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九千九万重,罅缝以光。七彩星河流波自天边来,蜿蜒成一条小径。行于前头之人犹披春风踏花雨,袂摆飘然入消化云去。便有缕缕青霞随他来,轻柔缠卷他手足上,他反手一稍抚,就叫得那些霞光屏退了去。
察觉到身后少儿郎的步子有迟缓,他这厢回头睇来笑问道:“累了?”
少儿郎摇摇头,快步几步跟上他身旁回道:“不累。”
“你那几位师兄得知我又收了徒弟,缠着闹着要见你。等行过招呼,我们便离开。”
“您已有好几位徒弟了,为何还要收我?”少儿郎抬头望着身旁温润如玉含笑之人问下此间话,“莫非神天喜欢收徒?”
戎弱抬手揉了揉他脑袋,沉静声道:“以后得叫师父了。”
苍弥寻思过一瞬,便唤道:“师父。”
“我并非喜欢收徒,而是当有此一责。”戎弱徐徐道来,“自我诞于世,便知有弟子十二人,也知这十二人在何方。他们亦是如此,自诞于世便知晓我乃其师尊。我们皆是为这天地而生,诸事诸法,绝不可违。”
苍弥闻言,垂下头去道:“他们出生那时,师父便知道了么?”
“是在我出生那时便知道了。”
“如若师父未前往大荒之禹,便也不会收我为徒了。”神天与十二位弟子由天定下,不管世事如何都不会改变。可他却不一样,他与神天的师徒之缘不过仅是一声“师父”罢了。
瞧得身旁小徒儿神色略有落寞,戎弱便又笑来道:“故而唯有苍弥,乃是我巡游天地间收获的意外之喜。初见时那番愉悦欣忭更是其他弟子未曾给过的。”他说罢转向苍弥和颜笑道,“幸而我前往大荒之禹时所见之主是苍弥,幸而苍弥愿意成为我宝贵的第十三位弟子。”
苍弥微微别开脸,即是窘迫又觉欣喜。
云光之径绵延尚远,遥不见尽处。前方一所悬于七虹之巅的宫殿于星河流波散开后显现,殿门外立有身姿各异之人,一见戎弱身影便悉数飞来落于跟前,甩袖下跪行了礼。苍弥心下里暗暗数了,正好十二人。
“师尊。”
戎弱牵起苍弥的手笑意漫漫迎上前,道:“难得你们十二人如此整齐都在。快起来。”
得了师尊言语,面前十二人方才陆续起身,睇向苍弥不住打量。他们当中有气势本身便强的,亦有故意使坏释出神威的,吓得苍弥不禁浑身打颤握紧了戎弱的手。诸神之威严之神力岂是他区区大荒之主能比,尚且稳稳站住未扑通跪地便已是值得褒奖。
察觉出手上力度,戎弱上前一步挡去自十二人身压来的气势,道:“这小娃便是我收下的第十三名弟子,乃是你们小师弟。苍弥年纪尚幼,你们作为兄长可不许胡来。”
当中月色长衫男子上前来向戎弱告过罪,便弯腰凑近苍弥面前笑道:“我名辉即,乃是神天二弟子。神天竟收了命外的徒弟,先前觉得新奇遂才试探了一番,小师弟莫怪。”他言罢又指着正犹带鄙夷看来的威严男子,道:“这位看起来不善的乃是大师兄夙重。别瞧他这副唯我独尊的模样,其实最听师尊话了。”
“且是常将大爱挂于嘴边。”另一弟子也上得前来附和道,“悄悄说与你听,大师兄此人心地最是善良。”
受两位师弟调侃戏谑,夙重难免脸上挂不住,便伸手拽住他二人后衣领一面往回拉去一面道:“辉即倒也罢了,连炅迅跟着胡闹!”
“小师弟年岁几何?听说是大荒之主?为何会拜在神天门下?”
“稀奇归稀奇,可神力实在是弱了些。不知师尊可有教过你甚么厉害神法?”
“大荒之禹若没了荒主,后果我记得乃是……”
“不打紧,师尊定是安排妥当才会带小师弟离开。”
这些弟子们围上来七嘴八舌自顾自议论了,尚且不管苍弥究竟听得多少。大荒之禹无生无灵,苍弥几时遭这般对待过,已经慌乱得憋红小脸吐不出半个字来,本想求助于师父解解围,岂料戎弱竟是松开手去退至一旁由得那些弟子胡来。
遂伸长手向戎弱抓去:“师、师父!”救我二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便被那些个师兄们揉来摸去再无机会。
绿衫女子瞥过那群吵闹之人,近得戎弱跟前来问道:“师尊此次回来住多久?”
“本来打算带苍弥见见你们便走。”戎弱的目光始终落于苍弥身上,面带了时常有的淡泊笑意,道,“看来一时之间走不了了。正好,我本来便有旁的打算。药卿,宫殿里头可还有空闲之所?”
