几位皆是正直人家，如何欺负姑娘。”

玉子儿一见他，感激涕零，遂上前来，道：“冯少东家，我们正要去满园香吃糕点的。”

受苦的百姓自识得冯少东家，知他性子，便未动气，七嘴八舌道来缘由，愤恨难平，个个气急，将那生事的一众少年少女数落彻底。小狼崽不觉有悔，愈听愈气，柳树精知他毛病，遂悄悄上前来，拎起后颈间，叫他再动弹不得。小狼崽浑身打颤，遂老实许多。

冯漱已听得摊贩们诉苦，解下腰间荷包，小小掂量，交于领头莽汉道：“这些银两我替他们几人赔了，应是够你们分。今日诸位便高抬贵手，莫要再与他们计较。”

莽汉接过，解开荷包朝里瞧一眼，喜道：“既然冯少东家出面，我们便不再追究。只是还得提醒少东家几句，这些后生有古怪，个个不得了，少东家小心为妙。”

少东家自然知道，曾去莫公子家宅拜访时，便已见识过。他拱手笑道：“多谢提醒，漱已记下了。”

玉银儿自认不妥，上得前来，问道：“我们未买得物什，你因何要给银两？”

冯漱已稍怔，后又解释起来，道：“你们作乱，弄坏别人家东西，便是要用银两赔的。”见玉银儿双目不转，好似不大明白，他便又道，“此道理与买卖相同，你们虽未买得，却使其再卖不得，其有亏损，且起因在你，这银两也是要给的。此称为赔。”

玉银儿仍是不大明白，但好歹知晓了，又想起此行下山目的，从腰间掏出二两白银，递上去，道：“桂花糕。”

小妖们听了，围上前来，附和道：“我们要吃桂花糕。”

“还有金丝糕。”

“我要吃春叶卷。”

“有豆腐酿么，我要吃豆腐酿。”

冯漱已稍有木愣，后又笑起，道：“有，都有。正巧我亦是要回满园香，你们随我来。阿福，你且先回去，让东厨准备着。”

“是。”下仆们便都跟着阿福先行一步回去。

冯少东家留下，行至玉银儿身旁，领着众小妖，往满园香去了。冯少东家回首见得身后不安分的少年少女，又问：“你家公子呢？”

玉银儿不答，再度将手中银两送至少东家眼前，道：“我只有这些，够买多少？”

少东家哪肯收，轻推姑娘玉手，笑道：“几块桂花糕又怎好收你钱财，难得你喜欢，我高兴还来不及，便让我请了这回，下回你想吃，再来买。”

玉银儿寻思起来，土地婆曾告诫过，不收银两的买卖那便得收情，情比金贵，欠下了，还不上，便要连累生生世世。她抬眸看向少东家，未有半点踟蹰，勾了他腰间锦带，将银两径直塞入其中。冯少东家可从未受得姑娘如此大胆，竟愣了半晌，不觉已是心猿意马。正所谓：春雨初歇粉面开，空山不见谁人来。此情只与卿同语，不慕珠玉不慕钗。

此行至满园香，冯少东家一路无言语，纵然心中千般怦动，也再难开口。他怨这丫头不懂规矩，又喜这丫头不懂规矩，唯念先前那番动作，叫他当时看着姑娘发愣，失了礼数。便抬手按住腰间，又红了些脸。

再瞧那玉银儿，尚未察觉任何异样，亦不觉无妥，眉目淡然，思念那桂花糕去了。

至满园香时，糕点已备好，小妖们吵闹甚欢，掌柜恐其惊扰旁的食客，遂安排下二楼雅室。雅室够宽敞，小妖们涌入，各自坐下，你敲碗来我拍桌，嚷着糕点快些上来。冯漱已早已见识过，便不再惊奇，差了小二去催。不多久，满园香的各式糕点便都上桌。小妖们欢喜，抓了大口吃起来，冯少东家立于旁，见此景，竟是笑意浮面，又吩咐东厨去做别的小菜端上。

腰间的白银，冯漱已终归还是收下。只是他未将其纳入满园香账簿，而是知会掌柜，这顿从他私账上扣除。

那白银呀，叫他拿小木匣装好，搁于书桌角。自然，此乃后话。

且说冯少东家正于堂中忙碌，门外进来两位公子，不待他抬首相迎，便唤道：“少东家，莫某前来叨扰了。”

闻得此声，冯漱已抬头见是净玉玦，笑面相迎而上，邀请道：“莫公子，快里边请。你身边丫鬟书童已于二楼雅室中坐下，我领你前去。”

“丫鬟书童？”净玉玦听得，皱起眉，问道，“是白开水与白开心？”

少东家不知当中实情，以为是下仆们先来替公子打点，便也没瞧见净玉玦眼中神情有异，将二人领至雅室外，回道：“正是。其余的也在。”

