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漫漫而下,落成天河淌过山石犹似瀑布荡然肆纵,久久未消散。
山顶的阙台顷刻间成了废墟,只留下断壁残垣依稀存着昔日的模样。
胤善背靠着的墙壁只剩下不足一人肩高,正好将他笼在阴影里不照天光。他的衣裳破旧得不成样子,发污发黑,早已看不出曾经的颜色。露出的手腕脚踝上都带了镣铐,满是泥锈,枯乱如草的头发像是燕鸟筑的巢,分不清究竟已然散开还是仍旧束着。而那胡子长到看不见嘴,甚至有虫在里头窜。
戎弱就站在他跟前,他却两眼无神地盯着地面没有抬动一下。
“苍弥。”戎弱有些哽咽。
可胤善仍旧没有动静,直到戎弱上前来拨开他遮住眉眼的头发,他眼中才渐渐凝出了一点光:“莫悲喜……”
眼前不再是三年来毫无变化的黯淡,仿佛又回到了当初眼遮被取下的那一刻,四周发着光,眼前的神仙也发着光,斑斓璀璨,几乎霸去他所有心绪。
戎弱笑起来,抹去他脸上的污渍:“我是戎弱。”
“戎弱……戎弱!”胤善终于醒了神,起身握住戎弱的双手眼中含着泪水,“你没有死,你没有死,没有死……”
戎弱挥挥手,净去胤善满身污垢还他一袭素面新衣,捏碎了镣铐:“有你在,我岂会去死。我带你回大荒之禹,再也不分开了。”
“我想去浣宁山。”胤善有些哽咽,“以前你我说好,事情办完之后便去浣宁山。”
他如今已是而立的年纪,脸颊略是凹陷更是添了许多颓靡,满是沧桑的容颜上再也不见当年少年般的意气,纵然鲜衣秀冠也难掩双目晦暗。
戎弱细细端看了半晌,才笑起来:“浣宁山……不是我该去的地方。”
“为何?”
“等到了大荒之禹我再告诉你。许许多多的事你都不记得了,不过不打紧,往后还有数不清的时日留给我们。”
“你……”胤善怔怔看着戎弱,“似乎与以前有些不同了。”
戎弱抽出一只手来轻轻抚上胤善的面颊:“你也不同了。”
胤善低下头:“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究竟是哪里的路走错了才会落得这个下场。不该去寻长生药?不该报仇?不该夺位?不该无所作为?我苦思冥想,仍旧得不出最好的选择。又或许,是我不该诞生于世。”
“芸芸万物生而有理,既已在,便是该。”
“戎弱,你为何要给我这副不伤不死的身体?”
戎弱只笑,随后便带着胤善乘云而去。
九曲万魔山中的煞气化出人形前来相迎,似有恭敬,却又惧怕,丝毫不敢近得戎弱身前去。连大山的也避着他,不似当年那般毫无顾忌地肆意缠附,好像如今的戎弱又成了最初极纯极净之神姿。
“来。”戎弱引着胤善往山里走。
胤善并未思虑太多,抬头望着姿态时刻变化的山任凭戎弱牵着自己。他早已做好在牢中孤独终老的打算,多活一日不如少活一日,从未想过竟还能失而复。戎弱又回到他身边,除此之外已无任何要紧之事了。
他收回目光跟随戎弱走进山中。隐于山体煞气间的小魔物睁大双眼端查着他,窃窃私语回荡于狭长的甬道中,一声叠一声便是不得清晰。胤善无心去听,问戎弱道:“这是甚么地方?”
戎弱停下步子,一挥衣袖荡开煞气,眼前便出现了一座小小的白玉神庙隐隐泛着圣晖,与这漆黑的山格格不入。他转头看向胤善,笑道:“大荒之禹,我与你便是在此地相遇。虽然如今有些变样了,不过不要紧。”说罢他推开门先行进去。
门内空荡荡的,除却十三根雕了不同纹样的大石柱便再没有任何东西,直到戎弱摊开手心释出一团团神蕴,这冰冷的神殿中才总算有光充盈不再显得那般沉寂。
“怎么不进来?”戎弱转身见胤善还在门外发呆,便问道。
“我记忆中与你的初次相遇是在帝焉的皇宫里。”胤善跨进门来,粗略地打量过神殿中石柱上的图案。
此时大殿中央起了小小的云台,戎弱笑着向他招招手:“坐上去。”
胤善收回目光看向云台,十分听话地盘腿坐上去:“这是要做甚么?”
“为你恢复记忆。”
“甚么样的记忆?”
“苍弥的记忆。”
一只手从眼前晃过,胤善便像是入了梦境一般迷迷糊糊的。神志再是清明时身边已无黑色的山,他坐在荒土坡上瞧见了一道走来的身影。
“我初来大荒之禹,打算见见大荒之主。便想过荒主诸多样貌,唯独不曾想过竟是半大的少年郎。我乃戎弱,你呢?”
