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难怪山里吵。
净玉玦负手立于昔日故人坟前遭风胡乱吹着,难得未觉心烦。玉子儿依次摆好祭品方才退下来,替他按住背后张牙舞爪的头发。
昔年张仑锦与许怀君来祭拜时,玉子儿便也替仙君跟着一起前来,如此数十回总算学会了些过程,于那二位寿终正寝埋在此处后年年都带小妖们来。领着净玉玦前来祭拜还是头一遭,只因小龙子转世之处已定下,他们该是离开此山中了。
“亭文亭常投胎了么?”
“已是投过了的。亭文亭常如今想来该投第二世了。”
“冯少东家呢?”
“投了几世畜生受苦,如今该是人胎了。”玉子儿从他身后探出半身来,又问道,“仙君,我们几时动身去般孟?小龙子的娘已是怀胎有三月了。”
“知道了。”
便于三日后,净玉玦未出一言独自乘云而去。玉子儿与玉银儿见得那祥云飞走速速跟上前去,一面追他一面回身与宅中小妖挥手道别。裳羽抬头见了,纵身化翠鸟扇翅循着仙君的祥云而去。云染思忖一番,问得地公仙君此行何处后便回家中拜别爹娘收拾好行囊往般孟动身了。轻彩抱着蜜露在山脚等他,见他来了便将罐子朝他怀中一送,提着裙摆轻步往前。柳之与临香修为不够难离此处不得不留下了。引以犯懒,不愿长途跋涉送上门去遭净玉玦差遣,亦是不见动身的打算。
因净玉玦已然不在的缘故,山宅中的妖与仙皆是隐去身形不再与凡人相见,虽仍旧日日于此悠闲度日,而在凡人眼里此地却是荒屋败土,再无半点当年神医小院的景致。
“净玉玦去了般孟,想来没有数十年再不会回来了。”仙君不在,土地公与土地婆自然舒心许多。
茶棚里头二仙三妖围了一桌,各自皆有怡然自得:“常在公,般孟远么?”
土地公呷一口茶,咂咂嘴道:“以神仙的腾云驾雾的脚程来算不过是一盏茶一炷香的功夫,可若是以凡人的脚程么,许是走上两三年也到不了。听说那般孟乃是承袭的封地,自治而乐不与旁的封地有冲突。龙王此次为小龙子挑选的正是般孟的王后,吃穿用度自是比得戚家更好。”
可偏偏有一点不大好,那便是王后与太祈王之间的关系。
太祈王曾有一位自两小无猜时便十分要好的青梅竹马,二人本已许定岁至嫁娶便成亲。然而太祈王的母后却十分不待见那如山野丫头上不得台面的姑娘,始终反对太祈王娶她入宫来,便早早赐婚将她送离了般孟。她出嫁那日亦是太祈王娶亲之日,尚不知心爱之人所嫁之处并非自己身旁的太祈王满心欢喜,以为儿时之约长年之愿终得以实现,直至翌日醒来瞧见身侧熟睡之人才幡然醒悟。
纵然大发雷霆与母后吵闹,亦派人去寻青梅的下落,可木已成舟昨日难回,他再也无能为力去改变任何。只是他心中怨愤多有迁怒,此后未瞧过自己王后一眼,更是为了泄愤而频频纳妾室。
王后后知后觉明白他心中记挂旁人抱憾抱恨,便从不去献媚争宠,由着夜夜侍奉太祈王的夫人们讥讽无应对,只静心陪伴太王后读书养花。太王后身子不好,总忧心自己走后留她受欺负,曾特意下过命令叫来太祈王去王后寝宫。而王后不过只留一碗亲手做的夜宵于桌上,带着贴身宫奚前去了花园赏月弹琴不肯见他。
数年后太王后仙逝,守灵之夜里夫人们总有不适的由头早回去,唯有王后垂首长跪不见起,太祈王来时她已在,离时她未动,守着一株长香闭目默念安魂之谣。
如此数日后,太祈王终是头回主动开口与她言道:“孤想吃你做的夜宵。”
不过是家家户户都常喝的一碗普通汤羹,既无名贵食材亦无珍稀草药,可偏偏太祈王就是喜欢,便常常夜里过来吃上一碗。起初王后依旧会只留夜宵在,又默默躲出去。有一日那太祈王来了不见人,盯着夜宵皱眉寻思过片刻后总算起身出去寻了。
那日正是十六,夜月应花花应人,她悠悠弹得琴声与月听,不诉相思不诉愁,倒更似如奏了一场海阔天空云深山远。
太祈王立于夜色昏暗里默然听尽一曲,方才满面带笑上前去:“原来你不仅会做夜宵,还会弹琴。你我夫妻许多年,我竟从未察觉。”
王心中住着人,又岂会再装下旁人无关紧要的小事呢。王后只笑,不曾多言其他。不予真心之人何以得真心,王后自然是不肯将他放在心里的,也始终不肯交出自己的心。
诚然王后筑起一面墙,太祈王却是不知,以为与儿时同人许下誓约那般说些讨得王后欢喜的柔情蜜意话,赠上金玉珠宝,便能再换得一人心。他自认为与王后已是相敬如宾琴瑟和鸣,王后却觉得他们之间是被困高墙世俗中的邻里,疏离又亲近。
可偏偏王后有喜了,邻里之间长出一棵树,枝头伸两院。
太祈王心生欢喜,特意为王后设下专司的医士僚日夜照顾,疏忽之处以罪论之。安家在宫外偏巷深处的净玉玦知晓此事,心紧那黑袍苍弥又追来,便毛遂自荐前去了。
僚长见他年纪轻轻细皮嫩肉不肯收,叫来侍卫撵走,偏巧此时年仅六岁的公子舟谦闹病痛,庆元宫的宫奴心急火燎赶来,见净玉玦从医士僚里出来便抓了他就走,沿途慌乱道来公子症状。净玉玦一寻思,心下里道是正好省去另做计策免费诸多神思,遂欣然跟于宫奴身后往庆元宫去。
入得庆元宫宫门,便见得院中哭哭啼啼跪满宫奴宫奚,自公子寝殿传来一声女子怒斥:“医士如何还不来?!公子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们统统别想活!”
