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玉玦移开目光坐起身来:“二十年后你要是还想得长生,便再对我说一次。我想那时候,我定有办法替你实现。”
胤善不解:“为何要等二十年?”
“凡人心性十年一涨,想必二十年后的你才能彻底定下来。”此只为其一,还有其一净玉玦实在无法轻易说出口。
“即便是凡人,也有过了二十年不会变之事。”胤善定定看向净玉玦,见他目光落在旁处便也转了视线。
净玉玦轻叹一声:“长生不死未必是件幸事,也有求死不能而深陷痛苦的时候。”
“你打算,守我多少世?”
“胤善便是最后一世。”净玉玦说罢挤出一丝笑意回头看向胤善,“天帝只罚了我三世。”
然而胤善却丝毫笑不出来,蹙着眉头神色一下子变得黯淡。净玉玦欲要伸手碰他,刚是抬起来便生迟疑,末了佯装整理衣袖收了回去。胤善有察,暗自揣度他此番举动背后的心思,猜来想去竟是被自己嫉妒起了前世那个亭涵的心绪给吓了一跳。
他二位此间再无言语。
伏卧净玉玦身后供他依靠的头狼忽然站起身,仰头长啸。远方不辨方向之处便也传来巨狼的一声回啸,惹得狼群焦躁起来。众将士听得脸色一变,当即扔下手里粮水猛然起身去找各自己的坐骑翻身骑上。巨狼将军更是气势汹汹大步走向净玉玦,惹得那些妖陡然生警觉。先是厌隗抬眼盯着他,寒了方才还算柔和的神情向巨狼发出威慑,随后怜也握上腰间佩剑起身与他一并聚于净玉玦与胤善身边。
狼群害怕得呜咽后退,任凭将士们怎么训斥打骂都不服。
巨狼将军会过意来停下步子不再往前,只是着急道:“这是啸警,宫中出大事了巨狼才会如此。我等须得赶回去,还请诸位特与我一同回王都。”
“牛车行得慢,只怕会有耽搁。”胤善起身来,“不如将军先回,我们随后乘车便到。”
苦苦权衡片刻,巨狼将军这才向胤善抱拳行礼暂且先别过,随后上前牵出头狼翻身骑于其背,领着一众将士先行走了。
远方狼啸依旧不断,净玉玦听得几声待骑狼而去的将士走远,伸个懒腰往后躺倒,身子底下便骤然生出一片柔软的云来将他承住。
洌滳收了刀,道:“莫非是那两只雷麟的身份暴露了?”
“即便是身份暴露,神兽也不至于伤害凡人。”裳羽看向望着云端发呆并无任何动作的净玉玦,近前去问道,“仙君,用不用我赶去探探情况?”
祥云延出一端缠上胤善的双腿托他坐下,随后渐是飘浮起来升上半空。没了碍事的凡人在,净玉玦总算是可以从狭窄的牛车中解脱出来,惬意得一时失神以为自己已然回答了裳羽的话,直至玉子儿追着扑上来问他要去何处才恍然忆起,这才请祥云再次落回去道:“都上来,回筑绮王宫。”
“仙君您真是糊涂啦!”玉子儿笑话他,“我若不出声,您怕是要带胤善到仙宫里去。”
净玉玦瞥一眼玉子儿,喃喃道:“带他去仙宫多浪费。”
胤善仔细听得了,甚是不解:“浪费甚么?”
不料竟是被胤善给听了去。净玉玦愣了刹那,立刻打个哈欠掩饰过去:“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自然是浪费你求长生丹的时日。”
旁的,净玉玦也不愿再多解释。
怜抬头看了眼身旁的厌隗,厌隗有察觉,便也转头来看他,小声笑问道:“此时才舍不得?”
怜没应他,又将头正回前方。
祥云快于巨狼,飘飘晃晃两柱香的时辰便至得王宫之上。
只是王都在下雨,落成倾盆雨幕大势不减,将整座都城藏匿其中难辨真貌。这雨好似被切断一般半点不沾城外,瞧着着实不寻常。净玉玦便请祥云停下来远远细观心下里琢磨,直至见得乌云大雨之上龙太子也在,这才又飞去雨上与龙太子相见。
“龙太子果然在此。”
“看个热闹。”龙太子见得净玉玦乘云而来这才现身相见,合了彼此脚下的云,笑道,“你们来得有些迟了。”
净玉玦往云下看,却只得见雨雾缭缭,不辨任何其他身影:“这雨是甚么人施的法术?即障眼,又像牢笼一般。”
“玉玦可想知道发生了何事?”龙太子这般笑问道,不觉身周的妖都投来略是惊讶忐忑的目光。
“龙太子为何称戎弱为玉玦?”果然,胤善听后在意起来。
龙太子微微有些诧异,斜睨着净玉玦打算看他脸色再作答。净玉玦倒是显得坦然,回胤善道:“只因我的身体是由玉石而成,不是块玉玦是甚么。”
胤善了然点点头,并未继续深究:“原来是这样。”
“不过你可不能学龙太子,乱称呼我。”
“自然。比起玉玦,还是戎弱好。”
“确如其是。”净玉玦眨了下眼睛,那里头的光似乎便淡下去许多。只是他未有多反应,平心静气对龙太子道,“还请龙太子长话短说。”
唯独只有裳羽瞧出来他神情中的细微变化,不禁是难过地低下了头。
不明就里的龙太子不敢再贸然称呼他:“长话短说便是那只叫御写忧的雷麟死了,筑绮王因此急火攻心吐血病倒,而另一只叫猊缺的雷麟则被关进了牢里。”
洌滳闻言大惊:“御写忧死了?我们离开才几日,怎么会发生如此巨变?况且雷麟……怎会轻易被凡人关入牢中?”