“大荒之主。”
“敢问大荒之主的名号?”
“苍弥。”
这是才是他与戎弱最初的相遇。
那之后他离开了大荒之禹陪伴在戎弱身旁,见到了名为木的生命。随后他紧抱着戎弱的手臂踩着祥云去了天宫拜见十二位师兄姐,学了些许法术正式步道。后来又在雪山草原上认识了蛮牛与娄羊这两只最早的兽类,救下一只缠人的凤。
这一切并非只是走马观花,数千年的光阴详详尽尽地重来了一遍。他似乎当真成了时刻守护在师父身边的苍弥,无数次情悸心撩的刹那间堆积在心底被压得实实的,无法渲泄。终于有一日,他被人从背上划开一道口子,鲜血像泉水似的冒,心底的欲便生出恶念也再压制不住。
他做了一直以来想都不敢想的事,却又将其忘记。
幸好并非当真全忘了。
被师父关在山里的时日没有任何不好过,虽然有时混沌有时清醒不再分昼夜,但每次清醒的时候师父总会在他身边——数千年来唯一的分别仅是那次被人幽禁在滴水的洞中剖身取脉。
“我跟着师父去过许多地方,可还未去过忘海。曾听炅寻师兄说忘海的朝日很美,我想请师父陪我去看看,了却一桩遗憾。”
“你想去的,我都随行。”
忘海离大荒之禹只隔一片陆地,很近。他跟着师父乘乌云而去落地于一处崖壁上,坐观日落成夕,迎来了海上升明月。
“戎弱,我已心悦君子许多年。” 他总算说出了这番话。
月落日升镀朝霞时他看见了两副熟悉的面孔,体内什么东西被点燃熊熊燃烧起来让他再次陷入癫狂之态。眼前有两个戎弱,不,那并非是戎弱,绝非是戎弱。
可他却认得。
“你是谁?”他伸长手臂想抓住那名与戎弱有着相同容貌的男子问清他的来历,可是那名男子仿佛听不见他的声音。
“告诉我,你是谁!”
男子的头发大都乌黑如墨,只夹了些许白发。
“你究竟是谁?!”
海水一分为二,他被戎弱打入海底深不可见之处,再也看不见那名男子的身影。
周遭很烫,他脱去身躯化作一缕水汽被困在发光的世界无法动弹,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才神识恍惚彻底睡去。
在梦中他去了一座青山,山里有一处宅子,开着门。他想也没想便走进去,过了翠竹下的小桥入得院子深处。院中右边是一栋三层小阁楼,门前种着梧桐树,左边有个茶棚,棚外放着烧水的小炉。他左右瞧了瞧不见院中有人,便上前推开正堂的门要进去。
“谁呀?”阁楼上传来问话声,他回头看去见得一名少年趴在窗户上打哈欠,头上顶着的一本书滑下来砸到他怀里。少年哎哟一声彻底清醒了,盯着他高声道,“胤善,你怎么才回来。带烧鹅了么?”
少年身后又冒出几颗脑袋,问他:“包子和点心带没带?”
他正欲摊手回答没有,可刚抬起手掌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竟满手提着烧鹅包子和点心了。
阁楼上的几位瞧见了,将手里的书一抛,争先恐后地跑出来抢,半点没有礼数的样子。
他看着他们的身影,问道:“他呢?”
“谁呀?”
“你侍奉的仙君。”
抱着烧鹅正啃的玉子儿黯下神情:“仙君回不来了。”
“为何?!”
玉子儿抬头盯着他,没有回答。
“仙君会回来。”玉银儿从梧桐树的树顶跃身下来落到他面前。
他并未觉得玉银儿的出现哪里不对,默默点了点头在这所宅子里住下了。
小妖们每日都吵,不讲规矩,仗着玉子儿撑腰不管地公地婆的教训,若非惧怕掀翻了屋子等仙君回来要挨罚,恐怕早已将此处移为平地。只是唯独茶棚他们从来不去,即便是从那处地方外头过,也全都会老实片刻,连姿势都不由得端正起来。
问过裳羽后他才知道茶棚是那位仙君每日不挪的窝,坐卧打滚皆是在此处。于是隔三岔五的,他便会打一桶水来细细擦拭茶棚中的每一寸地方,再烧一壶水泡上茶放于案上,睡前才会收。
日复一日皆是如此。
“你知道自己等的是谁么?”地婆问他。
他点点头,随后又摇了摇,问道:“我问过那些妖,也问过玉银儿和玉子儿,可谁都不肯告诉我他究竟是谁。”
“你希望他是谁?”
