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间恒流一条巨河,汇以光脉绵延向远,自天而下,自地而上,便是愈发细瞧愈发辨不清它的模样。它分明有细语嘈杂,却又空寂五音,超然于光阴岁月之外盎然不止。
净玉玦悬空立于它跟前,恍然已不知多少时候,许是千年,许是万年,许是亿年。时光究竟已是静止不前还是在继续流逝,他浑然不觉,哪怕是他自己是否当真生而在世也无感知。
他便成了那河,便成了这了无一物的虚空。
“汝所何愿?”此音自四面八方贯如而,即是老叟,亦是孩童,又为妇人,也为男子。
净玉玦净玉玦仍旧神识恍惚,眼前却忽然汇聚出一团光,应下了那声询问:“吾将有形以慰世,世独吾形,孤矣。两形傍世,所愿唯此不求。”
“便以地为身,以天为魂,造汝同形。”
那光团向他连声道过诸多谢,便又极速上行而去融进黑天未开之处。净玉玦目送它远去,浑浑噩噩道不出一言离别。此事令他心生遗憾,不禁缓缓抬起手去欲要抓它回来。天地于黑暗里分出一条蚕丝般细弱的光明,自那光明里头生出蓝天白玉与荒土。
一座小小的断壁突兀于荒土之上。这般景致曾在恍惚之间见过,似曾相似得很,叫他不禁伸长手触碰上去。
那座断壁之上该是有谁在才对,该是有那位名叫苍弥的大荒之主在才对。
眼前所见渐显波动扭曲,许是一瞬,许是永恒,此般变化未及净玉玦所知所察,不过是稍有回神时便见得由自己身上剥出光脉化作寸衣未着的人形漂浮眼前,于黑影笼罩里耀如金轮尤其醒目。
他悬落至净玉玦面前开口问道:“净玉玦,你可有何心愿要向我许下?”
人影周身尽是光,半点看不出模样,净玉玦亦是难以凝神细瞧,双目迷离讷讷如实回答:“无愿……无求……”
发光之人伸手触碰上他嘴唇:“当你心之所求宣于口,即便是要毁掉三界也定然如你所愿。”伴着话音回荡,他往前轻轻落吻于净玉玦鬓边白发上,离唇而去时,白发竟已全然见了黑。他又握起净玉玦的手,往手心里放下一个珠玉继续道,“你可以许下任何所求之愿,此乃对你亏欠的补偿。”
“亏欠……?”净玉玦仍旧神魂倥侗无法有寻思,遂索性不作多想了,缓缓伸去指尖碰上人影的脸庞问道,“我……见过你么……?”
“净玉玦,向我许愿罢。”
自那指尖所及之处如涟漪破开金光,尔尔须臾间,盛光之人便褪去明华显现出原本的模样来。这模样净玉玦再熟悉不过,不禁心神起了荡漾,彻彻底底松了口气。
“你还活着……”
“我在你眼中是谁的容貌?”
“自然是……”净玉玦悠然将他抱住,笑道,“我该称你亭涵,还是……將漓?”
“后世之人将我称作示穹之脉。”他在净玉玦怀里逐渐淡去光华,却仍是在劝导,“净玉玦,向我许愿。”
“我唯愿……愿____永世平安……”
“如你所愿。”
此音猛然闯入耳朵进了五脏六腑于血肉里融化.
净玉玦如梦初醒又见深宫红墙刻寂夜,怀里早已没了戚亭涵的身影。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心又攥紧拳头垂下去,向着月色长叹。
为仙数千年,便是无欲无求数千年从不曾有半分心愿,即便对禁酒令感到恼火却也未想过定要喝上几口才罢休。眼下忽然要他说出心中所愿来,他又该上何处去寻这心愿呢?
人死有来生,物尽有替换。只需苦等些年头,想见之人不也很快便能见到么。
只要魂魄不散,早晚都能相见的。
“仙君。”
玉子儿不知几时到了,踩着瓦片小跑而来不觉脚下打滑是一踉跄,栽个跟头滚到飞檐旁。净玉玦回头瞧他一眼,满脸都是嫌弃:“玉银儿呢?”
“打听了冯少东家转世之处,说是去瞧一眼便过来。”
净玉玦暗暗叹口气,不再多言语。
时来时去如流星过际,转眼便是要到了王后生产这日,医士僚与和安宫里头皆是忙碌不迭。净玉玦自然也未闲着,于前日半夜有动静时便分出一丝魂身守在王后寝宫外,余下的真身悬凌于半空等着黑袍苍弥再次前来。
本以为此次苍弥早已做足准备定会浩浩荡荡带着妖魔前来,难免有一场苦战,然而破晓时分远际刺来晨曦之光时,天空中却形单影只来了他一个。即便是如此,净玉玦也仍旧半点不敢有松懈,指了玉银儿玉子儿去屋内守在王后身边。
苍弥对净玉玦开了口:“我无法对您动手,亦是不愿如此。今日来只是想见见您。”
净玉玦依旧半点不敢有松懈,却是忍不住与他道:“你曾经所言之事我翻来覆去想过许多回,仍是不明白。毁去苍弥的魂魄是为除尽世间魔物,届时你也会消失,这于你而言何益之有?”