净玉玦觉得这般境况有些熟悉,便也问:“是筑绮王动的手?”
玉子儿更是好奇得紧,抓住龙太子衣袖急道:“龙太子快细细地说。”
龙太子哈哈笑两声,将自己所见逐一细细道来。
那日净玉玦与胤善几位离开王都,筑绮王下令大祭司炼制长生丹。大祭司翻看古籍寻找炼丹之法时无意间得知了龙宝另有妙用,便谎称炼丹须得龙宝作引。可龙宝早已被筑绮王赠与御写忧。送出去的礼物哪有再要回来的道理,这样未免显得他小器。他不愿让美人以为他的一片真心是虚情假意,便拒绝了大祭司的要求,命他随意做个像的方可。
大祭司自然对此心生不满,却又不敢直接硬抢来,故而寻思着离间筑绮王与御写忧的关系。
这最好的手段莫过于让王以为阿御姑娘与她哥哥有染。
他先是有意与徒弟在宫中下侍面前小声提起阿御前几日与猊缺悄悄外出去了树林,举止亲昵不似兄妹,引诱下侍心生猜疑,后来又炼了一味**药交给徒弟,遣他以驱海邪的名义分给阿御和猊缺。
驱海邪乃是筑绮自古便有的习俗。
筑绮荒岛本无国,是万年前死而复生的勾考为了重获一脉自己的族人向戎弱苍弥复仇,精心挑选觅得此处僻世之岛,又陆续抓来三千童男三千童女才慢慢繁衍至如今神秘的筑绮古国。童男童女乘船入海时的恐惧盘结于海面久久不消,最后化作无形的邪怨徘徊尘海间,每年七月登岛作乱一次。
未免邪怨入体有损性命,筑绮的大祭司时常会炼制一些药粉让所有人服下。已在此岛陪伴筑绮王三年的御写忧对此并无怀疑,当大祭司的徒弟送来药粉时他没想过当中有诈,当着他的面便将药粉混入水中服下了。
徒弟兴冲冲回去向大祭司复命,待得入夜时分又与大祭司悄悄潜入御写忧房中将他搬去了猊缺的榻上。自然,猊缺也喝下了他自己亲手倒入**药的水,对他二人此番动作毫无察觉。
“把他们衣裳都脱了。”大祭司吩咐自己的徒弟。
这位年纪轻轻正是辨别是非年纪的少年没有任何迟疑,迅速脱下猊缺的衣裤随意扔于地上,羞怯片刻便兴致勃勃地去解御写忧的腰带,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笑意不见任何非礼勿视的苦恼。
衣裳脱至一半,徒弟悄悄回头偷瞄一眼自己师父,随后假装无意将手伸向御写忧的胸膛用力一抓。
“咦?”两手抓空只握住衣料的徒弟十分疑惑,又覆上手掌来回摸索,“她的胸怎么是平的?”
大祭司无意于此,低声呵斥道:“快脱!”
纵是心有困惑,徒弟仍旧只得按照师父意思褪去御写忧身上最后一层薄衣。
夜里光浅,他特意端起榻边的烛台靠近御写忧身体查看,由脸往下见得胸部似男子般平坦时心中便是一惊,立刻又往下去看别的地方。然而那本该有些什么之处却什么都没有,光滑平坦像个人偶。他吓得后退跌坐地上,手里的烛台磕在身旁哐地一声,滚落了上面的蜡烛。
“师、师父,她……?!”
“莫慌!”烛火照见御写忧下身时大祭司也见着了,比起这无能的徒弟倒是显得镇定,片刻后不禁是又惊又喜,“留条门缝,自有人会看见。”
遂于翌日晨起后去邀御写忧共用早膳见房中空空而寻来,下侍于门外高呼陛下驾到却是等了许久不见房中有声时,筑绮王上前由门缝内窥见房中地上衣裳杂乱且有女子饰物,当下回想起流传于下侍间的杂言碎语心生怒火,顾不得尚且还有旁人在便径直推门入内。
榻上躺着昨夜被扒光的两只妖,身上只随意搭着被褥并未完全将身体盖住。筑绮王错愕立于榻前怔怔看着那两具勾搭在一起的身体,面前太多怵目惊心的事实涌入眼中令他难以接受,便是如木如塑般半晌缓不过神来。
一同入房中的下侍躬身缩在后面不敢抬眼乱看,踹踹不安地屏住呼吸等待筑绮王大发雷霆。
然而筑绮王却迟迟没有发话。
心中万般惊悸渐渐平息后,筑绮王深吸口气沉沉说道:“出去。”
他的声音发哑吐字不大清楚下侍们听得不真切,面面相觑一番后刚有人战战兢兢细声欲问,他便转身一脚踢飞了椅子怒声大吼:“滚出去!出去!滚!!”
