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之途中历千山经万海,只为至得大荒之禹去。
受过三千雷刑的戎弱奄奄一息间睁开眼,望着茫茫前路对苍弥道:“太阳快落山了,寻处地方休息一夜,明日再赶路。”
“是,师父。”苍弥应了一声,带着戎弱自天而下落入深山里。
夜里苍弥总受煞气之苦常是神智不清醒做了许多错事,也害得戎弱受他侵染神体有损,惊雷之伤久不见好。
“师父,您好好休息,我去远些的地方。”为了不再拖累戎弱,近来趁着夜里狂性大发前他总是避得远远的,独自寻一处生灵不近的地方筑起障界。
戎弱倚坐在树下缓缓对他点点头:“去罢,明日再来接我。”
苍弥毕恭毕敬朝他行了礼,这才转身而去。戎弱目送他,末了幽幽叹口气,闭上双目调息修灵静等夕尽月至。
时过不知几何,山间忽然响起一声如巨兽嘶吼般的痛苦喊声惊走夜鸟,尔后又是一声。戎弱缓缓睁开眼静坐片刻才起了身,仰头细听得喊声的来处动身踏云飞去。
发出这般吼的是将自己封入土壁之中正被煞气噬体的苍弥。戎弱临空寻得气息后降下来,脚尖沾地的刹那间散去云雾,不待飞扬的衣袂与发丝落定便抬步向前近的土壁去。他抬手稍有触碰,土壁刚被手指点上便晕开一圈光晕腾生仙气,轻而易举放他入内了。
由苍弥体内炸涌而出的煞气填满了土壁内每方每存,而苍弥在那当中张牙舞爪地翻腾,不时发出痛苦的吼叫。为了白日里能带气息奄奄的戎弱赶往大荒之禹,他将煞气的发作有意控制在了夜里,即便因此使得煞气淤结不疏发作时一日比一日难受也毫不在意。
戎弱挥挥手清走面前的黑色煞气近得苍弥身边去站定,使出神法低声念道:“庇上无邪自然,请众无形复形,化万象归灵,神道清静,魔道见明。”
低念之声有回响,于算不得宽阔之地不断重叠而变得巨大,盖过了苍弥的喊叫。半晌后苍弥总算是逐渐变得平静,飘晃于半空徐徐旋正身体盘腿而坐,安详地闭上双目神色恬淡,身后的示穹之脉总算再显金光澈澈。
见此状,戎弱微微扬起下颚张开双臂,充盈此间的煞气便如洪水奔腾而来争先恐后涌入他身体,每一块皮肉都不放过。满头青丝爆如飞天悬流张扬不已,顷刻须臾间便白了,直至他调动神息将煞气强行压下,才再次由发端至发尾重见玄墨。
静息凝视悬浮半空的苍弥片刻,戎弱转身往来时的土壁走去,步子有些慢。而苍弥已然缓缓睁开眼向他伸出双臂,从背后将他环入怀中低声唤了句戎弱。戎弱脸上不见分毫惊诧,也未挣脱他臂膀慢慢转过身来闭上双眼,似乎早已料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无可奈何地接受了。
第一次是在那座崩塌的大山废墟间,暴雨后泥泞的地面将将被明艳了一日的太阳烘烤至半干,夜风尚且没吹来,浑身溢满煞气的苍弥将使不出半点力气的戎弱扑倒在地。示穹之脉的末端消散成灰烬在月下飞舞,飞着飞着便融入夜幕的黑暗里。
在苍弥撕开他身上的大红喜服前戎弱没想过要躲开,甚至最初以为是苍弥抑制不下狂性要将他如衣裳一般撕碎,心里念想着绝不能让苍弥变成杀师的恶徒,因此才奋力挣扎着要逃走。然而他翻身前往爬出未几步便被苍弥揪住脑后的头发按在地面上,连下身的裤子也被撕碎。
“戎弱,戎弱,我想要你。”
苍弥呼出的气息喷在戎弱颈脖间,戎弱终于明白了什么。
“我是……你师父……”
可苍弥听不见他的话语,一遍又一遍亲吻着他的肩背,诉说着情意。
“我知道了,但你不能成为强迫师父玷污师门的宵小之辈。”戎弱拼尽全身最后的力气翻转过来面朝着苍弥,伸出双臂将他揽入怀中,“这个恶,让为师来作。你没有错。”他一面说着,一面主动分开双腿,却从眼角不断流下泪去,“苍弥,你没有错,是我要你。”
不知是何处遥遥而来的一只萤火虫翩然乱野间,尔后竟是忽然飞来一大片,漫于夜幕里。戎弱一手抱住苍弥埋在他胸前的脑袋,一手高举伸向夜空想触上那些萤光如星,好不容易等来的一只愿意靠近他手指,却又近前来虚晃盘旋几圈又飞走。
