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地底下忽然起了一声巨大的闷响,脚下的地面与一旁的假山皆是震了震。龙太子从隔壁苑中冲开滚滚浓烟破土而出,于半空见得此处便落身下来,手里抓着一把带血的锁魂钉神情并不好看:“全都没得救。”他说着摊开手掌,让锁魂钉铛铛落了一地。
胤善站起身,顺手扶起了薄棠斥与洌滳:“戎弱太累不易再逗留,还有这二位,有劳龙太子先送他们先回客栈。我去见见那些采妖人。”
“我也去!”洌滳立即道,“我要问出潮湆的下落。”
“你受伤不轻,也不大冷静,暂且还是不要与采妖人见面得好。我去问,你们都回客栈。”他口气平平的,却半点没有退让的意思,“玉子儿,照顾好戎弱。”
玉子儿大挥衣袖招来祥云,带着净玉玦一并浮空而起:“这是自然,你不说我也会照顾好仙君的。”
胤善点点头,看了一眼净玉玦便借着流光绦飞走了。
洌滳想去追,被薄棠斥给拦下。
花园不远处乃是皇帝批阅奏折处理公务的地方,采妖人便被关在此处由玉银儿看守着。怕他们跑,玉银儿布下障界封闭了整座院子,站在院中的玉兰树下盯着抓来的男女老少百余人。
起初采妖人见得两位仙童使用法术时以为是来了妖,不分男女纷纷拿出武器要将他二位抓起来送入地宫。然而神仙岂是他们轻易能降伏的,结果不出三招便败下阵来。不过玉子儿走后,聚集于此的采妖人以为有胜算又反抗了一回,连走路软趴趴的小娃都拿起了剔骨刀朝玉银儿扑来。玉银儿记着仙君的吩咐没还手,召来祥云飞上半空不叫他们有办法。
见硬的不行,采妖人便来软的,派出老弱妇孺跪地哭诉,声声泪下细数这些年来所遭受的迫害,言至动情处更是恸哭不已。偏偏玉银儿不为所动,立于云端上面无表情地低头端看不明所以,一句同情可怜的话都没有说,气得采妖人破口大骂。
“你说你是神仙,却铁石心肠!冷漠无情!我们被当作邪魔驱逐围剿,数万人被杀如今只剩下数百人,你竟然半点同情都没有,不觉得羞愧么?!”
玉银儿不急不恼,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被责骂:“何为羞愧?”
采妖人被问得语塞,一时间竟也寻不出好言语向她解释,便将话头一转又说起了生存的不易。比如分明帮助他人除掉了作乱的妖却反被当做异端,又比如某处的一国之主得知采妖人有神通便威逼利诱要他们做刺客。
玉银儿听得认真,末了在他们陷入自哀时道:“兆桑皇帝收留你们,但你们又杀了他。这不正与你们口中那些恶人一样了么。”
采妖人愣了愣,随即高声怒:“狗皇帝妄想奴役我们,死不足惜!”
“走了便是了,如何关得住你们。”
跪地之人纷纷起身指着玉银儿骂:“你这姑娘,怎么油盐不进?!”
玉银儿十分不解:“我又非吃食,为何要进油盐?”
采妖人被她这话气笑了:“好,好,你有本事就将我们一直困着谁也别放出去!”
她自然是只听仙君的吩咐:“你的话不作数。”
从院墙外飞进来的胤善轻而易举便入了障界落地在采妖人面前,采妖人一见他便警惕地闭上嘴,半点没有先前骂玉银儿的嚣张气焰。玉银儿还是没下来,站在祥云上提醒胤善道:“你小心,他们会动手。”
“我也会动手。”胤善一面将变成细绳的流光绦缠在手腕上一面应声,末了走到采妖人面前问,“首领是谁?”
为首的男子挡在胤善面前:“首领不在,有甚么事你找我。”
胤善打量他片刻,才问道:“被你们剥皮的蛟鱼,叫潮湆,他在哪里?”
