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公子将娶月城郡守之女一事传遍了整个封殷,连皇帝都送来了贺礼。将相士卿未料得太祈王竟应许宗公子挑选微权末势之人做靠山,四下里纷纷议论时不禁明里暗里显露嘲笑之意,更有甚者以奇石为礼赠予大公子南乙。
南乙立于院中大石前,昔日受辱于人前之事历历在目,满腔怨愤让他恨不能立刻将莫强求的肉片片剐下喂进瑶礼嘴里再扒下他的皮做成垫子。
“主翁。”谋士笑眯眯上前来,“宗公子大婚,我们不妨也送他一份厚礼。”
南乙松开攥紧的拳头:“自然要送。许久不见上衍了,请他过来坐坐。”
谋士拱拱手:“立刻让人去请。”
差去的官奴至得公子府上正巧遇上姚夫人,便将大公子相邀一事告知。姚夫人赏了他五两碎银前去书房寻上衍,不待里头的人应声便径直推门进去,笑意盈盈道:“夫君,大公子邀你前去府上叙旧。”
上衍正练字,提笔的手因她此言顿住在纸上落下了不流畅的一笔。姚夫人近前来见了,抬起纸上下打量欣赏着又道:“写歪了莫不是因为听到大公子相邀?”
“近来手僵,总写不好。”
“可我觉得开头这个‘同’字写得十分妙。”姚夫人抬眼看向上衍,“夫君想写甚么?”
上衍放下笔对姚夫人笑道:“同心同德。”
姚夫人满意点点头:“别让大公子等得太久,快去罢。”
“好。”上衍顺和应道。可刚跨出书房门槛脚尚未落地,他脸上的笑便寒下去,不见任何波澜起伏。
沿途坐在與内他寻思着南乙此番叫他前去的目的,横竖仔细想过了便猜是与宗公子成婚一事有关。宗公子成婚后,王位相争只会愈发激烈,以南乙的性子必然提前准备。
“主翁,到了。”
听得马夫的话音上衍才回神,深吸口气舒展过眉目撩开垂帘下與去。
南乙仍旧立于大石旁定定看着未挪动过,余光瞥见上衍近得身旁来行礼,这才从衣袖中拿出一把匕首扔去他脚边。
这匕首是瑶礼那日来威胁他时留下的,本是见了就生恨意打算融了拿去做成烙铁烧红了烫穿瑶礼的胸腹,然而此时却有了它更好的归属。
上衍低头看了看,问道:“大哥这是何意?”
南乙不再装出一副好人嘴脸,侧头对上衍道:“捡起来。我要你在瑶礼大婚时杀了他。”
上衍听后低头看向脚前的匕首,比起震惊心中更多的却是挣扎。大婚之上刺杀宗公子他必定无活路,甚至还会连累哥哥。
唯独哥哥,不能被卷入任何纷争中。
“事成之后,我保你兄弟二人平安离开般孟。你不是一直在谋划逃跑么。”见上衍眼中闪过惊讶,南乙轻蔑笑了笑,“以为我不知道?时常去看望舟谦的长平宫宫奚、舟谦房中的地道、桃酥,你在府上做的每一个举动说的每一句话,就算你隐藏得再好,我也全都知道。”他弯腰捡起匕首放入上衍掌心强使他握住,抬手拍拍他的肩凑近前去低声又道,“你也不想舟谦到死都只能住在别院中,对么?杀了瑶礼,我送你二人走。”
上衍忽然笑出了声,横眉看向南乙道:“你让我在宗公子大婚时杀了他,便没想过要放我走。”
“欲达心愿,总得付出心血。天下哪有白来的好事?就算你死,可舟谦不就能活了么?别忘了,地道能出,也能进,还能藏人。”
上衍顿时浑身冒出了冷汗,连声音都止不住在打颤:“你想做甚么?”
“我想让你替我完成心愿。”南乙笑道,眼中却无半点温暖,“舟谦是死是活,全凭你一句话。”
他自然,是要哥哥活的。
大婚庆典前一夜宫中格外热闹,便连大街小巷也受此牵连而兴兴无眠。
自那日被南乙挑明之后上衍便不再有所顾忌,索性搬去了别院与舟谦一同食寝,也不再故作温柔与姚夫人相敬如宾。舟谦奇怪他变化,问过好几回也没得来他真正的答案。
“可惜没有一身隆重的行头,明日现身瑶礼大婚总觉得有些失礼。”舟谦让小丝拿出了他的衣裳挂于木架上挑选,然而件件都是平日里所穿的,虽是比普通富贵人家好许多,可穿去大典实在是有些寒酸。他左右挑不出来,索性作罢,“这身是回般孟后新做的,便是它了。”
上衍立于他身后默不作声看着,随后朝舛奴递了眼色走出房门。
舛奴跟出来,低声问道:“主翁叫我出来有何吩咐?”
