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间恒流一条巨河,汇以光脉绵延向远,自天而下,自地而上,便是愈发细瞧愈发辨不清它的模样。它分明有细语嘈杂,却又空寂五音,超然于光阴岁月之外盎然不止。
净玉玦悬空立于它跟前,恍然已不知多少时候,许是千年,许是万年,许是亿年。时光究竟已是静止不前还是在继续流逝,他浑然不觉,哪怕是他自己是否当真生而在世也无感知。
眼前所见渐显波动扭曲,许是一瞬,许是永恒,此般变化未及净玉玦所知所察,不过是稍有回神时便见得由自己身上剥出光脉化作寸衣未着的人形漂浮眼前,于黑影笼罩里耀如金轮尤其醒目。
他悬落至净玉玦面前开口问道:“净玉玦,你可有何心愿要向我许下?”
人影周身尽是光,半点看不出模样,净玉玦亦是难以凝神细瞧,双目迷离讷讷如实回答:“无愿……无求……”
发光之人伸手触碰上他嘴唇:“当你心之所求宣于口,即便是要毁掉三界也定然如你所愿。”伴着话音回荡,他往前轻轻落吻于净玉玦鬓边白发上,离唇而去时,白发竟已全然见了黑。他又握起净玉玦的手,往手心里放下一个珠玉继续道,“你可以许下任何所求之愿,此乃对你亏欠的补偿。”
“亏欠……?”净玉玦仍旧神魂倥侗无法有寻思,遂索性不作多想了,缓缓伸去指尖碰上人影的脸庞问道,“我……见过你么……?”
“净玉玦,向我许愿罢。”
自那指尖所及之处如涟漪破开金光,尔尔须臾间,盛光之人便褪去明华显现出原本的模样来。这模样净玉玦再熟悉不过,不禁心神起了荡漾,彻彻底底松了口气。
“你还活着……”
“我在你眼中是谁的容貌?”
“自然是……”净玉玦悠然愣住,“我……不记得了……”
“那便,向我许愿罢。”
“我唯愿……愿__永世平安……”
“谁?”
“是他。”
“他是谁?”
“是他!是他!”
“告诉我,他的姓名。”
此音猛然闯入耳朵进了五脏六腑于血肉里融化,他便成了那河,便成了这了无一物的虚空。
“汝所何愿?”此音自四面八方贯如而,即是老叟,亦是孩童,又为妇人,也为男子。
净玉玦净玉玦仍旧神识恍惚,眼前却忽然汇聚出一团光,应下了那声询问:“吾将有形以慰世,世独吾形,孤矣。两形傍世,所愿唯此不求。”
“便以地为身,以天为魂,造汝同形。”
那光团向他连声道过诸多谢,便又极速上行而去融进黑天未开之处。净玉玦目送它远去,浑浑噩噩道不出一言离别。此事令他心生遗憾,不禁缓缓抬起手去欲要抓它回来。天地于黑暗里分出一条蚕丝般细弱的光明,自那光明里头生出蓝天与荒土。
一座小小的断壁突兀于荒土之上。这般景致他曾在恍惚之间见过,似曾相似得很,不由得伸长手去触碰。
那座断壁之上该是有谁在才对,该是有……谁呢?
“汝,还要重来?”
“我想知道他是谁。”
“吾,应汝此愿。”
净玉玦缓缓伸手触向那断壁,便自荒土下钻破裂缝长出一棵金色幼苗来。幼苗如一缕丝、如一线水,渐渐盘结出人的模样作为世间第一位大荒之主而诞生。
大荒之主寻找初神结灵处孤独与漫长的一生一遍又一遍呈现在他眼前。直至第十二位故去,天地三界为迎接初神而以灵气交织出的茧才终于是破了。
初神临世,前缘继续,便是不再需要第十三位大荒之主了。净玉玦不知为何明白了这个道理,便不由得再次向即将消失的断壁伸出手去,碰上了。
新的大荒之主应愿而生。
“敢问大荒之主的名号?”