领着净玉玦前来的宫奴闻声一颤,身子躬得更厉害了,低声对净玉玦道:“还请医士快些进去。”
再凶再厉的妖魔鬼怪净玉玦皆是见过,哪会叫凡人吓住,便是负手信步跨步入公子寝殿去了。楚夫人坐于公子榻上满面怒容焦急,听宫奴报来医士已到,这厢转头见了净玉玦便是一愣,愤然起身上前来恨恨打了那宫奴一巴掌,喝道:“让你去请医士僚长来,你竟敢随意糊弄!莫非你当是那下毒之人?!”
宫奴一哆嗦,当即跪下伏地不起颤颤巍巍道:“医、医士僚长去、去王后那处了,奴才是心紧公子安危,遂、遂……”
“再去请!”
净玉玦懒得听他们争吵,便径直上前坐于榻上挽袖伸手摸上公子舟谦的胸膛探得他脉息,又装模作样从袖中拿出刚作的银针扎下去,悠然而道:“小公子中毒不深,扎一针便好。”
不待楚夫人上前来制止,净玉玦便手快扎下针去以仙气替舟谦去了毒。
因公子遭人下毒而前去禀告太祈王的宫奴这厢领着太祈王赶来。太祈王刚进门便问:“舟谦如何了,医士僚可派人来瞧?”
楚夫人见太祈王来转瞬一改先前凶恶模样,嘤嘤掩面扑入他怀中哭泣道:“医士僚只派来这么个初出茅庐的学徒,定是霍王后指使不让谦儿有医治。子病母疼,谦儿若是因人陷害早夭,为母的也难再好活了。”
近些年来除王后外,最得太祈王欢心的便是庆元宫的楚夫人。她身娇体美总投太祈王所好,便是早早有了身孕诞下公子。本以为太王后仙逝后宫再无人给王后撑腰,太祈王定然会废后另立她,怎料如今他夫妇二人愈发亲密无间,更是怀了宗子。
这叫楚夫人怎甘心愿,遂喂了幼子半口毒药。
太祈王一面好言哄劝,一面令了自己身边的宫奴去找僚长。净玉玦见得这出好戏大抵是明白过来,便抱了舟谦于怀站起身行至太祈王跟前笑道:“小公子体内的毒并不深,我已用银针解去,想来该是醒了。”
太祈王听得他此言稍有怔,过后才问:“当真已解?”
净玉玦轻拍了公子后背使他醒来,道:“许是误食了带毒之物。”
舟谦迷糊睁开眼,茫然看着抱了自己的净玉玦,又转头向太祈王伸出双臂:“父王,母亲。”
太祈王和颜悦色接他入怀,笑问道:“谦儿身子还有不适否?”
“回父王,已无不适了。”
便因救公子有功,净玉玦总算进了医士僚。
而公子中毒一事查来查去,最后不过处死了庆元宫几名宫奚便不再深究。可偏偏公子从此常有身体不适,每逢王后循列诊胎脉时必定出好歹。医士僚左右怠慢不得,僚长更是刚入了王后的和安宫了却差事便又急忙再往楚夫人的庆元宫。王后实在疲于此,遂免去僚长日日奔波的劳苦,指了净玉玦前去。
净玉玦不甚明白王后心思,终于一日听得同僚议论起此事有了闲言碎语方才随口问王后道:“王后为何指了我来每日问诊?”
王后睇他一眼,抚着快足月的肚子不急不慢问道:“莫医士进宫多久了?”
