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善从境界之中出来,长长吐纳一口气息才睁开眼。
“胤善……”
屋内的灯早已枯尽,月光恰好停在了三步之外照不清立于榻前的身影,是听得这声颤抖的呼唤胤善才知道那里有茕英。
“别动。”这是低沉的第二道声音,有些陌生。
胤善松开盘累的腿,问道:“你是谁?”
苍弥搓了搓手指上残留的月息,竟洒落了光屑于房内浮现些许幽光。幽光中他看着胤善诧异的目光开口道:“你总算出来了。”
境界里苍弥进不去,体内的煞气更是因为胤善在清净自身的缘故而无大作用,他便只好借由彼此相同的气息藏于暗处等他醒来。只要胤善一睁眼他便立刻钻入他体内——原本苍弥是这般打算的。可示穹之脉的力量实在太强大,而胤善心志坚定光凭他已是再难影响,即便侵入了体内无济于事。
于是他抓来与净玉玦容貌一致的茕英,要逐步让胤善心生动摇不再坚定。
胤善看了看被煞气缠住的茕英,皱起眉:“是你,你来做甚么?”
“你怎会不知我来做甚么。”
是为了“未至之时”?!
“且慢!”胤善急忙说道,一条腿已然跨下了榻,“司天指明了一条路可以不必引发灾祸也不必强迫戎弱归位,我正在尝试已有进展,再过些时候便能成功。”
“我知你在剔除魔根,想必再花些时候定能成功。”
胤善松了口气:“你能明白最好。”
然而与胤善轻松的神色截然相反,苍弥脸上仍旧不见半分喜色:“可师父等不及了。你不在他身边不知他的痛苦,而我每日都看在眼里。即便是眼下,你在为不知何时才能得到的成功而喜悦,师父却在消磨自己的意志。兴许在你成功之前,他便已经不再是他了。”
“不会太久——”
“哪怕是多一日,师父承受的折磨便比前一日增加许多。”
“魔根消除,戎弱自不必再受影响,只要再等上数日……”
“那便用你大荒之主的眼睛看看,师父能否等到你成功。”苍弥顿了顿,又道,“若能有其他选择,我也不想滥杀无辜。可我别无他法。”
胤善在动摇,茕英看出来了:“我只是一株仙草,对世间并无太多益处。胤善,他动不了你才以我来威胁,你不能如了他的意。”
苍弥收紧了缠着茕英的煞气,道:“师父让你看了我与净玉玦的记忆,你怎会猜不到他是谁。”
“茕英是……?!”胤善回想起了所见之事,不由得看向茕英。
由于被紧紧束缚不得动弹的缘故,茕英手中的香包掉在地上。他想去捡,偏偏弯不了腰也伸不出手。
苍弥似乎是看穿的胤善的惊讶过后的犹豫,于是说道:“因缘际会早已注定。”
“你想让我怎么做?”
茕英想开口阻止,被苍弥用煞气捂住了嘴:“你不妨随我去亲眼看看,看看师父如今是甚么模样。”
踟蹰片刻胤善便下了榻:“我跟你去。你放了茕英,这件事与他无关。”
煞气依旧未松,苍弥怕胤善答应只是权宜之计:“等我回到你体内,他自然安全。”
茕英伸长脖子挣扎几下总算破开了遮住口鼻的煞气:“我没事的。胤善,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事便好。”
胤善这才点了点头,拿出怀里的锁魂钉随手一掷将其深深插入墙内,跟着苍弥离开了浣宁山。
不知何故,浣宁山之外的夜色格外漆黑,头顶分明仍有月光在脚下却不见高低。胤善被苍弥带着无暇细看,风吹入眼中令他不得不频繁闭一闭。后来风忽然不在了,尽管衣袂还是如先前一般被风牵扯没有变化,脸上却平静下来。
他侧头看去,见茕英正对他笑:“我也只能帮些小忙了。”
胤善想说谢谢,身体却陡然下坠落到了一片原野上。
哗,风拂过草地吹向远方。
“师父在前方。”苍弥放开胤善。
原野上隐隐有道巨大的身影徐徐靠近,轮廓融进了黑夜里,若非因为他走动时略有摇晃,想必胤善也未必能看见。
“前方?”胤善满脸困惑,“哪里?”
苍弥缓缓抬起手指向那庞然大物:“那便是。”
胤善满脸错愕:“那东西是戎弱?!”
“每到夜里,师父便会被煞气包裹变成那副样子……”苍弥垂下手臂,“四处杀戮。”
“为何?”
