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玉银儿领了仙君指令,悄然将密函放回原位方才若无其事于小门进后院。丫鬟阿缘正四处寻她,见她进来即刻迎上前娇责几句,拉她上了书房。
房中冯漱已正伏案点账,听得阿缘在外敲门道:“少东家,白丫头回来了。”
“叫她进来。”
阿缘推开门后退下来,扶上玉银儿后背将她往里送,笑对她道:“快进去罢,快进去罢。”
叫那阿缘推进书房,玉银儿回头见她皱鼻做鬼脸关了门,这才往里几步,至桌前道:“您找我?”
“嗯,且先等我片刻。”冯漱已抬头以笑,又伏案写完最后几字方才搁下笔,于桌后起身上前来,“近来天热,我让仑锦留了匹丝绸,再给你做身凉爽些的衣裳。走,瞧瞧去。”
“我不热。”神仙又岂能体会凡人疾苦,炎冷与否,于仙家而言皆是不足为道的。
冯漱已自然不知她思量,径直拉了她出门去,看得院中嬷嬷丫鬟们皆是好一阵笑,道是便如冯少东家这般知礼之人,遇上白开水那般油盐不进的木头也万不得已学会无礼了。此番戏语正巧遭那久日不来的冯东家听见,遂问起来。嬷嬷们不敢称谎,便将少东家属意玉银儿一事如实道来。
冯东家听得,皱眉不语,又打听起玉银儿来历,知是别家公子送来抵债的,此番皱眉沉下脸,立即差了下仆去细查。
这厢冯少东家已带了玉银儿上街至张仑锦的绸缎分庄来,叫掌柜领去内堂慢慢挑选特意备好的几匹料子。张仑锦够义气,知晓冯漱已是要给姑娘做衣裳,便特意留下好几匹上等货任他选完,再将余下的拿出售卖。
掌柜叫得丫鬟奉茶,又请两位稍事等候,与小二一道将布匹悉数抱来。冯漱已粗略算过,大致有十来匹,全是柔软光泽的好料子,便拉来玉银儿叫她随意选喜欢的。玉银儿瞧了,又顺着掌柜的话一一摸过,却横竖辩不出其中区别,心道是凡人怪矣,不过表上有异,怎地内里相同的物什还得来回选,白白费时辰。
掌柜见她未出言语,便笑问:“姑娘可有瞧得上眼的?”
冯少东家笑答:“掌柜的若有别的事便先去忙,我们慢慢挑着。今日也无旁的事,让这丫头仔细挑匹喜欢的也好。”
“自是,自是,姑娘选布,总归是要花些时候。二位先瞧,我让小二在门外候着,有事喊一声,他便会进来听吩咐。”掌柜的作揖道来,退出内堂回柜台去了。
玉银儿又瞧了半天,好歹不懂为何非得再做身衣裳,又思及上回做衣的银两还未还得,此时又一套,白白占了少东家两回便宜,叫仙君知道了定然是不乐意的。她便收回手,望向少东家道:“不做衣裳不行么?”
冯漱已无奈,笑道:“谁叫你这丫头长得快,以前那些衣裳想来都已再穿不得,合身的便只有这一身,便得再做几身才好。本来这些该叫嬷嬷帮你,可满园香里琐事多,倒也不好再差她为此费心。”
“我有衣裳一套便足矣。” 仙家与人有异,尘垢不沾身,便是不常换洗。
冯漱已却又遭她此言逗笑了道:“你这丫头,看着寡言少语,倒还是个倔脾气。旁的不说,便是春夏秋冬四季,这衣裳总得换罢,夏日清薄的衫子冬日如何穿。况且——”他欲语还休顿了片刻,方才略事羞怯又道,“况且女子出嫁置办嫁妆时,便是连到老的衣裳都得备下,那可是不小的数目。”
出嫁那是凡间女子的规矩,与她玉银儿又有何干系。玉银儿有口有理却细说不得,便只得回道:“我不会出嫁,便无需置办嫁妆。”
“哪有不出嫁的姑娘。”冯漱已闻言本来有笑,却见得玉银儿神色认真无假意这才惊讶道,“你未想过嫁个如意郎君,举案齐眉相伴终老?”
“从未想过。”玉银儿回道,“我与寻常女子不同,不会有如意郎君。”
冯漱已总算是淡下脸上笑意,些许愕然:“这是为何?”