“夜里哥哥睡着后你带他出城离开般孟,别坐马车,你背他悄悄走,去哪里都好。”上衍悄声应道,“不管沿途听到甚么流言蜚语都不许回来。”
“主翁打算做甚么?”
上衍转头睇向房中与小丝一同收拾衣物的舟谦,走近舛奴身边耳语道:“南乙要我刺杀宗公子。”末了他收回目光看向舛奴,“哥哥必须走。”
“他竟然让主翁去——”舛奴收回话音压下心中惊骇,立即又道,“您也随我们一起走。”
“我若走了哥哥便走不了。舛奴,我知道你对哥哥忠心耿耿,才会将他托付于你。替我好好照顾他。”
“上衍。”舟谦扶着手杖至门口,笑问他道,“你明日的行头准备妥当了么?”
上衍一面走向他一面道:“妥当了。明日要早起,我让倩姑煮了安神汤,哥哥喝完早些休息。”
“你今晚不同我一起睡了?”
“不了。”上衍抱住舟谦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我还得准备明日给宗公子的惊喜,今晚便睡书房。”
上衍其实是个爱撒娇的撒娇的性子,无论人前如何稳重得体,在舟谦面前也永远是那年那个哭着扑入他怀中的小娃:“让人给你多加床褥子,免得受凉。”
“嗯。”上衍深深嗅了一口哥哥身上的味道便放手松开他。尚有千言万语填满胸腔呼之欲出,却又被他硬是凝结于喉底不出半句,他只握住舟谦的双手摩挲不已,在眼泪即将夺眶而出时放开,笑道,“希望哥哥睡个安稳觉。”
舟谦笑道:“你也是。”
他点点头,决然转身大步离开将自己关入书房中。书房开了扇窗,他一转头便看见了遥远宫城后山上的高台殿。那里正是太祈王的寝宫。
高台之上灯火映天,比得明月无光泽。
宫中处处都吵闹,尤其是长平宫里最厉害。玉子儿欢天喜地看着各方送来的贺礼,只当是凡间稀奇玩意儿多不知贵重,抱了一座玉山出来就往净玉玦房中搬。净玉玦也游走在院中贺礼当中看新奇,拿起金玉名器瞧瞧又放回去,末了抬头见得回廊下挂满的红绸与灯笼出了神。
瑶礼来到他身后顺着目光看一眼,歪头探来问他:“在看甚么?”
净玉玦斜目睇得他一眼,叹口气:“我说过澄华是戎弱成了一半亲的妻子。之所以是一半,乃是因为大婚当日她便死了。”
瑶礼若有所思道:“原来神仙也能成亲。”
“并非不能,也并能非,只是没有哪个神仙动过成亲的念头。”顿了顿,他又道,“戎弱是我所知的唯一。”
瑶礼站直了身,不禁想起自己儿时去追净玉玦时的情形:“你以前要跟着苍弥回大荒之禹,我便一直以为戎弱心中挂念的是他。所以你对韩姑娘……”他忽然露出一副担忧的神情皱眉道,“你并非戎弱,过去的事与情都不该再影响如今的你。”
净玉玦转身走向院中茶席,悠然道:“我只觉得她可怜,轮回几世都摆脱不了澄华的执念。这一世,许是终能如愿了。”
瑶礼随他一同入了座,揭开茶壶盖朝里望一眼,见得还余有一些便拿起茶杯放在净玉玦手边,为他斟满:“明日便是我的大婚,为了兑现承诺恐怕数年内再也离不开般孟。你真不愿与我一同回浣宁山?”
好不容易才让瑶礼回到凡尘人世中,况且明日他便娶妻了,往后还有儿孙满堂美满的一世,岂会再带他回去孤山中蹉跎度日。净玉玦刻意无视瑶礼略是期待的目光,端起茶杯怡然自饮:“我反倒要问你,何故总想回浣宁山,那破宅子究竟哪里好了。”
“并非是宅子好。”瑶礼十分无奈。许是因净玉玦乃神仙不通人情世故,常常不能理解他的用心用意,话不直白挑明便不知他会想到哪里去。儿时他太笨,以为净玉玦见经识经自会明白,如今长大了才渐渐醒悟——笨的只有净玉玦。
“我想回浣宁山,是打算与你不被世俗束缚,自由随性过此生。”
净玉玦凝神看他,久久说不出话来。于他而言世间处处皆自由,便是不大能体会瑶礼的心境。
见他无应,瑶礼叹口气:“罢了,你在何处我便在何处,也算是自由随性相伴相守了。”
“我……对你并非是……”并非是红尘俗世中的情情爱爱。
可红尘俗世中的情情爱爱究竟又是什么呢?
