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间隙稍稍喘上一口气时,引以回望屋顶却发现那里早已是空无一人。他罢了手,走向则今指了指自己的脸,问道:“你还想带我回琼霞过隙么?”
则今慌张地按住脸上的面具,随后见得引以面色没有半点闲谈之意便也端正起来,迟疑许久才慢慢摘下面具,低着头道:“你、你不想回去,我们便不回去。”
“果然是你。”引以笑了。
以前,他想尽办法让则今能取下面具,可则今总是小心翼翼护着,不让他有半点机会瞧见自己的容貌。于是今日他言明了彼此身份,而则今也终于做出回应主动摘下面具不再隐藏。
兴许彼此皆是因为明白今日一过未必还有往后了,才索性全挑明不留遗憾。
则今局促地攥着手里的面具:“我怕让你想起过去的事,即使明明知道你已经猜中了我是谁,也不敢让你看见我的脸。”
“过去的事我早已放下。”引以拉过则今顺势击飞了偷袭的煞气,继续道,“虽然我这么说,恐怕你也依然心有余悸。”
“心有余悸?”则今略是困惑。
引以取下则今的手套露出上面的毒牙印:“我曾经险些杀了你。幸好仙君出手,才让我的癸魂刀有了去除。”
则今瞥见有杀气飞来,用力掷出手中面具迫使它改变去向:“你怎会知道是仙君救了我?”
“当日我是真心要杀你,除了神仙谁也救不了。说来,我还从未向你道过歉。”
“我也有错,不该以己之心逼迫你。你咬得好,不然我永远醒不过来。”
“临死之前回琼霞过隙看一眼也好。”
则今有些诧异:“你想回去?”
引以望向正在崩毁的天长叹一声:“但也得有命回去。”
则今反过来握紧了他的手,立即道:“好几回的生死旦夕我们都活了下来,这回也定能平安无事的。”
他们一同跳下了屋顶一路穿过煞气往困兽谷飞去。
落雷击中津幽的宫城点燃大火,随后天忽然炸开,浓雾裹着坠落的星屑刹那间便湮没了万里方圆,推着风卷残云的龙摆尾向四面八方吹去。
苏方手里端着弓箭不断射向被煞气吞噬心智的人与野兽,背上捆着逃命时捡到的小娃。小娃岁不足五,一直紧紧抓着他的脖子在哭闹,声音已见沙哑。
远远的,他便瞧见了扭动身姿迅移而来的龙卷风,于是再顾不得其他转身就逃。可惜他跑到双腿无知觉也快不过风,眼前着前方有山丘可以用来躲避却还未入得山中去便被卷上了天。风里的断瓦碎砖与许多不知为何之物打在身上,疼着疼着便晕了,等到他再醒来时绑在胸口的麻绳已然断裂不知被卷去了哪处,背后的小娃混在物件中盘旋。他伸手去够,抵着风压艰难地叫了两声,小娃却再未应过。
若非因为他有着长生不死之躯,想必此时也如那小娃一般,是具破烂的尸体了。
苏方索性随了这风的意,再不做挣扎。
这世间已是遍地疮痍无一处平静安好。
隔着灰白的烟幕,恍惚间他似乎瞥见了显出真身的洌滳在空中游,可当想仔细再瞧个清楚时那远在天际彼端的蛟鱼又不见了踪影。他自嘲地笑了笑,收回目光闭上双眼,又一次死去。
只是他看见的并非当真是洌滳,而是一条笔直上游撞破层层煞气的紫金神龙。
神龙直飞戎弱与苍弥,咆哮之音盖过所有雷声震晃着天地。司天见它来,立即收了招式退开让出一条路等它通过。戎弱垂下目光睇着它,手上轻轻一握便使神龙折断了头上的角。
“退下。”戎弱唇未动,声却传遍了三界,“还轮不到你出手。”
神龙被震慑得不由自主停下动作,只一刹那便又咬碎衔在嘴里的龙宝呼出一口厚重龙息,再次奋发冲向戎弱与胤善之间连接的煞气,拼尽全部修为将其撞断。随后龙身化作一道极盛的光,就此消散。
一见煞气断了,夙重立即朝修筑阴阳壁的神仙喊道:“速速起法!”