便听门外擅自偷听半晌之人咳两声,推门跨步进来先笑了,才道:“丫头年纪轻,自然没有如意郎君。你着急问,是打算替莫公子准备嫁妆了?”
见得张仑锦来,冯漱已便将满肚话语咽下责怪他一眼,不住埋怨道:“你几时有了偷听的嗜好?”
张仑锦近前来凑上冯漱已耳畔,不正经笑了,小声道:“还以为是哪家姑娘叫你牵肠挂肚,原是莫公子家丫鬟。哥哥帮你一回,给你出个主意——你且带上聘礼去见莫公子,让他将这丫鬟许配与你便是。莫公子岂是小器人,不会不答应。”
冯漱已怕他此般戏言被玉银儿听了去,当下慌张后退一步,啐道:“贯会出馊主意。”
张仑锦不以为意,倒是乐在其中又高声道:“你若再持发乎情止乎礼的态度,白丫头可要跟别人跑啦!”
“仑锦你又不行好!”虽这般出言反驳了,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张少东家那戏言倒真是传进冯漱已心里头了。
张仑锦见他心有所思,便抱起布匹往玉银儿身上比划,摆出平日是对付莺莺燕燕的态度笑道:“这匹乃是冰蚕丝所制,我寻遍十来座城才寻得,最是珍贵。这匹呢,色泽最美,衬你花容月貌不在话下。”
眼见他又犯起撩拨姑娘的坏毛病,冯漱已上前来挡在二人中间将他从玉银儿跟前隔开,左右接过他手中两匹,威慑道:“这两匹我都要了。去叫丫鬟来量尺寸。”
张仑锦豪爽,重拍他几下肩笑道:“他日你若要准备聘礼了提前告知,寻几十匹最好的布料可得花些时候。”说罢这才开怀大笑两声,吩咐门外小儿叫丫鬟去了。
丫鬟乃是之前帮玉银儿量过尺寸的,当下听差前来又量一番,不禁诧异白开水竟再长了些许。玉银儿途中拒绝几次未果,便暗自盘算起新添的两身衣裳几时才还得清银两。冯漱已却喜,已然思忖起要给白丫头准备冬日的袄衣。
此话刚提,便听得张仑锦笑话他:“你急甚么,等秋深了再操这心也不迟。你这白丫头长得快,初次于你府上见得,她可不是这般身段。”他言罢又于玉银儿头顶比划几下,继续道,“我倒是从未见过谁家女子有这涨势,可比得地里的韭菜了。”
玉银儿听得,思起裳羽也说她长个头了,便觉不解。仙童长至十五的模样便少有再变的,她此番异样许算得上天界奇闻了。
便听张仑锦又问:“白丫头,莫非你家公子往日苛待你,没让你吃过饱饭?”
此乃戏言,冯漱已懂得可玉银儿却不懂,遂正色反驳道:“公子温好,从不苛待。我与白开心犯错,也多罚白开心,少罚我。你莫说公子是非。”
二位少东家闻言愣了片刻,心中皆是各有所念。张仑锦意味深长笑起,抬眼瞥了冯漱已,问玉银儿道:“白丫头,你喜欢你家莫公子么?”
她因仙君而生,又常伴仙君身旁,自然是喜欢的。因而她便回道:“自然喜欢。”
冯漱已脸色微滞,张仑锦斜眼见了勾起嘴角再问:“那你家公子呢,可也喜欢你么?”
仙君虽对旁的神仙皆有疏离从不显露真意,但独独待她与玉子儿不同,想来也是喜欢的。因而她又答:“想来也喜欢。”
冯漱已此刻定定愣在那里不动弹。情刚不知所起时,便叫人寸断愁肠垂襟泪了。
彼时,那未知凡人此番恼苦的仙君正闲卧茶棚小寐。山风徐徐来,青草添几香,凭得虫雀长叫唤,更盛乐未央。
仙君少有地做起梦来,置身灰天雷云之下,凛然浮空而立。他脚下万海汇聚,洪涛不止、声震四方、溅水成雨。疾风又卷云霖,漫天气势迷乱天地,叫方圆千万里内再无生灵敢近。他已无力再以光界护身,便叫逆流翻腾的海水湿了白发白衣,任其贴身逐风去。
从万丈深海的地底下伸出一双手,欲要撕碎那石壳破茧而出。海水骤然裂开,瘴雾蔓延不断侵蚀四方,也将天地卷入黑暗。
便听深不见底的裂缝里头传来一道声音,如雷震耳,叫乌云都径直被贯碎:“以吾悉数爱慕、以吾悉数怨憎,施于你身成咒。你所倾心怜爱的万物生灵将皆堕魔道,取你性命灭你神魂!生生世世,不止不休!”