“因为你。”顿了顿苍弥又道,“等到煞气散去,才看得见师父浑身沾满的鲜血。除了日复一日陪在师父身边,为师父擦去血渍,我能做的便是让‘未至之时’早一些来临。”
胤善沉了气息:“千万年都等了,为何又……”
“我并非选择了灭亡,而是选择与师父一起爱这世间。你是我,便也该懂得我的心境。你我早已错过改变‘未至之时’的时机,随我一同离开罢。”
胤善闻言愣了一下子,苍弥却已为他备好了走向戎弱的路:“那副身体里,还有你放不下净玉玦。”
循着草间夜露悬浮的光,胤善看向前方缓缓而来的巨物,不禁迈出脚步近前去。
“胤善。”茕英忽然叫住他,“当心些。”
胤善没有回头。
露灯一盏一盏熄灭,是因为被缓缓走近的戎弱触碰而破碎。胤善利于他前行的轨迹上没有要避开的打算,等他离得近些了便不禁问道:“你很痛苦么?”
戎弱听不见世间的声音,浑浑噩噩像个行尸走肉。他没了清明的神识,心中唯独只留下除恶务尽这一个念头,不觉劳苦,不觉痛痒。
“我正用示穹之脉的力量自清自净,再过不久……”
当真是再过不久么?谁也不知是否当真能清得干净,即便是他开眼去看也只能看见与之前并无二致的未至之时。
其实……其实除了死根本没有其他办法净去延续万年早已在魂魄中生根发芽的污秽?这段时日的努力都是枉然么?所谓谁都不必死的办法,从头到尾便不存在?
“胤善,快躲开!”茕英在他身后不远处大喊,拼死挣扎却依然被煞气紧紧困住脱不了身。
庞然巨物已然至得胤善面前,胤善抬头望着他没有避开,反倒是张开双臂露出一丝微笑。
若当真只有这条路可走,又何必再做挣扎。
“胤善!”
煞气探到了胤善的气息,便向他伸出许多缕缠上来。
“若是早些放弃,你也不必变成这副模样了。”他笑道,“救不了净玉玦,能救下你,也算是一个安慰了。”
他终于被裹入巨大的身躯,被吞噬殆尽。
苍弥静静站在远处看着,看着,直至庞然之物开始迅速缩小显露出胤善与戎弱的身影时才放开茕英,闪身至得胤善身后。胤善吸纳了戎弱释放的所有煞气,此前所作的努力全都白费,只是他并不后悔,反倒是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我还是甚么都没能改变。”胤善此话像是说与面前的戎弱听,又像是说与身后的苍弥听。
戎弱恢复了一丝清明眼中逐渐有了神采,他瞥见苍弥抬起的手,无奈叹道:“你做得很好了,剩下的,便交给师父罢。”
胤善垂下目光:“我可不是苍弥。”
话音刚是落下,苍弥便将手触上胤善的背心,随后悄无声息地落成了一堆黄土。胤善再也不是胤善了,可又并非是纯粹的苍弥,而是成了世间一切恶欲的本源,成了混沌。
不知究竟何事发生的茕英跌跌撞撞跑过来,被脚下的青草绊住险些摔倒。戎弱隔空扶了他一下,道:“好好珍惜自己的性命。”
此时离得近了茕英才看清戎弱的模样,便愣了片刻:“您是……玉玦仙君么?”
“回去罢。”戎弱一弹指,便将茕英送回了净玉玦的仙宫中。
本不该是能化出仙姿下凡的修为,院中那株茕英草已有了枯败的迹象,偏偏茕英不在乎。他不顾其他仙草的劝阻执意跳下天门回到浣宁山,闯入司天静修的房中道出了昨夜之事。
别涯神色并无多少变化,倒是水居匆忙下榻赶去了胤善房中确认。
房里空空的,地上还有一只被踩坏的香包。
茕英拾起香包拍去泥土再次收回怀中。
“全白费了……终究还是逃不过……”水居立于房中喃喃自语。
别涯随后才进来。他不知道字和与水居暗地里的计划,不似水居那般失望:“总算到头了。”
“师兄先去,我拿回眼睛随后便到。”
“水居。”别涯叫住转身要走的水居,握了握他的手,这才跟着茕英朝那片原野飞去。
呆立了片刻,水居扔掉手杖寻着玉子儿的气息至得寒霭滿银深。玉子儿与年轻一辈的雪兔在打闹,见得水居从天而降便止住嬉笑,神色也不由得端正起来。他似乎明白了水居前来的用意,拍去手上的雪直直望着他,在等。
“时已至。”水居落身于他面前。
“我明白的,不会再躲了。”
脸上盖住双目的布条解开,飘飘摇摇地不见了,露出左眼的窟窿。玉子儿慢慢走过去离得近了些,以便水天一招手便能将他收去。
“玉子儿!”云染挤过面前因畏惧神威而瑟瑟缩成团的同族慌张地伸出手去抓玉子儿的衣裳,“等一下!”