绿衫女子回道:“若是苍弥要住的屋室倒能收拾一间出来。”
“苍弥与我同住便好。”
“同住?”药卿面有惊愕。弟子十二名皆在神天膝下长大,尚且自游荡四方居无定所之时起,即便有谁夜里孤寂害怕哭闹不止,师尊也从来不溺宠,回回哄得其安静便撵走。哪怕是那时最不叫人省心的邪皋死活不依闹腾整宿,师尊也是哄劝整宿绝不许他得逞。算来也只有浅黛病时师尊才留过她身边几夜。
戎弱放眼彩华之上四处张望,道:“我想建一座书库。”
遂于两日后的清早,将苍弥托付给辉即照看,戎弱只身上了高云之台立于万丈金光中。他左右瞧得,出手抽来一缕金光送入空无一物的云外。那金光柔软飘摇而去,突然于空中一滞,便挺立成柱。随后他又抽来七八缕,其中有五为柱,余下作梁,只稍须臾半盏茶的功夫,那云台楼阁便已成形。
他踏空而上信步近前去了,立于门外琢磨片刻方才入内至阁楼中央,调运周身神力徐徐升浮而起。
体内神法之源自经脉而出,缓缓缭绕其身,后又渐渐往旁边漂浮去凝成无数根源。自他身体中不断溢渗的惊天神气未曾有断绝,数日后便占满整间书阁,不免相互碰撞生出争斗来。
此番动静惊扰四方乱了天色,便是连宫殿也遭波及震晃不止。戎弱一连数日不见踪影本就使得苍弥心中惴惴不安,此时地动山摇来更是叫他如坐针毡。大荒之禹数百年如一日不见有变化,他从未频频历此一波又三折,当下竟是慌神慌色不禁拽紧了辉即袖手。
辉即侧头睇他一眼,安抚道:“小师弟莫怕,瞧见那座五彩金光殿了么?那是师尊正将毕生所会以成书卷。神法神力皆乃上上之成相互间难免有冲撞,待得最后争出胜负各自划好排名便相安无事了。”
苍弥颤巍巍指着那座殿阁问道:“师父在那里头?他会不会有危险?”
“走,我带你去瞧瞧。”辉即道完便抓了苍弥往那书楼而去。
夙重心紧他们坏事本是要制止,话尚未出口便已见得二位师弟飞身去了,这厢无可奈何向药卿交代几句便也紧跟后头。
随辉即落于书楼大门外,苍弥见得里头戎弱身影立即开口唤道:“师——”一字刚出便遭辉即捂了嘴去。
辉即将食指放于唇间悄声道:“小师弟莫吵,此时出声会叫师尊分神。”
只是苍弥那一声戎弱仍是听见了,于浮空之上睁开眼回头来向他慈爱一笑,随后竭力逼出体内尚存未出之神法。毕生所会此番倾囊而出皆窜于书楼中,他看得争执不休的各式神法寻思片刻,伸手往前一指点下,作主替它们定了上下高低。
但见那些纠缠混乱的气息立即老实下来,陆续全然收敛了神力化作书卷模样各自归位,绕在楼阁内漂浮盘旋。而楼外此刻径自生了块匾,上有金光字——溯天阁。
戎弱落下来,转身对门外的苍弥招招手:“苍弥,来师父这里。”
苍弥一听,立即快步上的台阶奔走至戎弱身前:“师父。”
“这座书楼里乃是师父的全部神法,你想学甚么便学甚么,不用有顾虑。”戎弱一面将书卷指给苍弥看,一面又道,“近在你眼前唾手可得的稍稍逊色一些。高处那些乃是秘法,取书时难免有考验,你想学的便告诉师父,师父替你取来。”
跟来的辉即听得师尊此言,不禁压低声音对夙重耳语道:“师尊竟为了小师弟建了座宝书阁,我们十二人几时受过这般恩惠。”
夙重抬眼瞥过满楼的书卷,皱起眉头默不作声。
苍弥仰头一一瞧过,继而转头向戎弱道:“我全都想学。”
“那看来得在此多留些时日了。”
“师尊。”辉即上得前来问道,“这座溯天阁只有小师弟能进来么?”
戎弱笑道:“你们亦是我徒儿,有想学的都能进来取。不过,不许为此有争闹。”
辉即舒心一笑,直指最顶上那几本书卷便去了:“我早就想学《净法玉身诀》,这回便沾沾小师弟的光。”
他刚去了尚未碰得书卷便被夙重从旁越过先一步夺去:“看来还是我手快些,你暂且学学别的。”
“夙重!”
眼前二徒将因那神法打起来,戎弱当即冷咳两声,一招手便收回《净法玉身诀》道:“才说过不许争闹。罚你们最后学这本。”
夙重辉即正欲辩解,见得师尊目有厉色遂忍回去,只得悄声相互埋怨几句,各自寻别的神法去了。
戎弱低头见苍弥正盯着自己手中书卷,便径直递上去笑道:“想学么?”