苍弥愣愣看了净玉玦许久,才回道:“即便只有死前一刹那也好,我想拔去这身煞气,以原本的姿态存在于生生不息里。并非只有黄土,并非孤身一人,能站在人群里摘下这副面具,和你、和生灵万物相处。”随着话音自满腹空洞而出,他抬手摸了摸脸上的面具,踟蹰片刻叹口气垂下手,始终未有摘下它,“无论苍弥的魂魄是否会消失,离开九曲万魔山那时起,大限便已将至了。好不容易寻得苍弥所在,我本该不惜一切代价销毁魂魄,可偏偏您护着不让,叫我一事无成白白等死。而时至今日您也未能想起我来,即使见了这张脸也……”
此番话叫净玉玦心下里寻思了,瞥一眼脚下王后的寝宫移步走出障界向苍弥行去,至他跟前伸手便要去摘下面具。苍弥略有惊讶不禁后退欲躲,可半步之后却又停下,默默由着净玉玦取下面上金具露出底下与戚亭涵别无二致的容貌。
他有些胆怯,垂下目光不敢看净玉玦的脸。分明早已是祈盼了数千年再咫尺一见,如今当真见了,心脏却好似缠满琴弦不被允许有半点动弹。
净玉玦把玩几下手中面具便将其还与苍弥,悠悠道来:“时至当下我仍是以为我并非戎弱,但你若执意将我当作是他倒也无妨,你想念戎弱了便可来见我。只是,即便你仍打算要取你自己的魂魄也别再造杀孽。这是我见你的条件。”
苍弥迟疑片刻后用力点点头,道:“师父……我全都听您的……”
“旁人且不论,亭文与亭常是我收的徒弟,无论如何也会叫我心中有记挂。”
“我——”
宫院里头这厢热闹起来,接生的产婆在宫奚的簇拥下抱着心生稚子开门出来,欢天喜地向太祈王报喜。净玉玦闻声回头瞧了,竟也是露出些些个愉悦笑意来,连神情都有柔和。苍弥见他如此,重新戴好面具未有道别便消失了去,当如他所承诺那般没有对新生子下手的意思。
净玉玦侧头瞥一眼空无一影之处,降下身去,与留在院中的那缕神魂融合,看着太祈王怀中婴孩有笑呢喃:“可算是把你等来了。”
旁的医士听闻他此言,以为不过是他因日日前来问胎脉的缘故而对宗公子心有牵挂,便只悄悄侧目睇他,未作他想。
玉子儿坐在屋檐边上垂下两条腿来不停欢喜摇晃,那笑啊,便是连树上的鸟儿也惊动了。净玉玦抬头瞧去,玉子儿惊见了刚惶恐收声捂住嘴,他却出乎意料地回之以解颐,使得玉子儿更是从屋檐上摔下来,吓破了胆。
般孟迎来宗公子,举地欢庆了三日,至宗公子百日时又三日。除却太祈王荣光满面心花怒放外,旁的又当真能有几人真心盼着呢。且不说为此机关算尽的楚夫人,便是连假意关怀时常亲自来探望的其他夫人们,哪个不是各怀鬼胎的。王后心中比谁都清楚,此番苦闷又无法诉之与旁人,便唯有堆砌出笑脸来假意迎合。
净玉玦悉数瞧在眼里,半点无插手的打算,不过是夜夜隐去身形前去王后寝宫内守着宗公子瑶礼凝神看他一整宿罢了。
想来是前世牵挂未了的缘故,瑶礼胸口前仍有块足形红斑。净玉玦以指缝夹住他衣襟只稍撩开一些便见得,不禁对淡去许多的颜色心有不满小声抱怨道:“早知就该多用些力了,使这印迹无论随你转世多少回都不淡。”
襁褓中的小儿忽然醒来,瞪着双眼瞧他。他不信此番竟遭凡人瞧见,便在他眼前漫不经心随意晃了几下手。那小儿皱眉眨眨眼,奋力抽出手将他紧紧抓住,咿咿呀呀闹腾几句不哭也不笑。净玉玦哪里听得懂他言语,又甚是好奇不由得开口问他几句,岂料他的话竟是更多了。
王后睡得浅,听见动静立即起身赤脚下榻将孩子抱起来,几番查看不见他有异状方才安下心,唱起不知何处听来的歌谣又哄他。
净玉玦低目睇着先前被瑶礼紧抓的手指,不觉已是笑入眉梢。
此后净玉玦白日里去时也总用手逗他,他咿咿呀呀伸手来抓,抓住后便是横竖都不放。倘若有谁将净玉玦从他手里强掰了去,那哭声呀,连相隔十里外的长街许都是能听见了。
