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承下胤善所受的全部伤病,净玉玦疼得几乎无法动弹,以往转瞬便好的伤恢复得慢了不少,直到下凡去的仙与妖扑灭胤善身上的火势他才好受许多,终于有力气从云上爬起来。
太后宫中的凡人个个中了轻彩的幻术疯疯颠颠在院中晃荡。厌隗挑了个顺眼的皇子要杀,被怜给拦下来。玉银儿上前朝胤善轻吹一口气,他被烧得乌漆麻黑的身体便重新有了衣服。
胤善已是不哭了,怔怔看着眼前陌生的男男女女,刚是要开口,一片玉色轻绸缎便落在眼前被风吹来盖了他一脸。他顺势抓起绸缎擦擦脸,这才掀开见得跟前多了一位戴着帷幔斗笠的男子。
帷幔之下若隐若现的容貌满是烧伤,只勉强能看出轮廓。凭借清风越墙扶檐掀起垂至腰间的帷幔,胤善瞧见了那底下焦褐的脸。
净玉玦笑起来:“我怕吓着你,才戴了这斗笠。你倒好,还掀开来看。”
尽管此时不辩模样,胤善却认得白发间的一缕墨色:“我记得您的样子,您是戎弱。”
玉子儿闻言不服气,吸口气要反驳便被净玉玦抢了先道:“都是这副模样了,你还认得?”
胤善点点头,伸手牵住帷幔一角小心翼翼揭开些许仰头朝他看:“您受伤了,疼么?”
净玉玦捏起胤善的脸:“很快便不疼了。”
“仙君,还是带亭涵回浣宁山的好。”玉子儿粘上来抱住胤善对净玉玦道,“不然还不知道凡人怎么对他呢。”
净玉玦摊手一抓多了根枯树枝,挑开玉子儿勾着胤善的双手后随意一掷,枯枝便化作蜻蜓潇洒而去。
“你愿意跟我走么?”他问转头去看蜻蜓的胤善。
胤善回过头来:“去哪里?”
“去个没人欺负你的地方。”
“回,是回。”玉子儿立马纠错道。他刚伸手又要抱胤善,余光瞥得帷幔下净玉玦移眸睇来的眼,便又乖乖收回手继续道,“回了浣宁山仙君护着你,谁也不敢再放肆!”
可胤善迟疑许久才开口:“我不能去。”
并非不愿,而是不能。净玉玦又道:“倘若日后又有人用火烧你,甚至将你绑在马后拖行,你也不跟我走?”
“我自出生便是不死之身——”紧着净玉玦不信,胤善四处张望片刻见得洌滳腰间有短剑,便跑近前去拔出来朝自己胳膊上一划拉,末了抬起来给净玉玦看,“父皇说,只要我能做到心如身一般强,便天下无敌。我心尚弱,先前才怕得哭。可我不会一直心弱。”
垂目看着胤善胳膊上的伤口愈合,净玉玦拿过他手中短剑扔回给洌滳,从怀中取出将韩曦微的魂魄种于天宫时被交还的子光哨递给他:“你几时改主意了,或是要我去救你,便吹它,我就会赶来。”
胤善接过来翻看了看,抬头问净玉玦道:“想见您了不能吹么?”
净玉玦捏起胤善柔软的脸颊,不自禁露出一丝笑意:“不能。”
“为何?”胤善追问道。
倒也并非当真是不能的,偏偏净玉玦越瞧胤善越觉得怜爱,不由自主便逗起来。他不答,又捏了几下便松开手转身入云去了。
厌隗也逗他:“院中这些东西,只要你点头我便全替你杀了。”
不等胤善有回应,怜便拔出剑抵上他背心:“走。”
洌滳护着苏方免他受牵连,轻彩掩面轻笑两声跟在玉银儿与裳羽身后先回了净玉玦身边。玉子儿嘴里呵斥着云染,却在几句后便学着他抓了把泥糊在太后与皇子脸上。还在院中的便只余下沂澈与胤善相顾而立。
“做强者未必是件好事,尤其尚不成气候时,总有庸辈拉你坠地。”他自顾自道来也不求胤善能听明白,“今日能放火烧你,来日便能将你千刀万剐。莫小瞧了心之恶。”
胤善大致能理解,但却不以为意:“我若向善,何惧极恶。”
曾几何时,他也如胤善一般纯真过。沂澈摸了摸胤善的头不再多言其他,转身便也回了云上去。
胤善抬头望向头顶的云呆看了片刻,走向太后拿出手巾简单替她擦擦脸,唤道:“皇祖母,快醒醒。”
童声入耳惊了魂,太后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对上胤善泛着金光的白眸,怔了片刻猛地推开他,凄声尖叫道:“你究竟是个甚么东西?!”