苍弥点点头,于师父手里接过来翻看几眼后抬头问道:“师父,《净法玉身诀》是何种神法?”
“是以玉石为引,重塑神身的还魂之法。三界之中神尚少,即便算上凡间各色神兽也不过百余。只是这《净法玉身诀》并非任意能用,其代价同样十分沉重,轻易绝不可施展。”
“师父用过么,是甚么样的代价?”
戎弱落身坐下,一只神力所化之椅便油然而生于他身底。他又指了苍弥身下,道:“坐。”
苍弥低头看一眼,见得师父已替他备好了落座之处遂捧书坐下,道:“无论是甚么代价,若师父身陨我定会竭尽所能为您塑身还魂。”
“有苍弥此番话便已足矣。”戎弱抚上他脑袋温情又笑道,“不过师父并不希望有谁为我用《净法玉身诀》,尤其是你。”
苍弥不解,遂问道:“乃是因代价的缘故?”
戎弱又抚上他胸膛道:“此为其一。其二,我希望我的弟子能为天下苍生使用这些神法,而并非是为一己私利。法从天,天从大爱。既为神,得常人所不得,当行常人所不能行。尽吾之能,司吾之职,爱天法所爱,才为神。”
此话苍弥尚不能彻底明白,不过是懵懵懂懂点点头:“师父,我记住了。”
“苍弥聪慧,总有一日能明白我今日所言。”
楼阁中其余两人听得此间话,各自手持相中的书卷落地来。便听得辉即出言语微微笑道:“师尊仍是丝毫未变,如此我便安心了。您对苍弥比对我们十二人要宠溺许多,我原本还有些忐忑。”
“辉即!”夙重立即出声训他道,“苍弥与我十二人身份不同,师尊偏爱几分也不过只因大爱罢了。”
辉即此番也知有失言,遂单膝跪于戎弱跟前请罪道:“是弟子的错过,不该猜疑师尊胡言乱语。请师尊责罚。”
戎弱抱肘歪头思量过一番,笑来道:“那便罚你去叫其余十人上书楼来,我有话要说与你们听。”
“是。”
待得辉即叫人来的空隙,戎弱忽然想起一事来便问苍弥道:“这几日我不在,全是你那师兄姐陪于你身旁,可还适应?”
苍弥迟疑片刻,抬起书卷挡住脸偷瞄过夙重才道:“师兄师姐待我很好,只是我身在大荒之禹时从未相处过如此多生灵,总是记错他们的名字。不、不过,我现在应是都记得了。”
夙重闻言索性蹲身在苍弥跟前,故意捉弄般笑问他:“那你说说,我们的名字叫甚么?”
苍弥心下里有慌乱,便转头看向戎弱不安唤道:“师父……”
“无碍,说错了他们亦不会有责怪。”
他这才深吸了气平定几分如鼓的心音道:“大师兄名叫夙重,二师兄叫辉即,三师兄炅迅,四师兄阎冢,五师兄字和,六师姐药卿,七师兄巫最,八师兄邪皋,九师姐浅黛,十师兄别、别……”他忽然想不起十师兄后面那字,遂慌张起来。只因此人极少露面,更是几乎未曾有闲聊,不过是偶然从旁的师兄口中听得罢了。苍弥索性胡诌了一个,“别业。”
便巧,此时辉即叫得其余十人来正好听见苍弥错记了别涯的名字,这厢噗嗤有笑来。别涯亦是听见了,本来不愿搭理,又见师尊投以期许的目光这才勉强开口纠正他:“是别涯。”
苍弥垂头红着脸唤道:“别涯师兄。”
别涯正欲往边上去,便遭辉即从背后逼近来道:“说来,别涯这几日都躲在房中几乎未与苍弥有往来。给小师弟的见面礼可就差你这一份了。”
此番逃脱不成,别涯怕遭师兄们连番问候实在麻烦,便解下腰间玉坠子扔于苍弥怀中,敷衍道:“此乃我诞生于世时手里拽握之物,便当做见面礼赠与你。”
苍弥拾起玉石道:“多谢别涯师兄。”
余下未被念得名字的男子手里拽着另一人,上前来问苍弥道:“我与他呢?适才你叫错别涯的名字而打断,我与他的名字尚未道来。”
“十一师兄去邈,十二师兄水居。”
去邈听得,向别涯得意笑道:“看来小师弟除了别涯都认得。”
别涯心下里嫌麻烦,转开脸对此充耳不闻。
戎弱倚椅托腮笑颜看他们欢闹得,末了方才道:“你们暂且饶过别涯一回,我有要事要道来。”待得弟子们收敛嬉闹行径个个凝神正色跪地于跟前,他才继续又道,“三界初成,亦有妖兽问世,再过些许年月便得定下三界之主与各方司天。三界之主暂且按下不表,司天一事你们都得做好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