“许是快半载了。”
“你年纪轻入宫晚,由你来照料我才顺得楚夫人的意,亦是顺得我的意。”
后宫争宠一事仙家岂会明白,便以为是当日擅自解了公子的毒而叫旁人知晓他本事,这厢才特意请他看护王后与腹中孩儿。
便听王后身边宫奚小声抱怨道:“楚夫人仗着公子舟谦体弱太祈王有怜爱,便霸着医士僚长不让他来为王后诊胎。本以为太祈王终于肯珍惜王后了,转眼却又让楚夫人勾去。”
王后听得作势要掌嘴,训道:“你这嘴迟早要害了你。”
知道王后定是不下手,宫奚也不过是缩缩脖子未躲得,小声嘟囔:“王后也能以腹中胎儿将太祈王勾来的,偏偏您就是不肯。奴婢这是替您委屈。”
“倘若太祈王如你所言珍惜我,岂会轻易叫旁人勾去,又岂会等我勾他才会来。不予我心,莫求我意。”王后轻叹一声垂目看向自己肚子,不禁轻抚其上,叹道,“只是苦了这孩子,虽锦衣玉食却也生死难料。幼儿何罪有,因母枉苦受。”
那宫奚笑道:“有王后在,宗公子岂会有苦受。”
王后笑笑,便以体乏的说辞回寝殿去了。
因而净玉玦收了器具背上药箱受宫奴引领穿廊离去。
这座宫城实在大,从夫人们寝宫出来回医士僚得走上好些时候。净玉玦犯懒,立于院下角落无人看守之地抬头望云正思乘它而去,那墙角没及大腿的花草之处便突然有了声响。他转头低望去,不出数十,自那里头便钻出来一幼童。
幼童见他在便是一愣,警惕看来不出言语。
净玉玦嫌麻烦,踟蹰该是不该装作视而无见赶紧离去的好,便听得花草后传来一声童音道:“舛奴,你怎站着不动,快扶扶我。”
那小童子一听,立即俯身下去又扶起另一位童子来,弯腰替他摘去身上草叶。
后来的小童子锦衣在身净玉玦认得,正是他初来那日去庆元宫救下的公子舟谦,遂作揖行下礼来,道:“见过公子。”
舟谦亦是瞧着他眼熟,上前来学着大人模样笑道:“你便是前些月新来的莫医士,我见过你,是你替我解了毒。救命之恩尚未言谢,医士不必多礼。”
净玉玦起身细细打量起舟谦来,末了笑问:“公子作何从花草中出来?”
舟谦略有窘相,侧目睇一眼身边小随从,近了净玉玦跟前小声道:“因为多病的缘故,母亲便不许我离开庆元宫。可常日卧床实在不痛快,遂才命了舛奴带我出来走走。还请医士莫要多声张,我这便回去。”
他心有惴惴不安,怕净玉玦告知旁人叫楚夫人知晓换她担心,便可怜巴巴望着,欲听净玉玦一言承诺。
当时为舟谦探体脉时除中毒之外并未发觉他哪里还有不适,也并非该是生来就孱弱的身体,净玉玦左右一寻思,伸手把上舟谦的腕脉以仙力粗浅探过,不禁因此困惑起来,遂问:“公子近日来身体有不适?”
舟谦不知净玉玦何出此言,遂如实道来:“我并未有此体感,可母亲与医士僚长皆称道如是,想来是有别的隐疾我尚不知晓。”
事出有异,许当真是隐疾。净玉玦松开舟谦手腕笑道:“公子请放心,今日之事我定然不声张。趁被夫人发觉前,还请快些回去。”
舟谦也有此意,便转头对身旁小随从道:“舛奴,我们回去。”
“是。”
目送他二子又钻花草而离,净玉玦沉思片刻抬头寻见了翠鸟,伸手接它停落指上后悄声道:“叫玉子儿去问问舟谦可是冯少东家转世。”末了他又细想过,再道,“暂且不与玉银儿提及,也让玉子儿不许失言。告诉他,说漏了嘴便回浣宁山去。”
翠鸟鸣啼几声扇翅飞往宫外深巷小宅里,化作貌美女子模样叫来玉子儿,交代过仙君意思。玉子儿双掌紧捂了嘴点点头,即刻动身去见阎天手底下书载轮回的小仙。
小仙早已与他熟识,见他来便端上甘露问道:“仙君这回又想问谁的前世?”
玉子儿捧着甘露几口喝完,方才道:“几世前名叫冯漱已,仙君想知他现世是叫舟谦不是。”
小仙展开《轮回之卷》,以仙法并指书写下冯漱已三字,便见得卷轴猛然伸展开前后无尽不见头,软如长绫迅速飘绕于此方仙宫里。片刻后它总算是停下,呈上二字来——舟谦。玉子儿一见,放下杯盏便飞身下云端回去了。
此事告知与裳羽,裳羽又前往宫城里告知与净玉玦。净玉玦寻思过片刻,向医士僚长告假回家来,将院中小妖们个个打量许久方才指了云染化回原形。
冬至快乐~
身边朋友同事全阳了,我依旧在奔赴决赛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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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秋风送别又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