几息之间,萤火虫全不见了,倒像是从没出现过,只留月色越发如血。
戎弱垂下手,放于苍弥背上,未多时候便随身下的一痛而抓紧了他后背的衣裳。
煞气渐是平静的苍弥从疯魔中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他惊恐于戎弱的衣衫不整和满身的红斑,半点不曾想过自己会犯下大错。比起心中那点不敢昭然于世间的倾慕,他对戎弱的敬重远胜一切,定然不能容忍自己做过那般错事。戎弱对此再清楚不过,便是感到十分庆幸,未对他提起过半句昨夜的种种,只以一句为了阻止被煞气吞噬神智的他惹出祸端才会变得如此,而搪塞了过去。
之后,夜里他们是爱侣,白日仍旧做着师徒,仿佛朝夕不相干。唯一令戎弱心有安慰的是,苍弥并不记得他以师父的身份助自己度过煞气噬体之苦后又以爱侣的身份和自己一夜**。
只要苍弥有索取,戎弱便会宽衣解带。
土壁上化开一圈光漪,片刻后是戎弱从里头摇摇晃晃走出来。近些时日不知何故他清瘦了许多,山风阵阵吹着衣裳贴紧他身体勾勒出不见昔日结实的单薄,总是神采奕奕的微微含笑也显得疲惫,连自内而发萦绕周身的五彩神光都黯淡得微弱不可察。
步履虚浮走了几步后他站定土壁前仰着头,微微启唇叹出一缕浊气。那浊气并非全然来自苍弥的煞气,还有几分是极纯极净沾染尘土后化出的腐朽。即便并未堕魔,这具汇聚世间灵性的身躯也从心根开始变烂,再成不了三界之主。
理好松乱的衣裳,戎弱走回先前苍弥放下他的地方,靠着那颗树慢慢坐下去,闭目调息假装这一夜他从未去过苍弥身边。
此间唯有山音不寂静,是夏虫声声复声声在吟唱。
翌日不见早,苍弥才击碎土垒从里面出来。靠近戎弱身边时他不小心踩到枯落的树枝,喀。戎弱便醒了。
“师父。”他在戎弱身旁半跪蹲下,轻轻唤,“今日身体可好些?”
“好多了。”戎弱坐正身,恢复成师父的样子,“你呢,煞气还在作祟?”
苍弥低下头:“不碍事,它白日不闹,不妨碍我们回大荒之禹。”
默声端看苍弥片刻,戎弱才道:“走罢。”
苍弥仅是挪了些许地方背对着戎弱,仍旧是半跪着未有起身:“我背您走。”
戎弱心生困惑:“怎么不召祥云?”
“召过了。”顿了顿,苍弥又道,“祥云不肯来。”
此番话音间并无任何心绪起伏,却是刺痛了戎弱的心。戎弱抬抬手正欲招祥云来,却惊觉掌心间腾升而起的竟是一缕煞气便立即攥紧手掌不让苍弥瞧见,趴到了他背上:“难为你了。”
“师父神体有损,照顾您是徒儿应当尽的孝道。”
此后千山万水全是苍弥背着戎弱步步行过。戎弱的身体从最初的轻盈日益变得沉重疲软,常常苍弥早晨去接他时他还闭眼在睡,醒来后已是趴在苍弥背上,日过晌午,不知离大荒之禹又近几百里。
三年又三年,终于遥遥可见得大荒之禹的黄土,那代替苍弥守在此处的泥人儿察觉他二位的身影不禁喜泣奔来,挥舞着手臂高喊神天与苍弥。
“师父,等您养好伤不如回天上去,诸位师兄师姐还盼着您归位。”
“那你呢?”
“我便不随您回去了。”
风沙吹眯了戎弱的双目,他索性合上眼睛,将脸颊贴在苍弥后肩上轻轻嗯了一声。
那拥有挺拔背脊的苍弥忽然独自往前了,渐渐走到他伸手触及不到的距离,与跑来的泥人儿一起头也不回地朝大荒之禹走去。
“苍弥!”他在后面追着喊,可怎都赶不上他们的脚步。
许久之后前方的两位像是终于听得,停下脚步回头来看他时,却只剩下一位——不知是苍弥还是那泥人儿。
“回去罢。”眼前身着黑袍戴金光面具的苍弥对他道。
净玉玦睁开眼,尚未看清任何东西泪水便先流下了两行。
“可算是醒了。”龙太子在他身旁,“身体如何?”
他还是怔怔愣愣的,半晌之后才问道:“苍弥呢?”
龙太子没大听清:“谁?”
“哦……”他这才回过神来,“胤善,胤善去哪里了?”
“破阵法去了。将你托付给我照顾,说你若是在他回来之前便醒了,就让我先带你回云端去。”
“他要破哪里的阵?”
“整座岛的阵。”
净玉玦十分诧异:“他怎么破得了?”