“苍弥。”
苍弥……
净玉玦呢喃着苍弥的名字向大荒之禹飞去,却又在看见戎弱出现时停下了。不对,不对,他想知道的不是苍弥。
他在三界四处飘荡,寻找着不存在于记忆中那个最重要的人,找得没了力气倒在路边。
“师尊收了大荒之主为弟子,我也有小师弟了,得寻思送甚么见面礼才好。”
“小师弟叫甚么名字?”
“咦,有块玉。”
路过的男子拾起地上的玉拂去尘土左右端看一番,放入怀中:“我便送他这块玉。”
“分明是我先看见的。”
净玉玦再次成为净玉玦。
多年后,在那场天地具灭的灾祸即将结束之际,顺着握住诸神之剑的手,参杂在道力中的净玉玦的神识也一同流入胤善体内。
仙道淌过胤善枯竭的经络修补着肉身坏死之处这才总算保下一息心脉,只等煞气散去再得神仙搭救便能活下去。可示穹之脉却偏偏因那诸神祈的一剑而解放,肆意游走之际侵蚀了净玉玦的仙力,甚至要吞噬他的神识。
净玉玦无处可逃,守在胤善心窝处静静等待被融合。
“净玉玦,你可有何心愿要向我许下?”
金光覆盖他的身体,如丝绸般缠裹着。
“无愿……无求……”
“向我许愿罢。”
枯萎的血脉碎成灰纷纷扬去,眼前之剩下一条金色的巨河汇以光脉绵延向远,自天而下,自地而上。
“我想不起来了……全都,想不起来了……”
“那便,向我许愿罢。”
“有个人……”眼前仿佛出现了一道身影,他见过,偏又不知何时见过,“我不知道他是谁,若是见到了……兴许我便能想起些甚么……”
“向我许愿罢,无论甚么愿望,我都将为你实现。”
“我想见他,想知道他是谁……”
“吾,应汝此愿。”
一切又回到最初的时候。
他重新作为净玉玦诞生于世,喝醉酒落下云桥砸死小龙子,等来戚亭涵和瑶礼,最后又去到胤善身边。
“你想对我做甚么?”
“我信你,可是又不禁感到害怕。要让你留在我身边,我也必须做些甚么才行。我不会伤害你,你别躲。”
“我的一生都被你换了去,又如何躲得开。”
“那便好。”只是胤善仍旧没有半点松懈,迅速念道,“天道无尽——”
净玉玦突然用力握住胤善的手,打断他:“你要我忘了你?”
胤善摇摇头:“我希望你唯独只记得我。可我实在没有这个本事做得这般细致,便只能让你全都忘了。”
“我甚么都满足你,唯独这件事……”
“儿时,母后也曾说过会满足我想要的一切,父皇更是对我宠爱有加。可最终他们仍然抛弃了我,是因为除了我之外他们还拥有太多挂心的东西,才会这般轻易就变了。”他说着说着竟是哭了,“你定然也一样。”
净玉玦松开他的手,顺势为他擦两下眼泪:“随你高兴罢。”
“天道无尽,神灭太极,心障心魔,大化归自然。”
“胤善,即使不记得了,我也依然会救你。”
“忘。”
净玉玦,你可有何心愿要向我许下?
我惟愿他永世平安。
他是谁?
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虽然不记得了,但我知道他仍在我心中。
七彩霞光之端下,飞流悬河之潭涧,河水炸雾漫漫开,却不敢莽撞唐突了他。他立于潭边斜石上,静待潜入潭底寻玉石的小徒儿。
那玉石乃是师兄相赠之物,自三千年起便始终带在身上不曾遗落过,却不料竟于先前立于飞瀑之颠眺望此山壮阔时腰间绶带忽然断了,这才使得玉石顺水而落。小徒儿爱惜此物,便一头栽入潭中。于是他亦缓缓踏烟波而下,在一旁等。
等得无趣了,他索性捻来几丝潭水作琴弦,素指抚弄出音律来。此音悠扬而远,引得林中采果之人循声而来,偷偷藏于石头后闭目聆听。
她听得入神,怀中野果未抱稳便落了一个在地上。他察觉到响动回过头看去,手上动作刚停下,水弦便化作雾气散了去。
“我听到有声响,不知是何物作得如此美妙,便来看看。”她抱着野果靠近来,分出一个递给他道,“我名澄华。以食换音,你可否再弄响一回?”