“莫医士明知宗公子会哭闹,还总是要使坏这般逗他。”宫奚有不满,护着王后与瑶礼对净玉玦啐道。
王后抱了瑶礼在哄,实在哄不停他哭,净玉玦便甩甩手满面春风笑意上前去:“既然是我的过错,还请王后给个赎罪的机会。”
王后半点未有迟疑,一面将瑶礼送入净玉玦怀中一面道:“这宫里头,只有寻儿与莫医士是真心待瑶礼好。”
寻儿正是王后贴身的宫奚,自五岁被卖去霍家府上便一直陪在王后身边。宗公子出生那日她哭得厉害,呜呜咽咽谁劝都无用,最后还是躺于榻上的王后伸来手一面笑话她一面替她抹去泪这才渐渐止住。
不待净玉玦施以仙气,怀中幼儿便止住了哭定定看他。他小心翼翼搂着,弯了食指轻轻刮去幼儿满脸泪,垂首柔了几分目光笑道:“谁叫瑶礼如此惹人怜呢。”
王后也含笑瞧来,神情里头却犹带了几分愁惘轻声叹道:“瑶礼若是出生在寻常人家便好了,定是能平平安安长大。”
寻儿立即接过话头来道:“宗公子自然平安,哪会像公子舟谦那般多灾多病。”
“听说公子舟谦又病倒了?”
听闻王后有此一问,净玉玦暗自叹了口气道:“这回不如往常那般厉害。”
话虽如此,可舟谦毕竟年纪尚幼,即便裳羽与云染暗中替换过他入口的食物,但横竖根基已伤再难复原本健朗之躯。
王后摸了摸瑶礼熟睡的脸,幽幽说道:“那孩子命苦,吊着口气又能活到哪个年岁呢。”
思及那幼子可怜模样,寻儿亦是不禁伤感起来:“就连太祈王也不常去看了,楚夫人因此三番五次闹,那庆元宫半点没个清静。”
“该是瑶礼困觉时了,莫医士抱他进屋罢。”王后说罢便摒退了院中宫奴宫奚,叫寻儿搀扶着先回了寝殿。
此番动作似有不寻常。平日里净玉玦来看诊过宗公子身体便会退下,从不入王后寝宫半步,如今王后暗指他入内去想来是有旨意要交代。他心觉麻烦,又推脱不得,便只好抱着已是熟睡的瑶礼跨门槛而跟去。
王后端坐于椅凳上,目光落在净玉玦背后瞧着他将瑶礼轻放睡榻,淡淡开了口:“莫医士往后不用再来和安宫了。”
净玉玦听得,愣了愣。来与不来由旁人说了算不得,他不愿为此多有争辩遂承下王后意思:“如此,我定会禀明僚长,请他换一人前来。”
“你不问为何?”
他本是懒得问,想着随便应付了早早脱身化凡人不可视之驱守于瑶礼身旁便好,岂料王后竟是又追问来,便一时起了疑心:“王后的意思怎好随意猜测。”
王后缄默定定瞧他半晌,忽然开口道:“我打算让你带着瑶礼离开王宫,走得越远越好。”
“王后您这是为何?!”惊诧之人哪只净玉玦一个,寻儿大声呼来吓得花容失色,“此般戏言可随意说不得!”
任凭寻儿此时如何想,王后皆是神色凛然看着净玉玦,姿态端庄:“舟谦的病乃是中毒,我说的可有错?”
净玉玦淡下面上神情,正色回道:“正是中毒。”
“前几日薛夫人来作客时也有言道,公子南乙的寝宫爬进去一条毒蛇。”
“确有耳闻。”
“舟谦与南乙尚且非宗室便遭此毒手,身为宗子的瑶礼又如何呢?宫里信得过的虽也有几人,但你好歹是医士,能更叫我安心。”
寻儿一听,扑通跪在王后脚边哭求她:“王后,这可千万要不得啊!宗公子失踪太祈王定是要怪罪您的!况且、况且瑶礼是您身上掉下来的肉,您怎能说给旁人便给了呢?!我们多加留意宗公子膳食出行便好了,大可不必要出如此下策的呀!”
“寻儿,将瑶礼之前用过的襁褓拿来。”
主家之言哪容许奴仆多嘴有违,寻儿皱眉欲言又止,最终不过一句答应:“是。”
净玉玦并非愚钝之辈,虽不甚通凡人心性但也明白事理,便未言语等着寻儿取来襁褓。旁人尚且对瑶礼心有牵挂,何况生母历多难而生产无缘无故哪会轻易舍弃。他接过襁褓随意翻了翻,正困惑,指尖便传来一阵刺痛,低头一瞧,竟是见指尖渗血被布料里头的针给扎破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