门刚推开，且见得当中小妖们乱作一团，三只上桌争抢，两只于旁打架，还有一只正躲桌下偷吃。玉子儿想劝，无人搭理他，他便去找玉银儿帮忙。玉银儿口中塞满桂花糕，正嚼着，不慌不忙饮下茶水咽了食物，才淡然道：“仙君来了。”

她早已称谎过，眼下自是无妖信她，只听小蛇妖轻哼，道：“仙君不在，便是在了，也从不多说其他。”

净玉玦便接下此言，步入雅室，开口道：“在家时我自然不会多言其他。可在外就说不准了。”

见得来人，玉子儿惊呼：“公子？！”他便知这罚是躲不过了。

龙太子亦紧随其后进来，笑道：“你们出来寻糕点，竟也不叫我们。”

小妖们一见他二位，失神顿住，后又立刻老实下来，规矩站好，诚惶诚恐不敢动。冯少东家见得雅室狼藉，叫来小二收拾。凡人自是无感应，浑然不知那仙君此时已发威，屋内仙气汹涌，皆是让小妖们惧怕之力。

诚然，净玉玦不会在凡人面前惩罚他们，遂就此作罢，转身对冯少东家道：“少东家，我此番来是有事相商。”他言罢，又近身低语，道，“乃是关于戚公子杀人一事。”

冯少东家听得，暗自惊讶，遂请了净玉玦去内院。

他二位离去，雅室内也清扫干净，龙太子又叫来许多吃食，悠然步入桌前坐下。小妖们知他少怒，比得仙君温和，便慢慢放肆起来，寻凳坐下，翘首等来糕点。

糕点呈于桌，小二退下。小妖们警惕瞥一眼龙太子，见他自顾自食，遂伸手拿走一块，见他无言语，这才大口吃来。小妖们渐又开始不规矩，你挣我抢。龙太子托腮笑看，忽然学起净玉玦，释出龙威，溢满雅室，压得小妖们瑟瑟发抖不敢动弹，末了方才又开始吃东西。

糕点入嘴，佐一口茶汤，龙太子甚是满意，点头笑道：“不错，难怪你们喜欢。”

小妖们不敢应，只见得玉银儿淡然处之，咬一口桂花糕。玉子儿亦不怕这龙威，便是伸长手去拿远处的春叶卷。

龙太子环视过各座小妖，刻意问道：“你们怎都不吃了？”

“龙太子真会说笑……”此时还能开得口来的，唯有修为稍胜其他的柳树精，然他亦是额前细汗，声有颤抖。

小狼崽已是要被吓哭的模样，咬牙哆嗦道：“我、我乃山狼蛮奇七，我不怕你。”

此番言语让龙太子心觉稀奇，遂抱肘看他，笑道：“叫我一声殿下，我便解了这龙威。”

旁的小妖们闻得此言，怯生生叫了，唯独小狼崽就是不肯，拽紧裤管颤颤巍巍道：“不叫。”但见他脸上，已是泪珠滚落，煞白了唇。

龙太子也不怒，起身与小蛇妖换了座，坐于小狼崽身旁，刚搭上他肩，便闻得他哇一声大哭起来。龙太子哪见过小娃这般哭闹，速速收起龙威，皱眉道：“我又不杀你，你哭什么。”

殊不知那小狼崽哭因有二：一乃龙威盛，自己承不住。二乃不甘心，龙太子尚未动手，不过是区区龙威，他便心生惧怕了。龙太子不会哄，横竖多说了几句，却叫小狼崽哭得更厉害了。他便索性再不多说，曲指刮去小狼崽脸上泪珠，又端来糕点，拿起一块递至他眼前。

小狼崽横抹两泪，近前叼住，叫那龙太子一愣。龙太子看着手中糕点上的牙印，甚觉新鲜，便又再喂他一口。

龙威已解，又有糕点，小狼崽自是轻松许多，一面吃着，一面对龙太子道：“我不怕你。”

龙太子笑问：“且不知方才是哪家狼崽在哭。你们可知么？”

小妖们不敢称谎，纷纷指了蛮奇七道：“便是他哭得厉害。”

小狼崽未料如此，甚是羞愧，通红了脸，嘴上却依然不服输：“我先前哭可不是因为怕你。”

龙太子饮得一口闲茶，问：“那是何故？”

“是……是我的计策。”小狼崽神气起来，道，“以恸哭威胁，遂让你收了龙威，这皆是我的阴谋！”

龙太子嗤笑，问道：“这般说来，还是你有意为之了？”

小狼崽愈发得意，昂首挺胸，凛然道：“正是。”

此胡言龙太子自然不信，遂不再多问，只是瞬发了龙威将其压住，举筷夹菜送入嘴，道一声不错。且见那小狼崽，哪里还有得意，又是那副吓破胆的模样。但这回，他愣是攥紧拳头咬死牙，没再哭出来。

在旁小妖见他遭罪，不敢求情，只得小声劝来：“蛮奇七，你且叫声殿下，莫要再嘴硬，枉受这般苦了。”

“说、说了不叫，就不叫。”他偏宁死不屈，扛下所有龙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