盏吟橘太两内的黄符被烧了个所剩无几,是那日宫里派人来给胤善换眼遮时净玉玦施下法术招来数百道天雷将黄符逐一击毁的。天雷虽未伤人,但惊耳之音仍叫凡人怕得厉害,匆匆给胤善换了眼遮便回宫将此事呈禀告与太后。太后以为是天神震怒,立即让皇帝准备祈福慰神之礼。
被毁的黄符便就此作罢。宫里惧怕惹引祸上身,便也不再来了。
修养数日后,净玉玦看着被长钉钉在殿门上的木板,抬手并指转了转手腕,便将其拆下了。玉子儿与几只妖见得,便是纷纷上前将沙罗殿四周封死的木板三两下尽数拆除。
阳光随着木板揭开而穿过窗柩闯入殿中,先是一缕,再是一缕,最后终于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映出窗柩的花样,让昔日巍峨的大殿重现世间。
玉子儿手持扫帚叉腰立于大殿中央,指挥小妖们四面打扫。轻彩不愿听他差遣,将抹布盖在他脸上便化作蝴蝶飞出殿去。
胤善还是坐在那处席上不动,除了饭菜送来端起碗吃下,内急时去殿内一角的屏风后面解手,便再无其他了。
净玉玦曾弯腰在他身侧,伸手要去碰他的眼遮:“太后似乎并不打算锁着您了,我替您将眼遮拿下来。”
“戴着罢。”胤善挡开净玉玦的手,“我畏光。”
净玉玦便垂下手,依旧是笑道:“我替您看看,许是能治呢。”
胤善却问道:“治好了又如何?”
净玉玦叹口气此后不再多言。
脸上整日戴着器物不摘下,且不说是凡胎□□,单是神仙想必也是不好过的。他并非是听不出来胤善言语间有怨气,可若强行替他拿下逼着他去见那些充满恶意的嘴脸,为此伤心难过,还不如就这般的好。
“殿下若不想看,便不看。我替您洗洗头。”
自从戴上眼遮时起,胤善几乎未再清洁过身体。宫者令们除了一日三餐送饭来便是从不靠近,更遑论烧热水让胤善沐浴,加之眼遮被扣死轻易打不开,便连洗脸的机会也没有。全亏得玉银儿与玉子儿每日向他吹来一口仙气,才使得他身上不染污秽。
净玉玦绕去胤善背后解开刺绣而成的黄符放至身侧,指尖轻轻一合,窗外进来的光便分出几缕缭绕而来于他手中凝成栉。他细细柔柔梳理,不时轻呵一口气吹走发污。若是能解开眼遮便好了,净玉玦心下里不禁这般想,取下眼遮便能给他从头梳到尾,好过眼下这般不畅快千万倍。
胤善勉强睁开一丝眼,却始终只能见得自己被门外的光照亮的胸口。目不可视的这些年全然凭借双耳探听着动静,可时常,除了殿外刮风下雨四周皆是静无一音的,日子一旦长了,连他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如风雷一般响。
“莫悲喜,你来这里多久了?”胤善忽然问道。
这是他成为莫悲喜以来胤善第一次主动开口,净玉玦扬了扬嘴角,寻思一瞬才道:“好些年了。”
“你见过……”迟疑片刻,胤善才继续问道,“一位白发白眉的男子么?”
“并未见过。”净玉玦停下手中动作,拾起身侧的发带抖了抖,那绣着咒文的黄绸便改成了湛蓝之色。他一面替胤善绑头发,一面又问道,“殿下是想见他?”
沉默片刻胤善竟是微微摇头,轻声道:“不想见。”便再未多说半个字。
儿时的胤善还算是能言善辩的,同瑶礼一样。而如今的胤善话却少了许多,时常不应不答任凭身边人说得无兴至散去了也未开口过一回,与戚亭涵一样。况且他还蒙着眼,便是更叫谁也猜不透心思了。净玉玦常常盯着他端详了几个时辰也弄不明白他是喜是悲。
不过莫悲喜这名字胤善似乎十分喜欢,偶尔突兀地会唤一次。
俗名取了太多,净玉玦有时想不起,等回过神再应胤善时,胤善却已没了反应。
唯独有一回他开口多言语是夜里解手撞上白日被玉子儿挪了地方的灯塔,青铜的树样之物倒下来压在他身上划破腿脚,净玉玦听得动静从梦中惊醒闪身而来要将灯塔推开,胤善却拦住他不许,疼得摸向伤处沾了满手的血,末了竟是闭着双唇低声笑起来。
“殿下何事发笑?”净玉玦不禁放轻话音,以免惊了夜里人。
“你扶走灯塔,我的伤不就好了么。”
净玉玦的脚踝也流着血,但好歹算不上多痛:“殿下不愿让伤口恢复?”