“蛟鱼?潮湆?”男子寻思了一番甚是戒备,“你问这个作甚?”
“回答我。”
“昨夜的确擒获一条蛟鱼。”
“不是昨夜那条,而是数十年前被你们剥下鱼皮的那条。”
“数十年前我兴许还未出生又岂会知道,不如等夷兂大人回来你去问问他。”
胤善姑且信他:“夷兂几时回来?”
男子露出神秘的笑容:“许是今日,许是明日,你再等等不就知道了。”
胤善不再与他浪费口舌:“让你们的人交出武器。私藏者,死。”
“好威风啊。”男子故意摸向腰间的刀柄,“有本事来抢。”
此时人群中有一名小童向胤善跑来,胤善没防备,被他手持匕首刺入了大腿。小童抬头对胤善咯咯地笑,大人们也不上前来护他,反倒是露出你奈我何的得意表情看向胤善,口中对小童此举说着赞许的话。
胤善推开小童收缴了他手中匕首,将他抱起来问道:“你爹是谁?”
小童不说,嘴里骂着难听的话。
“你再不说,我便拧断你一根手指。”胤善紧紧握住他的食指,“还不说,便再拧断一根。”
小童被他露出的金光白瞳给吓得喊着爹娘哭起来,随后人群中便冲上来一名女子厉色道:“他爹去抓人了,你欺负个孩子算甚么本事,朝我来啊,我是他娘!”
还不等胤善转头问那小童,小童便朝女子张开双臂叫了声娘。女子不惧胤善,上前来要将孩子抱走,走了没两步便被胤善甩出的匕首刺中心口倒在血泊里。
“我说了我会动手。”胤善放下小童,走上前要拔女子心口上的利刃,将是动身便吓得采妖人纷纷后退一步拿出武器摆好了接招的架势。他顿了顿,依旧慢慢走上前弯腰握住匕首拔下来,抛给玉银儿,“收好。”
玉银儿甩去衣袖卷住匕首收回,想了想,将它放在云端上自己跃了下来护在胤善身前,不让他受伤牵连仙君。
“命和武器,你们只能留一样。”胤善没有拒绝玉银儿的保护,“我耐心不多,只等一柱香。”
采妖人想招妖傀招不来,也不愿放弃赖以生存之道,面面相觑过后便决定拼死相搏朝胤善发起攻击。手持轻刃的小童们打头阵缠住胤善与玉银儿叫他二位不好出手,再由大人趁其不备取下性命——与人类相斗时他们惯用这样的手段,本以为这回定也是胜券在握,岂料玉银儿几下便脱了身避开攻击拍落他们手中的兵器。而胤善更是心狠,两手径直抓过小童抱在身前做盾牌,哪方有攻击便将小童往哪方送。
几回下来采妖人先停了手,心不甘情不愿地交出了武器。
胤善放下不哭不闹的小童托玉银儿去寻绳子,玉银儿拔下一根青丝化作麻绳便将百余名采妖人绑住双手连成一串,牵着往客栈走。
在宫门外接应的几只妖现身前来相护,走在长队两侧以防有人逃脱。街上的人几时见过百人被如此绑着,纷纷躲回铺子里关上门,却又忍不住从缝隙间偷偷窥视,可谁也不敢上前来问个究竟——兆桑的子民知道这些被抓之人养有凶猛可怖的怪物,专门对付那些不听话的人。
客栈掌柜见胤善牵着采妖人要进门,吓得当即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您快放了他们罢!今日你绑着他们进了我这客栈的门,明日我可就成怪物的口中餐了!”
胤善不愿让掌柜为难,便叫玉银儿在街上布下障界留采妖人在里面,由几只妖看管着自己先行回客栈去寻净玉玦,可推开门却见得屋内四只受伤的妖聚在一起,只有沂澈与云染在忙着包扎。
“戎弱呢?”胤善问道。
“仙君在隔壁房中休息。”替薄棠斥上药的云染回他。
“胤善。”胤善刚要走便被洌滳叫住,“找到潮湆了么?”