“我是胤善啊。”
来不及再解释更多,许也是除了一句“我是胤善”再也寻不出其他语言来辩驳自证,经此一事后,胤善便在太后对皇帝的以命要挟下被关了起来。
汝陵之外三十里,有一处皇帝散心养性之地名盏吟橘太两。过阙门行长道,尽处便是灯牙台。胤善便被关在高台之上的沙罗殿中。
皇帝旨意下来那日,母亲抱着他跪地恸哭却依旧求不来一句赦免。皇帝自知有愧躲着不敢来见她母子,反倒是太后宫里的人来了,以“诞下妖子”的罪名将她带离胤善身边降了分位。胤善原本是打算反抗的,可母亲临走前的一句“你要乖”却让他顿时没了这样的念头。
从含泪的母亲口中说出来的这三个字是世间最厉害的言咒,刹那间便夺走胤善的勇气与智慧,使他变成一只木人儿任凭摆布。
盏吟橘太两的大门上贴着封印用的镇妖咒,往灯牙台而去的长道石阶上铺着巨大的黄符,锁住沙罗殿各个门窗的锁上亦是贴得满,就连给胤善绑头发的发带也是太后命专人连夜赶工秀出来的符。
一夜之间,胤善从百夫子栽培的继位太子变成了人人惧怕的妖,被锁在不见天日的深宫里。戎弱现身殿中见了他坐在灯下仍旧在看治国之论的书卷,不禁停下上前的脚步立于光影错错之间看着他。
静静看了他片刻,戎弱近得跟前去弯腰勾起胤善的下巴使他抬头看向自己,仔细睇得那双金光白眸问道:“为何不反抗?还打算对蝼蚁留有仁心?”
“戎弱。”胤善放下手中竹简伸手触上他脸颊烧伤未好的疤,“您的伤还未好么?”
戎弱再次静静看了胤善片刻,忽而一笑,道:“我的伤是替你受的。他们每一回弄伤你,受苦的全是我。”
胤善愣了愣,随后才明白过来戎弱话里的意思,便是惊讶道:“我的伤全都转嫁到了您身上?!原来我并非不死不伤之驱……”
“你留着那些人,是要让我继续受伤么?回答我。”戎弱收敛了笑意凑近胤善眼前,灼灼盯着他双眼,“苍弥,你要让他们继续伤害我?”
胤善被他看得不知怎么像是着了魔,手中的书册哗地掉在地上:“我是胤善……您为何……唤我苍弥?”
“你是苍弥。”
“我是……苍弥?”
戎弱将胤善拥入怀中:“你是苍弥,我是戎弱,记住了?”
胤善迟疑着抬起手,末了还是抓住戎弱的衣袖:“记住了,我是苍弥。可是苍弥是甚么人?”
“是……”戎弱想了想,低声笑道,“是我的徒儿,亦是与我相约不离不弃的爱人。”他放开胤善打量他片刻,抬起食指点在他眉心处。自指尖落下处透出一丝黑色煞气,胤善对此浑然不觉,戎弱却笑了,柔情又道,“苍弥,快些记起我来罢。”
“若能记起您,我会成为真正的强者救出母亲么?”
“若你能记起我,天地三界都将成为你的囊中之物。”察觉到净玉玦快醒了,戎弱摸了摸胤善的脑袋便站起身,“我等你。”
随着此话音落下,他便化作清风升空而去。
云端上的几只妖面露惧色不敢靠近,就连玉银儿与玉子儿也双双低头不语,听得戎弱回来的动静皆是不禁被吓得一哆嗦。唯有沂澈心无波澜上前问道:“神天可还记得我?”
戎弱盘腿端正坐于云席上含笑打量着他,片刻后才应道:“你是那条吃下我一块肉的蛟鱼?”
听得戎弱如此开口,几只妖纷纷惊愕朝他看去。他依旧是那副暮气沉沉的样子,连笑也懒得笑:“是我。”
戎弱笑道:“旧识难遇,也算是幸事一桩了。”
可对沂澈而言,长生又岂能算得一桩幸事:“神天,小妖斗胆,请您收回神通赐我一死。”
静静看了沂澈片刻,见他并非是在信口胡言戎弱才道:“万物求生,你却求死。为何?”
心中有千万个缘由可以细细到来,但沂澈只是张嘴顿了顿,道:“孤独无依的长生太苦了。”
“的确很苦。”戎弱兀自笑笑,“尤其是知道世间早已将自己抛弃,却还被迫迎合这世间,被迫去爱毁了自己的人间道。你若真心求死,我成全你。待我恢复全力时,便帮你解脱。”
“小妖斗胆敢问神天。”裳羽壮着胆子问道,“待您恢复全力,仙君——玉玦仙君当会如何?”她脸上早已没了血色,难看得像块黄土。
戎弱移眸睇她,并未动怒:“你们可听说过净玉玦的来历?”
玉子儿立即高声道:“仙君是汇聚天池精华以玉石为身自然而成,一出世便被天帝封为真君。”
“你叫玉子儿?”