“我可是妖啊。”胤善故意靠在净玉玦身上,“你不怕我?”
“我更怕殿下活得不开心。”
胤善翻身揪住净玉玦颈口的衣襟将他压在地板上,不经意间露出煞气在背后:“早已无人在意我生死,岂还有人在意我是否开心。谁派你来的?”
净玉玦伸手握住他背后的煞气,用力一拽将其抓散后才稍松口气,平和道:“世间之人千千万万,殿下身边只有万里之一。并非是无人在意您生死,而是您尚未遇到这些人罢了。”
“何来机会让我遇见?”胤善松手直起身,跪在净玉玦上方指着自己的的脸,“这高台、这大殿、这眼遮,正是曾经在意我生死之人赐于我余生的枷锁。我能遇见谁?”连那个曾说要庇佑他一生一世的神仙也弃他而去,以为受了这般厉害的伤他也会疼,定会现身来阻止。
可他没来。
戎弱没来。
“殿下遇见了我啊。”净玉玦起身推开压住胤善的灯塔,抬头继续笑道,“您遇见了莫悲喜。”
“我一文不值,你想从我身上得到甚么?”
“可于我而言,你比世间一切都珍贵。”见胤善身体僵了一下,净玉玦扶着他站起身,又道,“您过得不好许是旁人不在意,可还有我在意。权当是发发善心让我好过,殿下多多爱惜自己,好么?”
可惜他已不再是三言两语就能哄骗的孩童了。胤善沉默片刻,忽然用力抽出手臂甩开净玉玦,转身往屏风后去时沉声留下一句话:“你早晚也会弃我而去。”
净玉玦立即追去一步,发觉脚踝有些疼便又停下,张嘴想说自己不会,转念间思及自己大限将至便遗憾将话忍回肚中,重新斟酌过后才坦然道:“若有朝一日我离你而去了,那定是因为我的死期已至。”
与子缱绻无绝兮,死生怀情而不忘。
虽是未能道来心中思念,净玉玦仍是满足了。
待得胤善由屏风后出来回席上而卧,净玉玦挽过衣袖伸手置空覆于眼遮上释出仙气让他睡去,随后俯身吻上他的发际轻声道过安歇这才起身一瘸一拐走出沙罗殿,关好殿门乘云去了帝宫。
他寻得皇帝批阅公文的书房闯入其中,忘记脚踝伤势未好还由着以往那般随性的姿态落地,便是疼得使不上力气跪了下去,手不由得伸向前方要扶个东西着力。怎料神仙扶得不稳,连同大殿上的青铜鼎也一并倒了地。
托起铜鼎将它放好,净玉玦这才起身来往书案走去。他来此处不为别的,唯独是想找个契机让皇帝与太后放胤善离开灯牙台。有了诏令,想来那小子也不会继续闹别扭了。
便是一连好几夜他都来,又赶在胤善醒时回到沙罗殿。这般不急不躁地翻阅了帝宫中所有公文与书籍,总算于存放古籍的爻堂当中寻出一卷关于列国出使筑绮求长生丹的竹简。
书简记载——十万大山之末、滔滔尘海之端,有一方名为筑绮的古国。国主勾考受神兽点化制练长生丹,服后三千年不老。诸国闻此讯息,纷纷派使者前往筑绮求问制丹之法,却遭勾考拒绝。使者无获而归,临行前勾考又提出,各国君主若能奉上世间珍稀之物便可换取长生丹。诸国之间为寻宝耗费数百年,最终只有帝焉以龙宝换取回一颗由皇帝服下。然而皇帝年仅三十便早逝,帝焉也因龙宝一事而亏损国运。
关于凡间有国主长生三千年一事净玉玦从未听闻过,便是连下凡后便将人间之事摸了个七七八八的玉子儿也从未提起过。按理,若当真有这般传奇,玉子儿当是早已在他耳边念叨过了才对。
虽是未曾听闻过,但幸得有此古籍记录,才让他有了做手脚的余地。净玉玦手持书简琢磨过片刻便略施仙法卷起一阵旋风吹起架上的书册在堂中转几圈,末了收手止了风让籍卷落得满地都是。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竹简,解开上面的韦绳将竹片抛散于脚下转身便往乙海寻龙太子去了。
可惜龙太子不在。
龙公主凛与坐在龙太子的珊瑚椅上直勾勾打量净玉玦,末了才道:“大哥去困兽谷赴约了,我也想找他却是来迟一步。仙君有事不妨坐下同我说说。”
只要是条龙便好,净玉玦心下里这般想了便走去一旁为他备好的贝凳坐下,道:“我的确有事相求。如今小龙子转世在帝焉,因我保护过度而引来凡人恐惧被禁闭。我查阅过帝焉古事,得知他们与神龙曾有牵连,便想请龙公主以神龙之姿于帝焉空中现身片刻。”
“只是于空中现身便可?”