胤善驻足迟疑片刻,才道:“没能问出来,许是只有采妖人的首领才知道。”
“采妖人的首领在何处?”洌滳说着要起身,又被苏方给按下。
“是夷兂么?夷兂之前在山庄,此时便不知晓了。”则今道,“你们刚走,夷兂便带人来山庄抓明延。我不得已只带了几位叔伯和春暮逃出来,留下了她。他们抓了人,难道没有回宫么?”
胤善微微摇了一下头,又问:“他们抓会介合做甚么,要斩草除根也该抓会众余才对。”
则今答道:“业元不知所踪,许是早已落在了他们手里。”
如此便更说不通了。胤善皱了皱眉:“宫里每个地方我都探知过,他也不在。”
“采妖人十分狡诈。”薄棠斥哑着嗓音开了口,“抓人肯定有目的。”
“恐怕他不敢轻举妄动。”将采妖人从宫里招摇过市全带出来,便是留给夷兂的信息。胤善默口片刻又道,“我去看看戎弱。”
净玉玦在隔壁睡,玉子儿守着他。胤善进去寻了个由头将玉子儿支走,方才至得榻前轻轻坐下,掀开被褥寻得方才与自己腿上被刺相同的地方。白色裤腿上已然印出红色血迹,胤善使劲戳了个洞再撕开,嗞啦的一声,现出裤腿下鲜血淋淋的伤口。胤善看得皱起眉,伸出温热的手掌覆在伤口上默念起示穹之脉超然时光的口诀,让净玉玦的身体得以回溯到受伤之前,末了收起神息掀开手掌安心许多。
净玉玦睡得十分沉,不觉胤善此番动静,胤善重新替他盖好被褥定定看他许久便大胆起来,勾了仅剩的那缕青丝绕在手指间缠弄一番后才松开,试探着向他面颊伸出手。手指在即将触摸净玉玦的肌肤时踟蹰起来,停在半空顿了许久终于忐忑地轻轻碰上,不敢乱动,在眼尾下滑了滑便缩了回去。
“唉……”胤善重重叹口气。
只有在净玉玦沉睡不知云和月时胤善才敢袒露心绪大胆触碰他。虽说是大胆,却也从来都不肆意,就轻轻地、浅浅地,抚上那么一下子便克制地收回手,害怕梦里的净玉玦有神知,猜破了他的心思。更怕自己触碰得太久再也关不住心中的思念,变得贪婪丑陋,而伤害了他。
神么,哪能被凡间之物给染上尘屑束了灵性呢。
胤善也有些累了,可又想再继续多看净玉玦两眼,索性换至榻下席地而坐,面朝净玉玦歪着脑袋枕在榻边直直盯着他看,不知不觉间便睡去。
再醒来时已是黎明拂晓前,他因脖子扭得疼而皱起的眉头被人用手指戳上来,耳边是净玉玦懒绵绵带笑的声音:“睁开眼睛看到你,我还以为在做梦。”
胤善揉着脖子坐起身,正好对上净玉玦的目光:“甚么时候醒的?”
缓了缓,净玉玦才笑道:“不记得了。好像醒了很久,又好像才醒。”
“怎么不叫我。”
“想多看看你睡觉的模样。”净玉玦向胤善伸出手,“让我摸摸你的脸。”
胤善以为是自己昨日的动作暴露,心里不禁有些慌张。
净玉玦一见他这模样便笑出了声:“你脸红甚么。”
“热。”憋了许久他才憋出这个字。
“快立夏了。”没有等来胤善,净玉玦只好垂下手搭在榻边。
胤善瞥了眼那只垂下的手也不好再主动提起,便转了话头:“采妖人我带回客栈了,但是他们首领不在,没能问出潮湆的下落。”
“嗯。”净玉玦懒懒应了一声又闭上眼,“不让玉银儿玉子儿随意杀生,是因为神仙不讲恩怨,没必要取一条性命。但你们不同,所以我不会阻止,自然,也不会动手。”
“我明白,最终如何处置采妖人由洌滳与薄棠斥来决定。”
净玉玦笑笑,打了个哈欠便不再继续言语。胤善轻声唤了他两句不得回应,便以为他睡着了,垂下目光睇得他搭在榻边的手愣愣看了片刻,小心翼翼挪前去轻轻捧起来,再次抬眼确认净玉玦没有醒才将那只手贴上自己的脸颊。
“何必偷偷拿我的手去摸自己的脸呢?”