玉子儿点点头,往玉银儿身后躲。玉银儿也护他,挪动步子挡在他身前。
一见这两只小仙童如此戒备自己,戎弱不禁是笑出了声:“既然怕我,为何还敢大声说话?”他嗓音沉沉的、柔柔的,听着十分舒心,“十二司天为了替我重塑神身,以玉石为媒介,施下神法《净法玉身诀》。而在塑好的身体里放入我的魂魄后,这才有了你们的玉玦仙君。”他唇上的笑意又浓了几分,“净玉玦便是我,我便是净玉玦。而当我融合了分给他的魂魄后,我与净玉玦才算得上是完整。”
厌隗与怜相视一眼,与旁的妖满脸错愕相比他们却是多了一丝戒备。古神戎弱所说的,与当年药天告知的真相截然不同。
“玉子儿,你来。”戎弱向玉子儿伸出手。
玉子儿踟蹰半晌才扭捏着近前来,跪坐在戎弱跟前。戎弱摸了摸他脑袋,温和笑道:“辛苦你这些年为我煮茶,我十分感激。”
玉子儿一听,激动得扑向戎弱抱住他:“我以后天天给您煮茶喝!”
戎弱轻拍了他的后背,又抬头对玉银儿笑道:“玉银儿,以后你不必再顾虑我,按你自己心意去做事便好。”
玉银儿定定看着戎弱,随后点点头。
而后他笑眼看向那些妖:“本来也想与你们多说说话,不过净玉玦快醒了,我换他出来。”
玉子儿舍不得。仙君从不让他亲近撒娇的,刚是要扑上前去便会被无情推开,分明对亭涵是格外温柔有耐心的,对他对别人却不如此了。
“神天~”玉子儿撒着娇唤道,抬头欲要言语时却见得自己抱住的神仙脸上变了神色,那眉头微蹙不再有笑意。
“戎弱又出来了?”净玉玦平静问道,语气中难闻丝毫情绪。
“仙君,您怎醒得如此快,我还想再和神天说说话的。”玉子儿略有抱怨,“神天一出来便去见亭涵了,刚是回来未相处太久您又醒过来。”
净玉玦推开他,松开盘起的腿与端直的腰背俯身朝沙罗殿看去。
“仙君,亭涵叫您戎弱您何故不反驳?”怜上前来半跪在净玉玦身前道,“还是去跟他说清楚得好。”
“怎么说?”
“就说您是净玉玦,并非是戎弱。”
“倘若他问我,谁是戎弱谁是净玉玦,我要如何解释?”净玉玦收回目光看向怜,末了叹口气站起身来。
净玉玦与戎弱之间哪是三言两语便理得清的,更何况胤善还小,即便解释了他也未必能明白。
“可这样下去——”
怜话未道完,净玉玦便踏云而下落入了沙罗殿中。随着他身影飘然飞去,原本只有玉冠的头上缠住了过身的风,渐渐结出一顶帷幔垂至腰间的斗笠。若是伤不在脸倒也罢了,反正衣裳遮着也让胤善瞧不见。可偏偏有一块在脸上迟迟不好,他怕小子见了会害怕,才要戴这劳什子。
沙罗殿难得开了大门,一名身着道袍的不惑男子手持一副青铜半圆之物立于胤善跟前口中念念有言辞。胤善瞥见从天落下一道身影,于是抬头看去。虽是看不见斗笠之下的容貌,但他知道,是戎弱来了。
道士念完了辞,将手里的青铜器物覆于胤善双目之上,以铁链锁死不留任何解扣之处。
“此物将封印殿□□内的妖魔,万万不可给他取下。”此话并非是对胤善说的,“此后至殿下成人时,每半年给殿下换一副便好。”
几名宫者令听得了,立即应道:“平日里门窗皆不打开,无人能进来给殿下取眼盔。”
道士点点头:“那便好。殿下,我半年后再来给您换封器。为了帝焉国运,还请您多忍耐。”他说着又递来一根手杖让胤善握住,“想必殿下今后的起居多有不便,这根铜杖能帮上大忙。”
胤善大致摸了摸手杖,刚要开口便听得门上挂锁的声音。宫者令与那名道士都走了,关门时闯入殿中的一阵风吹灭了灯台上的灯,让沙罗殿中又暗了许多。
胤善对此浑然不觉,往前伸出手小心翼翼挪动着:“戎弱,你还在么?”
净玉玦握住他的手,轻声道:“还在。”
“他们说我戴上眼盔便能如常人一般了。”胤善靠近净玉玦,将脑袋抵在他胸口上,“可为何还要将我关起来?”
净玉玦埋下头紧紧抱住他:“你愿意跟我走么?”这是他反复思量后不忍留胤善继续在此受苦而做出的决心。
胤善咬唇忍着眼泪,点点头:“我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