戎弱便也明白过来,重新牵出体内的煞气伸向胤善。
刚筑了一半的阴阳壁便又破了。
亲眼看见龙王以命撞断煞气换来了一丝希望,狼王霁月随后一跃而起于空中化出狼身,落地时已是攀上山峰,又朝乌云之上奔去,撞向双魔间逐渐相连的煞气。
与老龙王一样,霁月也殉了这苍天大地。
散在各处妖王也幡然醒悟明白他二位的意图,皆是毅然决然显露真身纷纷朝千丝万缕的煞气撞去,然后一个接一个的,化作璀璨烟火死去了。煞气接二连三被频繁撞断扰乱了戎弱的动作,总算为神仙们挣得了些许时机。
不需夙重再言语,筑壁的神仙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不容有失,否则三界之中便再无任何生灵,遂也为此献出全部修为。可先前一面与煞气缠斗一面反复尝试修筑阴阳壁已然消耗了太多,众仙担心出纰漏,索性祭出了自己的神骨仙根附于术中,绝不留半点余地。
修为浅一些的祭出仙根后便化作清风消散了,修为厚一些的忍着自毁的剧痛咬牙坚持到阴阳壁成形的那刻才陨去。
是时候了。
厌隗至得怜的跟前握住他后脑亲吻下去,将朱虫还与他:“这东西我留着无用了。”随后他抬手抽走了怜当作钗插在发束上的大羽,折断抛入火海。
怜看向筑好的阴阳壁,后知后觉摸了摸自己的发束:“原来是时候了,我以为……还早。”
“当年答应药天化凤神时,你问过我,明明从未有过善心杀戮成性,为何愿意为了救神天而死。”厌隗拿出一只药匣子看着,不禁露出些许笑意。
怜夺过他手中装有化神丹的小匣子,打开:“你想明白答案了?”
厌隗笑叹道:“可惜啊,我还是没能想明白。以后也没机会再想了,你得空,替我想想。要是想出了答案记得告诉我一声。”
“等我想出来便告诉你。”怜拿出化神丹,厌隗已然指着张开嘴在等他喂进来。他顿了顿,没有太多迟疑。
厌隗嚼碎丹药咽下,周身气焰骤然腾升,背后张开的双翅随之改了颜色半玄半朱,每一根羽毛都抖落出星火,不多久便燎成烈焰烧穿了周围的煞气。他怕伤着怜,便退开些许:“怜,你自由了。”
怜点了一下头,笑道:“去罢,我看着你走。”
火焰烧穿厌隗的身体汇成一只巨大的凤神向天空飞去,穿过筑成的阴阳壁直指戎弱。戎弱结下护壁欲要阻挡,夙重见机大喝一声合剑,十位司天连带着浅黛的残魂与辉即的神骨便化作光影齐齐向戎弱的护壁飞去,于穿壁的刹那凝成霞光大盛的宝剑继续朝胤善刺去。
戎弱不在乎被穿破的护壁与气势汹汹正朝自己冲来的凤神,转身一把握住诸神宝剑的剑刃没让它继续往前。
神魔之血滴落到凡间,顷刻间便溶了土地。
厌隗祭出自己的魂魄,穿过戎弱的身体重新赋予净玉玦须臾的新生,留下一阵惊震四方的长啸便烧光了生命。
第一次给怜妖气时厌隗出于戏弄在他体内刻下了印记,如今随着凤神陨灭神魂俱消,怜体内的印记也一并消失了。想必从此以后,怜不必再受妖气的影响而心系于他,也定然不会因他的消亡而悲伤——这便是他对怜所说的自由。
怜接住凤神烬去落下的星火,握入掌心,随后转身又投于战场。星火从他松开掌间飘落逐渐离他远去,不多久便熄灭了。
只是天上仍旧残留着凤神□□后的余韵,好似通天着火一般红光透亮,连地上还活着的生灵也全都看见了。
净玉玦置身尚未退去的红光中,面朝已然不复往日容貌身姿的胤善发愣,握住诸神宝剑的手不觉松开了力道。宝剑仍然留有司天的神识,便于他松手之际迅速飞走刺入了胤善的身躯。
受伤之处不断喷发污浊腐蚀了一切触及之物,幸而有阴阳壁阻挡才并未继续扩散。外面只见得阴阳壁内浓烟渐起越发深重,慢慢的便遮挡了情形不可视了。
净玉玦低头看了看掌心的伤口,发觉不算太痛便作罢了。面前的怪异之物勉强能看见,却不算得十分清明,倒是它胸膛上插着的那把宝剑十分惹眼。
救他。
耳边传来这般声音。他左右瞧了瞧不见谁在,便又看向眼前的胤善。
“你在说话?”
救他!