下侍们连连应声逃命似的退下,留他在屋内发狂。桌上的杯盏灯具全被拿来稀里哗啦砸了一地,装饰的木制屏风两脚便被从中间踹破咔咔断裂,还有分于床前两边以做帐用的垂幔也被吱啦一声撕扯下来半耷拉着。
高案上放着一柄玄铁大剑,乃是猊缺初至筑绮那时候,为表对兄长敬重之意他特意命人锻铸的,如今看在眼里只让他觉得可恨。
他步履摇晃地走过去,抬手紧紧握住剑身踟蹰了许久才猛然使力拔出来,持剑走向床边。剑身太长、太重,被他拖行向前时在石板地上留下了细细的白线,直至床边才终止。
许是终于接受被心上人背叛之事的缘故,怒气退却后他心中源源不断地翻腾出苦楚,看着床上熟睡的二人哭得肝肠寸断。他的哭声太大,唤醒了昏睡中的御写忧与猊缺。
脑中尚留混沌的御写忧不知他何事如此伤心,迷迷糊糊坐起身来去安慰:“儒言?你哭甚么?”
不知是否乃是并未彻底清醒的缘故,御写忧察觉不出自己身上衣不覆体,未做遮掩向床下跨出一步站起身,原本搭在他身上的被褥便滑落下来留于原处,露出他异于常貌的身体。想来,没有分化的躯体这一生都停在了将成年时的模样,比起寻常人家的男子稍纤细一些,但又比女子更结实,可其实皆不归男女,该有的一样都没有。
哐镗,手中的玄铁剑因松脱的握力而倒在石板地上发出惊耳之音,吓破了筑绮王的悲愤。他惊见得这副与自己臆想中大相径庭的身体顿时忘了心痛,只余下没来得及收住的眼泪还滚落几滴。
“你是谁?”筑绮王惊问。
“你说我是谁。”御写忧觉得他奇怪。
此时缓缓睁眼的猊缺揉着昏沉的脑袋坐起身,瞥见身边赤身的御写忧不禁失声叫起来,而后见得床边面带惊怒的筑绮王当即是清醒了,迅速抓起被褥遮掩御写忧的身体。这一遮,御写忧总算是幡然醒悟,抱住被褥蹲下身。
筑绮王连连后退数步,抬起发抖的手指向御写忧:“你是何方妖孽?!为何……为何会与我的阿御长得一模一样?!”
御写忧紧闭着唇不知如何回答。
猊缺左右看看这两位,忍不住解释起来:“这当中有许多缘由,不过他的确是你的阿御。”
“不是阿御……他不可能是阿御!”筑绮王摇头否认,尔后再次冲上前来扯掉最后一层保护御写忧自尊的布料,用力将他拽起来被迫展现身躯,“阿御怎会是你这副诡异的身体!你究竟是谁,为何要假扮成我的阿御?!你说啊,你把我的阿御怎么了?!你把她怎么了!”情至愤恨时他狠狠将御写忧推倒在地捡起玄铁剑直指他咽喉处,“我的阿御在哪里?!”
猊缺顾不得穿好衣裤遮体,冲上前来拦下挥剑欲砍的筑绮王,夺下他手中的剑:“可千万使不得。中间有误会坐下来细细说么,这大清早的多不吉利。阿御,你快去穿衣裳,穿好了我们坐下来边吃早膳边详聊。”
“你滚开!”筑绮王想推开猊缺,可使尽浑身力气都不得逞。
猊缺仍是劝:“你瞧我这衣衫不整的,我也不愿意这样紧紧抱着个男人么,多别扭。”
他身上本有任何男女该有的羞耻之处,穿不穿衣裳又如何。御写忧扶着手边倒地的椅子站起身,垂着眉眼兀自冷笑一声,不见丝毫慌张与羞愧低声喃道:“又和那时候一样……甚么再等你一世,真可笑,无论等了多少世你还是你,怎么会变。怎么会变?!”他上前拨开猊缺揪起筑绮王的衣襟,“你看着我,仔仔细细地看!你说,我是谁?我还能是谁?!”
其实筑绮王心里是明白的,无论模样还是神情举止,眼前这个非男非女之人若不是与他朝朝相伴的阿御又能是谁呢?可阿御分明是位面冷心软细腻温柔的女子,十指葱葱身姿修长纤细,翩翩罗裙下又怎会是这般怪异的身体。
“你不是阿御,你不可能是阿御……”他难看地哭着,眼泪铺满发红的整张脸,像是在告诫自己一般不停摇头。
御写忧亦是难受得紧,强忍住泪水又问他:“那你说我是谁?”
“不知道……我不知道……”筑绮王拼死掰开御写忧的手,仓皇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