龙太子略是感叹道:“方才我们被困地牢中出不去,连我都奈何不得凡人布下的阵法,没想到却让胤善给破了。”龙太子端查得净玉玦几眼,继续道,“乃一位自称是胤善师姐的女子,教得他使用示穹之脉的力量。传言,示穹之脉在大荒之主体内,可最后一位大荒之主早已堕魔被封印。被古神戎弱封印。而胤善他,唤你戎弱。”
“我这具身体,是给戎弱准备的。”见龙太子面有震惊,他便笑道,“龙太子想听么,我、胤善以及戎弱和苍弥之间的因缘?”
“你若问我,我自然会答想听。”龙太子收敛了神色,“但我此生最不喜探听别人不愿宣之于口的秘密。”
净玉玦笑了笑:“并非甚么秘密,龙王也知晓。不过亲口对谁说起还是头一回。”脸上泪已干,他觉得有异样不舒服,便抬手擦了擦,“小龙子乃是苍弥转世,而我则诞生于一块玉石的灵气、以及戎弱与言天的一缕魂魄,只算得上是……一抹神智。”
他由龙太子脸上移开目光,平淡讲起了自初神向示穹之脉许下心愿开始,直至今时今日的一切。龙太子神色严肃地听着。躺在他身后的猊缺醒来听得后半截亦是不敢出言语,睁着双眼入了神,连浑身被烧成焦炭的痛楚仿佛在这时候也蛰伏不造次。
“你说大限将至,我还以为……”听净玉玦讲完,龙太子才有气无力地开口。
净玉玦站起身粗整衣裳,对生离死别之悲似乎毫不在意:“并非是指这具身躯的大限。雷麟这是醒了?”余光瞥见地上的猊缺睁眼在发愣,不禁出声道,“倒正是时候。”
龙太子闻得此言转身去看,正好瞧见猊缺支撑着地面艰难地坐起身,便挥开衣袖伸手扶了一把:“亏得玉玦的还灵酿,不然这身伤恐怕养个数十年也未必能动弹。”
猊缺僵硬地给净玉玦行礼:“多谢仙君救命之恩。”
“救你的是胤善,等见着他你再行礼不迟。”他说着朝地牢的门看去,“胤善去多少时候了?”
“才出去不久。”龙太子亦是站起身来,顺手提了把猊缺,“我见他的确有些本事,而你又没醒来,便自作主张让他自己去了。”
“有音天跟着我倒是不担心,况且……”况且有承合新故之术,只要他还活着胤善便不会死。净玉玦向门口走去,没两步竟是偏偏倒倒身行不稳,幸而得龙太子及时赶来扶了扶,他才总算没闹出笑话,还刻意打趣,“要是身体归还给戎弱时,仍旧这般不中用,只怕天上那几位又该劳神费力了。”
龙太子扶着净玉玦的手不禁多用了几分力,眉头仍是不舒展:“就没有两全法,让你也不必消失么?”
净玉玦推开龙太子站稳,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闲散态度:“我并无属于自己的魂魄,便也不得轮回。也好,少了喝孟婆汤时因眷恋前尘而悲伤,更是不担心变成孤魂野鬼吓坏过路人。”
龙太子叹口气:“你倒是没眷恋了,叫胤善怎么办。”
“我将他……”净玉玦缓了缓,才能继续道,“托付给戎弱了。”
“做下这个决定,定是你已经走投无路。”
净玉玦朝龙太子笑,笑这命运还算待他不薄,让他在将死之际有了一个知己。他拍拍龙太子扶住他的手,顺势推开了去:“有劳龙太子带猊缺先行回云上去。我去寻胤善那小子。”
龙太子心紧他身体:“你走路尚且不稳,如何去找他。”
净玉玦指了指天上嘴角带笑,眼中尽是□□:“倘若当真到了命悬一刻时,那几位可比谁都着急,眼下许是巴巴正望着这离岛,盘算着几时来搭救。”
龙太子知道带不走他,连连叹了三声。
“仙君,请您救救御写忧。”
迟疑少时净玉玦才应声:“好。”
猊缺扯着僵硬的脸皮子笑起来,向他行礼道谢。
目送他二位飞离雨界渐是没了身影,净玉玦才走下天坛,踏着雨水去寻胤善。此时忽然有人为他撑起了伞,他抬头瞥了一眼便认出来油纸伞的来处,道:“不是让你别出来么。”
撑伞是阿全,双手举着木柄飘在净玉玦身后:“不妨事的,我为您撑着伞,您能省些避雨的力气。”
“身体恢复多少了?”
“差不多快好全了。”
“那便好。”
百余年前在上衍的公子府中压制冤魂而受了难,阿全便被净玉玦以伞为凭寄放于幽冥界修养。如今听得仙君讲起过去,他便是再也待不住擅自跑了出来。
“仙君,我能否就此继续留在您身边做事?”
“小心变成厉鬼。”
阿全憨厚笑起来:“我若一心向善,便不怕恶鬼缠身。”
净玉玦被他逗得也笑起来,末了拿出子光哨衔于唇间吹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