潭底寻物的徒儿恰逢此时冒出头来,甩去头上水滴朝他唤道:“师父。”
“我不食物,倒是可以给我徒儿。”戎弱回头向苍弥招招手示意他上来,便又以山风为弦凭空拨弄,奏响一曲灵透之音。
苍弥飞身而来,抖落的水滴如钟磬轻轻响附和着风乐,越发袅袅盈耳。
澄华盯着苍弥收不回眼,便拿了两个果子递前去:“我便住在此山中,家里长辈若也能听一听这仙音,便是半死的人也能多活百年了。”
“多谢。”苍弥亦是未接,“你留给亲人便好。”
可澄华仍是将果子执意塞入苍弥的怀中:“天高路远,今日竟遇上仙人显神通,定是有缘了。二位仙人,何不再去我家中坐坐,也好让我族人沾沾灵慧。”
此番见她盛情,戎弱便应下了。
丁泠一声细响,苍弥手中的玉石无故断成两半。他摊开手掌低头看着,叫住了跟在澄华身后已然走出许多步的戎弱:“师父,我的玉断了。”
戎弱闻声回头看来,至得他面前捻过衣袖抬手盖在他掌心上:“许是将才落在水潭中磕了石头。”
“可这是师兄送的灵玉。”苍弥依然蹙着眉。
掌心间的玉石又复完整模样瞧不出断裂过,戎弱收回手转身又欲随澄华往凡人所居的洞中去,苍弥尚未将玉石收入怀中便再次响起了丁泠声。
“师父。”苍弥大声唤道,摊开手掌给戎弱瞧。
这一回,玉石碎成了好几块。
连戎弱也觉得蹊跷了:“玉有灵,碎了两回必有因。”
苍弥闭上眼,周身不觉已浮起淡淡金光。他用大荒之主的双目观尽了旧日之昔与未至之时,末了惊愕地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戎弱。
“看到了甚么?”戎弱问道。
“不能去。”苍弥紧紧抓住戎弱的衣袖,“师父,不能随这凡人女子去她住所。”
澄华等不到二位动身,便也走过来:“是玉有何不妥么?”
苍弥见她靠近,拉着戎弱连退数步,最后索性召来祥云速速飞远了才安下心。
“你看到甚么了?”戎弱并未因他此番动作而不快,只是问道。
苍弥慌忙松开师父的衣袖埋着头,支吾了半晌才道:“徒儿看到了毁灭。幸而有这块灵玉提醒,才未踏错半步。”
戎弱未再深问:“倒的确是块宝灵玉了。”
“是的。”苍弥低声应道,悄悄摊开掌心盯着碎玉看。
“既然是宝灵玉,碎了实在可惜。”戎弱察觉了,“你用回溯之术复原它罢。”
苍弥握紧碎玉点了点头。
未在筑绮山多作停留的师徒如期至得凝时之境。
褪去了躯壳只剩下浮光虚影的戎弱挺直后背昂首向前,云彩华光绕着他,不经意间引来仙雾成裳飘扬金煌天际上,拖出长长的袂羽。松垂身侧的双臂挽过停留的云,只露出些许指尖来。指尖划过送行的风,散下了澄澈的神息于天地间。苍弥跟在后面抬头默默看着他,满眼尽是欣悦,全然忘记了离别已至。
辉煌霞光长长千万里,映出满天七彩晖晕漏去了凡间,化作缭绕雾气浮片刻便沉于大地彼此相连,终成山河灵脉。万物见得了,有一些为此圣景而欢闹,有一些抬头望来怔怔看了许久。
十二位神君已在凝时之境的大门外等候,遥见神天身影便退去两旁。“大门”已开,戎弱卸下最后的衣裳便进去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不需任何只言片语。
“走罢。”不知是哪位师兄这般说了一句,戎弱的十二位弟子便向他身影消失之处拜了拜。
苍弥立于一旁,待得诸位师兄姐转身要离去时才错身上前来。