玉子儿回头看他,灿烂笑道:“今日正式任命你为玉子儿座前御兔,以证友谊。”
“吾目。”水居缓缓摊开手心,“还吾身。”
云染奋力快过了水居的声音拽住玉子儿背后的衣裳,却被一起变成珠玉落在司天掌心上。与右眼中的那一颗不同,这颗混着云染的像宝石般闪着红光,水居低头看了许久,才将它放回左眼离开了困兽谷。
在那遥远的原野上,他是最后到达戎弱身边的司天,睁着一双颜色不同的异眸归于自己的方位上。
“你的眼睛,怎与之前不一样了?”戎弱问道。
他跪坐在草地上,抱着枕了他双膝倒地不起的胤善。周围阻隔煞气的障界是在送走茕英后筑起的,已随着他神识的模糊而略见松动。
水居抚过左眼角:“有一只小兔子。”
戎弱笑起来:“凡间处处有情谊,是神仙从不曾想过的,就连当初我在凡间游历时,也未能参透。”
周遭围了一圈的司天冷面正色看着他,半点没有“情”在。
“大荒之禹的禁界之线被我破了,不过辉即的金面留在了山中神殿里,应是能为肃清争取些时机。我撑不了太久,障界一破苍弥便会彻底苏醒。”他向夙重伸摊开手,“诸神之剑,该给我了。”
几位司天有了化剑的动作,却被夙重给拦下。
“原野之外已有仙家筑起阴阳壁,您何不解开障界。”
戎弱笑起来,颔首压低了嗓音,尔后随着他扬起脸看向夙重的动作,脚下的煞气汇聚成风带着胤善飞入天空。
“为何会是今日的局面?”戎弱叹道。“若不将我复活,你等之中的某一个,也并非不能做三界之主。”
司天们追着胤善而去,只留下夙重还立于戎弱面前:“示穹之脉以道为神,以天地为大荒之主。神之初,三界自然之道,便是指的您。”
“我何其渺小,连自己的徒弟都无法庇护,又该如何庇护三界?”戎弱慢慢站起来,拍去身上的野草,“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如今落得这般田地皆因凡人邪恶而起,三界灾祸更是源自于此。那便索性肃清凡人重头来过,等到那时,我自归位三界之主。”
他说得平静,夙重却不免大吃一惊:“您知道自己在说甚么么?!”
戎弱抬头看了看凭一己之力便让诸位司天难以招架的胤善,又道:“错在我,也在人。”
“若是人人无欲无求完美无瑕,还要神作甚!”
“好人的确比坏人多,可一个坏人所行之恶便足以摧毁无数善念。分明是凡人之躯凡人之智,却总以为能凌驾天道。”戎弱收回目光,见得夙重神情沉重不由得笑了,“既已朽,除务尽。便以此赎我所犯下的过错。”
“师尊!”
然而夙重来不及阻止,戎弱飞去胤善身边只是甩了甩衣袖,百余位神仙合力筑起的阴阳壁便被他破开了。
迸发的煞气如长戈飞戟冲散了围聚在此的司天直驱四面八方落在了人群聚集的城池中,化做云雾随风散开。凡人肉眼不可见无法避开,便有许多人沾上了,被恶念霸去心智拿着菜刀捡起扁担相互厮杀起来,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才松手。于是赤手空拳的人又将死人手中的武器捡起来,继续挥向下一个。
“我只予以一点恶意,他们便凶残十足。”戎弱笑道,“这便是人性。”
共筑阴阳壁的神仙被肆意而来的煞气缠住分不开身来重修,幸好困兽谷中的妖王赶来引开了大半,这才使得他们抽出身来继续补救。
余下的仙啊妖啊全在意自相残杀的凡人去了,忘了界域中还有座九曲万魔山。
神天与大荒之主双双离开了,禁界之线也变得模糊,山中的魔便生出了离开的心思。纵然神殿中的金面化作巨大的神光壁罩笼住了整座山,却也因久无后继之力前来巩固而渐渐开始黯淡。魔物们欢呼雀跃着,只等神光散去的第一刻破壁而出。
“还没熄灭。”
“快熄灭了。”
“冲出去。”
“冲出去!”
“去我的故乡。”
“去见久别的亲友。”
神殿与金面残留的神力耗尽,神光不复。魔物们奔腾着冲了出去,密密麻麻的,好似流泥一般轰轰轰涌来,踏得大地震震作响。而九曲万魔山也如烟云一般坍塌,滚滚浊污卷着落后的小魔不断追上前面的脚步,然后又越过。
最后,魔物们全都乘着滔天气浪,朝昔日的禁界之线大笑欢呼而去。
“出来啦!”
万年来的善恶分明终于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