“我知道。”瑶礼苦笑,“自从知道你以为我倾心牵挂的是怜之后,我便明白一直是我自作多情误会了,你对我并无那样的心思。”尽管心中已是凄凄郁郁生悲苦,目光黯然无颜色,他仍旧鼓足勇气握住净玉玦的双手向他明朗笑道,“好在如今你我之间的误会全解开,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思了。我再努努力,让你动凡心。”
“若我动不了呢?”
瑶礼垂下眉目十分难过,继而又立刻抬眼问道:“那你身边还缺仙童伺候么,我给你当仙童。凡人有法子成仙么?”
“我……去找找。”
“嗯,好好找找。你下不了凡,我便到天上去。”
净玉玦不知为何笑起来,倒并非是觉得瑶礼说了趣话,就是打从心底高兴。原本想着三世之后一别两宽各自宾饯日月不复相识,如今却不知不觉有了要生生世世笑品风花细问红尘的期许。直至他与瑶礼归还身体殆尽于世前,再多过些日有三餐夜有一梦的日子又何尝不可呢?
即便不是红尘俗世中的情情爱爱,又何尝不可呢?
“明日我便要成亲了,好歹是喜事一桩,人人都送来了贺礼,我也想问你讨一份。”
“好,我原本也打算送的。你想要甚么?”只要瑶礼开口,即便是天上星海月山,他定也想办法拿来送他。
瑶礼闻言笑起来,然而却掩藏不住落寞。他趁着净玉玦尚在静等他开口的时机忽然起身吻上了他的双唇,随后在玉子儿的呵斥声中坐回去,勉强要笑,可偏偏流下了泪。眼泪出来后他便再忍不住了,只好深深埋着头咬紧牙关在哭泣,整个人因此而发抖。
净玉玦一挥衣袖拦住跑来的玉子儿,起身去抱他,心中万千疑问辗转思度也不明白他何故要哭。若说那个吻便是瑶礼想要的贺礼,他分明未有拒绝,为何小子还会哭呢?
他强行捧起瑶礼的脸想看看他,瑶礼便努力躲开,几个来回后净玉玦只好放弃,寻思了片刻蹲下身去掰开瑶礼挡住眼睛的手,上抬身体仰脸亲了他一口,问道:“这是你想要的贺礼么?”
瑶礼寻不出应他的话,用掌根揉去双眼中的泪,摇摇头,起身回房去了。
净玉玦琢磨了一宿没琢磨明白瑶礼最后那个摇头的意思。
伉俪情深儿孙满堂不好么?凡人个个不都是追求人丁兴旺金玉满堂,怎就亭涵偏偏不乐意?
“般孟究竟哪里比不上浣宁山了?”
其实他什么都琢磨不明白,有时候自以为懂了,有时候懒得多细想。他这神仙做得逍遥自在,也做得颇是糊涂。
“臭小子你到底想要甚么?”
“子翁,大典快开始了,您不去看么?”天已是亮了,玉子儿在外头拍门拍得急,“大典快开始了,亭涵穿了新衣裳,可威风了。子翁,子翁!”
榻上的净玉玦翻身盘坐起来,瞥一眼垂于胸前的白发撩了它去背后,起身至房门处拉开门朝外头环视一眼只见得小妖们在,便问道:“亭涵呢?”
“天不亮便去天坛了。”玉子儿拉了净玉玦往外走,“再不去可赶不上热闹看。”
净玉玦甩开玉子儿当即便入云飞往天坛。
天坛自上而下足有千名礼兵站两旁,空出中央长长的阶梯来。太祈王居位天坛半高处,只敢侧摆了椅子坐下等着瑶礼与韩曦微前来敬茶。他脸上不仅是带了笑,还不时睇向对面观礼的另外三位公子,谨防谁有动作。
瑶礼从辇轿上下来,一袭红袍头戴金冠。他回首张望在四处寻找净玉决的身影,此时心中唯有一个奢愿——那便是净玉决驾着祥云从天而降把他带离这个荒唐的地方。即便知道这场亲事只是有名无实的闹剧,他也依旧想牵着净玉决的手远走他乡,回浣宁山、或是去浪迹天涯。
“宗公子,请携夫人之手,祭天拜礼。”
他无奈收回目光接过被礼官托来的韩曦微的手,徐徐慢步而上。
云上的小妖小仙们在欢呼,净玉玦却一言不发看着他托起韩曦微的手走向太祈王跪地礼拜,末了又继续往上走向天坛拜天地。忽然他觉得心里不舒服起来,好似漫山的洪水冲破河堤到处奔腾,冲倒了森林,卷走了花海,滔浪滚滚来去匆忙之后只余下荒山裸土。他站在那山头正叹息,湿泥便使他脚下一滑滚到谷底,身边遍地尽是花与木的碎骸。
净玉玦深深吸口气,径直转身离开了这处地方。
戎弱,倾心思慕之情,究竟是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