胤善被突然传来的声音吓坏了,立马甩开净玉玦的手惊羞地瞪着他:“你……?!你装睡!”
净玉玦低声笑起来,抬手伸向胤善:“过来。”
胤善内心百转纠结,但终归还是妥协于自己心里那份渴望慢慢将脸凑近净玉玦手边任他细细抚摸,垂着目光不敢看他。
“别再总背着手了,我希望你能碰碰我,我也能碰碰你。”
“碰得多了,只怕我心里的猛兽便再也不会安分。”
脸上的手忽然无力垂下去,胤善来不及接住。这回净玉玦是真的睡着了,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他将才说的那句话。
胤善握住那只手放到自己脸颊上紧紧与它贴在一起,不时亲吻着掌心:“你都不知那猛兽有多可怕,光是不让它苏醒我便已耗尽心神,哪里敢放它出来。”
他终于还是将净玉玦的手放下,没再让自己多握片刻。
从净玉玦房中出来他便去客栈外看被抓的采妖人。此时洌滳已被苏方扶着站在门外让玉银儿解除障界放他进去报仇,苏方劝不住他,见得胤善出来便立即向他寻求帮助。
远处传来钟声十一下,家家户户皆是是身披不整的衣衫一面穿一面惊慌跑出来,见得街上被抓的采妖人神色惶恐又困惑,最终来不及问便朝钟声响起的地方跑去。
客栈的掌柜与小二也急忙出来,被苏方拦住问起缘由才急切道:“钟声响,是新皇召见子民,去晚了的便会被怪物杀死。”他看向那些正瞪大双眼直勾勾盯来的采妖人,害怕得往后缩。
“别怕。”胤善跨出一步挡在掌柜面前,“新皇是夷兂?”
掌柜点点头,继而挺胸豁出性命央求道:“诸位若能除掉这些人,便是兆桑的救世神仙。你们有办法抓住他们,想必……想必也有办法对付那些怪物。救救我们罢……”
迟疑片刻胤善才应下,转头对玉银儿道:“看好小的。”
而后他前去请了玉子儿与龙太子,随自己一同去集会处见采妖人的首领。
集合之处是在宫城门外,数千人战战兢兢跪满了一夜而起的高台四周不敢抬头,留出一条宽阔大道恭迎即将到来的新皇。
大钟悬于城墙哨塔之上,已是没被敲响了。
七名采妖人坐在妖傀肩上慢慢走过大道上了高台,队末那人手握铁链拖拽着即将被他们当众处决之人。
那是会介合。她头发凌乱衣衫有损,虽是被绑住双手脚戴镣铐却依旧端正身姿十分高雅,半点没有正受屈辱的狼狈。即使上了行刑台后她被人强迫跪下,也仍旧抬着头。
“抬起头来!”她大声对叩拜异端的百姓道。
伏地不起的百姓左右相觑,没听见采妖人对此有言语才试探着抬头朝行刑台上看。有人认得会介合,不由得小声惊呼一句公主,眼中有泪。此话被旁边的人听见,便有更多的人纷纷抬起了头。
“我乃是兆桑公主会介合,今日即将被行刑!”会介合继续高声道,“你们必须亲眼看着,记在心里!会氏虽覆灭,但兆桑永不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