海升沧澜兮无昨夜,吾思昨夜兮无悔怨。恍觉此情兮将别离,从往从归兮空悲泣。
苍弥,你我之间许是没有生生世世了。
悬空而立之人翻覆海水掀起巨浪临天,转瞬化作亿万水茅直朝裂缝飞射而去。
水茅密如织孔,气倒千山,眨眼便将地缝里那双手戳成肉泥。地下之人再无力抗拒,任凭心中千万恨与不甘,也终化作咒语反复说与悬空之人听,直至堕入无尽黑暗,那般怨恨也未曾消减半分。
其后,海水归缚成封印,叫里头作乱之物再也出不得。而那耗尽神力将之束缚地底之人,渐化云烟,消散于天光乍现时。
净玉玦悠然转醒,刚睁眼便见玉子儿蹲于身侧,乖巧望着。他还未起身,便听玉子儿道:“仙君,小龙子来了。”
遂起身朝对座睇一眼,又看向院中,问道:“人呢?”
“在门外呢。”
“怎不放他进来?”
“他未敲门,我便不知该不该开,只得等仙君醒来请个指令。”
净玉玦打个哈欠,也不急,道:“他在门外多久了?”
“已经半个时辰了。”玉子儿不解,怎地人来了不敲门,默默孤站檐下白白等,便又问仙君道,“仙君,这小龙子究竟是想来还是不想来啊?我要给他开门么?”
“他不敲,你开甚么。”净玉玦抬眼睇向大门处,只一下,便又收回视线道,“他几时敲了几时开。”
“哦,那我去门前等着。”玉子儿道来,起身刚出茶棚要去门前等便被仙君叫住。
“回来。”仙君拾了茶壶递给他,“我些许口渴,先煮茶。”
故而又双手接下茶壶,点了炉子,于旁木桶中舀得水来乖乖烧水煮茶了。至茶汤成色,有香飘来,他给仙君奉好茶,方才跪坐桌前有心思转头看向大门,如坐针毡。他心紧着小龙子敲门没听见,便时时在意,不敢疏忽。
净玉玦嫌茶汤太烫,瞧了两眼等它冷,斜倚软垫睇向玉子儿观察少时方才道:“别看了,去等着罢。”见玉子儿欢快跑向门处,他收回视线微抬左手瞥一眼,已是知晓戚亭涵这番来意了。
又半个时辰,玉子儿从门缝里窥见戚亭涵转身离去,便一路跑向茶棚一路喊:“仙君,小龙子走啦!”
便闻净玉玦叹了气,不知是喜是忧:“知道了。煮茶。”
“仙君,您不想见小龙子么?”
若小龙子存心试探,那确实是不想见的。手上咬痕虽已用仙法遮去,但还痛着,难免会露马脚。
“对了,你哪日得空,回天上替我取《帝神书》来。”
玉子儿正入茶,听闻仙君话语抬头看来,不解问:“您不是不爱看那劳什子么?”
“日子太闲,总得解解闷。此事不急,你几时想去了再去。”
这《帝神书》玉子儿看过许多遍,对当中史事甚是喜欢,已然烂熟于心,此时听闻仙君也有了想法,便得意忘形侃侃而谈。从初神临世造福大地,到天帝继位统帅三界。他声情并茂讲来,净玉玦却听得兴致怏怏,全当是少年自娱自乐的闲话罢了。
便巧,此时门外终于响起久等的敲门声,净玉玦遂差使了玉子儿前去开门。然玉子儿正讲得欢,这厢被断了话头心中甚是不悦,噘嘴嘟囔了片刻才前去开门请人进来。
可来人并非戚亭涵,瞧那身打扮许是山野人家。他见门开了立即扑通跪下,哭道:“郎中救命,我家小妹遭蛇咬了,现已不省人事,许是半条命都入了地府。”门外墙脚躺着位村妇,面色发乌。
玉子儿探出脑袋见得,朝院中喊:“公子,是有人求医来了。”
“听见了。”已然整身出得茶棚过小桥的净玉玦闲步至门口,诸多无奈,又寻思起今日求医者未曾断过实在恼人,便不由得重重叹气,对那求医的男子道,“把人抬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