声音再次响起,仿佛是由他自己体内传来。
“救你么?”净玉玦呢喃着,近前去了些许握上诸神祈的剑柄。
体内涌来一股清明,顺着四肢六道徐徐游走会聚最后顺着手臂进入剑身。他正觉奇怪,剑便带着他的手忽然往前送,刺穿了胤善的身体。
而净玉玦,也随着那九成修为的耗去彻底消失。
阴阳壁裂开一条细小的缝隙,漏下一滴金光掉在地面上,铛,像是小玉珠落在琉璃杯中那般清凉灵透的声音,无人察觉。尔后又落下了一滴,再是一滴,直到阴阳壁的裂缝渐渐变得多了,漏下更多的金光如霖如雨续续不止,众生才终于瞧见这场于晦暗中亮起些许柔晖的光雨。
煞气被光雨净化,大火也熄灭,洪水迅速退去,天石不再飞落,地浆同样停止翻涌,失去心智的五虫更是放下杀戮重得本心。因这一场光雨,奏响无上美妙净明的天乐,万生万物终于有了喘息。
“师父。”
“师父眼中只有苍生,我便爱您所爱的苍生,哪怕这苍生里没有我。”
海风轻轻拂过水面惊扰了些许响动,唯独圆月依旧宁静。戎弱躺在苍弥身旁盯着圆月未有应答。
苍弥似乎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便又因害怕不尊敬而移开目光继续道:“唯有斩断我这个孽,您与世间才会变得干净。即便只能守护半分您怜爱不已的万物生灵,我便已然十分开心。这三界,也有我的一点心血。”
“不必再说了,等到海出微曦时,我便了你心愿。”
苍弥轻轻挪动放在身侧的手,小心翼翼碰到戎弱,见他没有躲开拒绝便又大胆了一些,伸出小指勾上去:“再过不久,便是我与您离别时了,我定是……万分不舍。可一想到您将归位三界之主我又欣喜不已。上天果真待我不薄。”
天上近在咫尺的明月仿佛伸手可及,却偏偏离得最远。
戎弱有些怔愣,片刻后才如梦初醒般收回握剑的手。诸神之剑早已断裂,因他这番动作便有半截掉出阴阳壁插入泥土中,余下的半截留在苍弥身体上,片刻后竟彻底碎了。
“师父。”苍弥跪下又唤了一声。
“起来罢。”
可是苍弥不肯:“徒儿犯了大错,连累师父,祸及芸芸苍生,无论再如何弥补也不足以抵消吾之过。”
戎弱轻叹一声:“你所行所愿,我都了然了。细论之下,我这个做师父的,反而不如你。”
“师父是为了救我。”
“却更加害了你。幸好你与你的师兄姐不肯放弃,唤回了我的神性,否则我的罪过永远无法赎清。让你们以性命唤回我,我欠下的……”
“神有大爱,大爱无我。是师父您的教诲,是神道之本。”
“何以为‘爱’,何以为‘我’。你们皆是比我先参透。”戎弱垂头苦笑,“实在惭愧。”
“惭愧的是我。竟有了小爱之心,动了凡俗之情,明知不该、不可为,偏又耽溺其中无法自拔。有愧于师父,有愧于道。”
“都……”戎弱顿了顿,“过去了。”
仅是一句都过去了便将往日种种全都抛弃,纵然想在离别之前再紧紧相拥一次也已不敢。师徒之间,彼此相隔,再不能怀着思慕而触碰,唯有将握成拳头的手藏入袖中,才能忍住不诉半个情字。
缘已尽,何求再续。
都过去了。
“师父。”苍弥抬头望着他,问道,“我还是您所爱的苍生之一么?”
戎弱笑了一下:“岂会不是。”
苍弥忍不住抿嘴笑起来:“那便好了。我走得也会安心许多。”
“我……”戎弱欲言又止。
“我并不后悔。”苍弥接过戎弱说不出口的话,抬头迎上戎弱的目光,“无论是离开大荒之隅,还是拜您为师。我从未后悔过。”
戎弱不禁睁大双眼十分讶异。
“我以,成为您的第十三位弟子为荣,师父。”
戎弱弯腰去扶他:“为师送你最后一程。”
苍弥顿了顿,朝戎弱磕下三个头才起身:“师父,我走了,您……不必再记挂。”
“好。”
他用神法消去苍弥身上最后残余的煞气。苍弥直直睇着他,最终还是忍下想最后触碰他一次的冲动,含笑归于虚无。
那具因苍弥的消失迅速下坠的凡胎肉身又变回了胤善。戎弱立即俯身去追,总算在他掉出阴阳壁时抓住了他的手臂。只是胤善耷拉着脑袋,身体瘫软得随风而摆动,已然没了生气。
至此,阴阳壁悄然炸开碎成细小的灵蕴夹在光雨间洒向山川大海,也落到了插于大荒之禹上的诸神断剑里。自那大荒之处破土而出了一点嫩绿——发芽、生长,然后迅速向四面八方伸展蔓延连成地衣。地衣开着小小的白色的花,爬上被大火烧焦的黑山,延至尸横遍野的枯城废墟,以万物之死为养料让满目疮痍的世间重获一夕生机。
乌云也散去,不知几次升起又落下的太阳于蓝天之上投来一束光辉照亮了高山之巅深海之底,追着生长的地衣肆意挥洒。数不清的光屑浮沉飘荡,随着灾祸结束天日漫过整个大地而四处欢舞。
活下来的生灵抬头望向渐起的天光,与光里跪在祥云上忏悔的戎弱,久久无法移开目光。谁也没有对生的喜悦,亦无对死的悲伤,唯独记下了九死一生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