“只是于空中现身便可。”
“我来猜猜仙君的用意。”龙公主双眸里投来让净玉玦猜不透的神色,笑道,“三弟被关,仙君心疼他,故而想以神龙现身对凡人施压,好让他们明白三弟身份不简单,善待他。可若是这样,仙君自己去施压便好,何须千里迢迢来乙海委托大哥。”她探前身子眯眼仔细端详净玉玦,“仙君有天衰之相,莫非已是无法施展引乱天象的法术了?”
净玉玦抬眼迎上龙公主的狡黠深究的目光,道:“我的确开始天衰,但法术还是能使得。此番请龙太子前去并非只为给凡人施压。惧怕惊慌之下,岂会有真心。我打算彻底化解他们对小龙子的敌意。如此一来,便须得让他们明白小龙子并非是祸端,而是能给帝焉带来祥瑞的吉星。帝焉国运衰退,不久将亡,倘若此时神龙降临,又将如何呢?”
龙公主恍然大悟:“仙君是打算让凡人以为三弟能扭转国运?”
净玉玦微微点头:“正是。”
“能让仙君欠一份情,这等好事我岂有不答应的道理。”龙公主勾唇一笑,“全等仙君吩咐。”
便于数日后,玉银儿玉子儿听得吩咐遮蔽帝焉之上的浮云。万里青空之下,数十条游龙身卷祥云从天边列队缓行而来,掠过帝宫之上,直往盏吟橘太两。
净玉玦伴于胤善身侧立身沙罗殿外。
自那夜听得莫悲喜之言后,胤善虽未说些什么,却是愿意跨出沙罗殿的大门出来外头走走了。无法使用双目让他的耳朵与鼻子变得格外灵敏,即便是遥远之处的一声龙吟他也听得清晰。
“是甚么在鸣叫?”胤善问身旁的净玉玦道。
净玉玦抬头望着远方微末的一点身影,笑意回道:“是龙。”
“龙?”早已见过神仙与妖怪的胤善并不惊讶,“在天上?”
“在天上。正朝此处飞来。”
龙群近得盏吟橘太两的上方便不走了,盘旋几圈后纷纷落下来盘踞在四处。龙公主绕着灯牙台而卧,将龙头凑近胤善面前吐出气息。
许是不可视便不惧怕的缘故,胤善伸手摸索着往前走,触上那只庞然大物的龙吻后道:“神龙怎会来这荒地?”
“途经此处,受灵力吸引,便是歇息片刻。”龙公主这般道了,又呼出一阵龙息,“汝,双目不可视?”
胤善未答,而是继续抚摸着龙公主的吻部:“神龙可听说过戎弱?”
龙公主愣了愣,转眼看向净玉玦,见他只是面有浅淡笑意未作指示,便按自己的意思答道:“听过。”
“他还好么?”
余光瞥见净玉玦摇了摇头,龙公主才道:“还好。”
胤善抚过龙鳞的手因此二字顿住,随着因叹息而垂下的双肩一并落下来。龙公主不明白胤善这番失落由何而来,便是以心音问净玉玦道:“他怎会知道古神戎弱?”
净玉玦便也以心音回道:“我力有不支睡着时,戎弱出来见过他。”
龙公主眯起眼:“出来?”
“原来龙公主不知道。”净玉玦笑笑,“古神戎弱在我体内修养。”
“仙君是因此才会天衰?”
寻思片刻净玉玦才摇摇头。
不多时候,帝宫里的人也来了,浩浩荡荡的一行簇拥着华贵的马车停在盏吟橘太两大门外,
皇帝自與内被扶下,正抬头怔怔望向灯牙台上的白龙,巍峨的玄门之上便冒出一只硕大的龙头来眈眈盯着与龙角一般大的凡人。凡人只于书中看过神龙之姿,从不曾亲眼见过,这厢近在咫尺四目相对上,皆是被吓得险些跪在地上,相互搀扶着往后缩,更有胆小的径直晕了过去。
神龙吐出一股龙息,发出长吟。
灯牙台上的净玉玦听得了,差遣玉子儿前去应门。
玉子儿仗着胤善双目看不见,化作清风迅速吹得门前去,拉开厚重的宫门高声道:“恭迎陛下。”
听得少年这声喊叫,皇帝才回过神来向宫门看去,仍就难掩满面错愕与惊恐。
见门外之人不动身,玉子儿便又提高了嗓音:“恭迎陛下!盏吟橘太两中一共来了十一条龙,皆盘踞在此。”
“竟、竟有如此之多?!”皇帝惊诧万分,片刻不敢耽搁领着随同而来之人跪地向神龙拜了三拜,诚惶诚恐道,“朕乃帝焉国君寿婴,有幸目睹神龙威姿,特此来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