“小师弟。”去邈回头叫他,“该走了。”
“师父最怕孤独,如今却要独自待在凝时之境里。”他转过身来,对眼前的十二位神君道,“我想留下来,继续在此陪伴师父。”
“三界之主归位,凝时之境便不会再开启,你留下来也见不到师尊。”
“即便是如此……”
即便是如此,三界之中他已再无其他牵绊,永生永世在此守护师父便是最后的心之所愿。
“师父说过,吾心即吾道。”
十二位神君便未有再继续言说,各自归天去。
苍弥拜别了他十二位,于凝时之境外盘腿坐下来。身后的门虽已不会再出现,但他知道门仍旧在那里,师父也仍旧在那门后面。
“师父,你若觉得孤单,便听听浪声。”
他翻手释出示穹之脉于脚下汇成金色大海包围在凝时之境外,末了闭上双目。而他的身体因示穹之脉的减弱慢慢变成荒土,一块一块,一片一片,最后竟成了一座深埋云间的巍峨孤山。
山中洞府内有块玉碑,题——莫为甚。
玉碑通灵性,受神山滋养逐渐能显一缕虚影。奈何,世上本无浮生梦,世上本无三世缘,虚影徘徊山中无目的,不知从何来,不知向何往。
千万年光阴交错,苍生万物尽皆知——渡过不是海,攀上不是山,至此之处,便是天神亦不可及的孤独之境。
—后记—
三界之主于原定之时归位,世间皆获清明。
困兽谷中妖兽温和,少有暴戾。沂澈与苏芳寻得栖沐渊时受妖兽相助,无一身亡,后育有一子成为蛟鱼王。
潮湆因色彩独特而从小跟在沂澈身边倍受宠爱,并结识了许多好友。
洌滳依旧独来独往,只远远见过潮湆几面。
苏方未出生。
厌隗的父母外出遇妖兽,无一伤亡,他便在双亲膝下长大知善知恶,没被赶出赤镜天。
怜于见喜成婚前日跑出霜墨里,未能遇见搭救,力竭而亡。
星月天辉即偶尔去夜见月做客,顺便救治血狼。蛮奇七因此获救成为狼王后继者。
龙太子將玄逍遥天地间,不曾前往浣宁山,便也从未遇见蛮奇七。
逃走的御写忧被猊缺寻回送入落雷神迹分化,最终有了自己的性别。
筑绮王儒言,未出生。
薄棠斥离开寒皑满银深四处游玩,走到卿澜渡时被当作海妖供奉了起来。
云染借着寻找二哥的由头跑出故乡,在街上与帮舟谦采买的舛奴擦身而过。
则今留在琼霞过隙成为大授业,与离开的引以只有过一面之缘。
轻彩闲得无聊便去到凡人的城池,买下一间铺子卖起了蜜露。裳羽来买过一次,送给帮她翠鸟之身疗过伤的宴安,以作饯别。
柳之仍旧只是一棵没有灵慧的柳树,早早地便过完了树的一生。
临香被带回了忘川河边。
戚家两兄弟顺利长大成人,一个当上城主,一个远游他方拜师学法。
舟谦从小身体健康,凭借才智制服南乙成为般孟王。
上衍娶了心爱之人,儿孙满堂。
玉银儿、玉子儿,未出世。
小龙子將漓,未出世。
净玉玦,未出世。
终于写完了……
感到看到这里的各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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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最终章:大梦孤天若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