“我——”
“仙君回来啦!”他刚开口,前院却传来了玉子儿的喊声。
是他回来了!他转身便跑去了前院。
走过竹下小桥的男子浑身泛着金色的光辉,皮肤比以往还要白上许多,颜色浅淡得不似这世间物,仅仅是在这山中小院一立便使得此情此景全变得虚假了。看见他,男子顿时笑着跑来。他亦是丢掉手里的东西迎上飞扑而来的身影紧紧抱住。
“胤善。”男子在他耳边有些哽咽。
“你究竟是谁?”他问道。
沉默许久,男子才回答:“戎弱。”
“不对,不对!”他推开男子端看着与戎弱如出一辙的脸,心中有些焦急,“你是他。”那个名字在嘴边呼之欲出,可他慌得竟一时想不起来如何发音了。
男子笑看着他,眼里却含了泪。
“你是……净玉玦,净玉玦!”
胤善猛然睁眼醒了,胸腔里咚咚直敲仿佛要炸开。戎弱伸出手欲要替胤善擦拭满脸的汗,手腕却忽然被他扼住不得进退。
“净玉玦是谁?”胤善抬眼看向戎弱,问道,“他是谁!”
戎弱丝毫不见惊诧,换了另一只手拂过轻风吹去他的混乱,温和道:“你其实,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赠我桂花的是谁?”
“是我。”
胤善垂下目光又问:“谎称莫悲喜陪着我的是谁?”
“是净玉玦。”
“揭我眼遮的是谁?”
“净玉玦。”见胤善听后许久不言语,他便又问,“还有想知道的么?”
缄默许久,胤善才问:“净玉玦在哪里?”
“想见他?”
胤善猛然抬起头,见戎弱依旧神情不改地微微笑着便又止住了话音。
“我虽无法让你们相见,却能让你看看他的过去。”戎弱抬手覆盖胤善的双目,“这是净玉玦的记忆。”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见不到了。”
四周盈盈一片苍葭千山翠,满目皆是逸散灵气的玉石小碧峰。一缕神息由幽尽之处飘落到中央,群峰间的灵气便被吸引而来萦绕在神息周围,渐渐地,竟是凝成了半抹神识。神识初生不知天地万物,呆坐不动像块木头,直到五灵犹具才对外界的动静做出回应。
在它身旁的胤善忍不住叫了声净玉玦,伸手触碰上那团神识。
“这只是净玉玦的记忆。”戎弱的身影凭空而生,对期待神识有回应的胤善道,“并非能因你我而改变。”
胤善收回手不敢看戎弱,心虚。他似乎已经成了苍弥,却又并非完全是苍弥,念着净玉玦又对戎弱有了牵挂。
“我的玉。”四面传来与胤善一模一样的声音,神识闻得便到处去寻,寻不见来源又停住不动了,像似更仔细在听。
戎弱笑起来:“是别涯送你的玉掉进河里,你在寻。”
“我记得。”胤善说完自己先微怔了一下,“那先前的神息……”
“是你的。”
“他是因我而生。”胤善低喃道。
戎弱眼中的神色悄然变了一下:“之后,便随澄华去见了她的族人。”他轻叹道,“若是当初及时离开,兴许便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胤善仿佛没有听见,静静看着神识的变化。
“这块玉,你不是送给小师弟了么?”是水居的声音。
“他又还于我。”
“这是何故?”
别涯似乎叹了口气:“许是……不满意了。”
水居发了一声笑:“谁让你随地捡了样东西作礼。”
“凑巧么。”
“既然小师弟不要了,索性送我如何?”
“不了。”
“难道我不是你师弟?”水居好似有些不快。
“它有别的用处。”
神识动了动,像是在回应。
“以前从未想过水居对别涯是这般心思。”戎弱无奈笑道,“神无情,道无意,注定无果。”
胤善侧目看向戎弱,问道:“那他们……”
戎弱摇了摇头。
四面又传来别涯的声音,厚厚沉沉似乎在念咒。咒言随之浮现于此,片刻后汇聚成两簇刺目的光,竟是化作了戎弱与别涯的模样。
胤善惊讶地转头看向身旁的戎弱尚未开口询问,戎弱便道:“是我的魂魄与别涯的残魂。别涯在用《净法玉身诀》为我重塑神身,借天池水经数千年的融合滋养而有了净玉玦。”
顿了顿,胤善才问道:“那你呢?”
“将你封印于海底后,我的魂魄便散于天地间。我原本打算就此消亡了也好,可偏偏那些徒弟不依不饶,非要将魂魄重新寻回放入玉身中。然而只因我不愿醒,便无意间补全了净玉玦的另一半神识。”戎弱长叹一声,感慨道,“身为神天的一切都不属于我自己,在封印苍弥之前我都不曾觉得有何异样。但在你诅咒我的那一刻,我的心中也终于生出了**,想要解脱,想要自由。然而神有欲,为道所不容。这些**便又全都理我而去,成了净玉玦的一部分,我依旧被困在‘道’里。”
“戎弱……”
“净玉玦快出世了,走罢,我带你去他出世的地方。”戎弱握住胤善的手,轻轻的,仿佛在等胤善挣脱。
临走前胤善回头看向那抹神识,便见得它逐渐有了模糊的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