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沿途皆是闭眼仍明了于心间的熟悉景致与声响,南乙依旧是心绪难宁,不过强装了镇定端详着闭目养神的瑶礼心中频频推测他能使出的手段——瑶礼初来般孟尚未有根基,且这些年来他运筹帷幄早已将大势攥入手中,众士卿将领断然不敢直接出面干预,瑶礼唯一所能倚靠的无非只有吴将军提过的那两名侍卫。况且,即便瑶礼无意于王公之位,手足之间的情面好歹也该假意顾一顾的,想来不敢随意伤自己性命。否则必然会连累莫强求与身边其他人。父王许是不会严惩他,但未必会放过旁人。瑶礼定是有此忌讳才不愿将事情闹大。
便是这般寻思了,南乙稍有忐忑的心总算是安了一些,掀开垂帘朝街上瞧去,道:“你这是要带我去何处?莫不是打算进宫在父王面前状告我一回?”
瑶礼听得此言,只睁眼瞥了瞥他,便又合上。
马车至得梨花巷深处于宅子大门前停下,马夫撩开垂帘探入脑袋来问道:“主翁,已无路可走了。”
南乙转头看向瑶礼,瑶礼这才慢慢睁开眼起身下與去等着他:“大哥,请罢。”
伸手叫马夫扶下與南乙便抬头粗浅打量过眼前着实朴质的大宅,又落目于瑶礼脸上定定看他片刻对马夫道:“你先回去,事了之后我自行回来。”
马夫领会他话里深意,便趁着瑶礼出言阻止前赶紧御马而去。瑶礼丝毫不在意他二人暗里动作,径直推开大门跨入院中。南乙彳亍片刻也跟去,刚跨过门槛绕过萧墙一见院中遍地跪下的十名侍卫便是一怔。
喀哒,大门上坠挂的铁链凭空晃荡撞上木板发出了声响,南乙不禁回头睇去一眼这才继续往里走。
侍卫转头见得自家主翁来,纷纷是有了愤起苗头:“主翁!”
被麻绳缚住的侍卫边上立有两位衣着艳丽的男子,听得侍卫这般唤了不由得朝瑶礼与南乙二人行个礼,低头战战兢兢道:“奴家不识宗公子与公子大驾,今日斗胆立于此处实在罪过。”
“我让你来的,你何罪之有?”瑶礼行至院中后站定,“云染,你先回宫。”
云染有些迟疑,近得瑶礼跟前问道:“你一人能应付么?不如还是我留下好了,多少能帮上忙。”
“你还小,之后将行之事看不得。”
云染皱了皱眉头,他一只六百多岁的妖难不成比二十余年的凡人还小么?真是奇了。
“你究竟想做甚么?”南乙始终离得有些许距离,心中念想着先与瑶礼慢慢周旋等马夫回去通报姚先生带人来营救。此处陌生已不再是他府邸,即便发生细小意外最多怪他一个保护不周,断然是扣不下夺位的帽子。
瞥见南乙神态自若不掺半点惧怕慌张,瑶礼淡然对云染道:“你先回宫去,厌隗和怜快到了,有他们在不会生出变数。”
“原来你找了他二位帮忙。也好,他二位可比我厉害多了。”云染道完径直是跃上院墙,末了看见正飞来的翠鸟又转身对瑶礼道,“裳羽姐姐也来了,只怕此事再瞒不住子翁,你且想想过后如何仔细解释。”
瑶礼循声睇去见得翠鸟身影,便道:“此事我不愿叫他知晓,裳羽若是看见了,自然也会明白。”
翠鸟落于院中树梢之上鸣得几声算是应了他此言。
由它身上收回目光后瑶礼也不多废话,开口对延陵相公道:“昨日,你是如何对待莫强求的,说来给长公子听听。”
延陵相公小心翼翼抬眼睇得南乙一下见得他冷眼瞪来便又立即垂下眼帘,尔后向瑶礼赔笑道:“宗公子明察,奴家并未伤过莫相公一根头发。他十分乖顺听话,我也心疼他,从未说过一句重话,万事皆是他自愿的半分无强迫。还请宗公子饶恕雁归楼这一回。莫相公被人送来时无人知晓他身份,只知是——”延陵相公猛地一激灵立即收住话音,尔后才跪地伏身继续道,“请二位公子赎罪,今后雁归楼定当恪守规矩断然不会再现身公子跟前。”
他身旁的相公见了立刻跟着一同跪地求饶。
可瑶礼却仍是不满意:“我是问你对莫强求做了甚么,一一道来我便饶你们一命。”
南乙冷笑一声走上前来扶起跪地的延陵相公二人,故意拿话刺瑶礼道:“你想知道何不亲自去问莫强求,他自然最是清楚明白,何苦耍宗公子威风为难这些平民百姓。”
听得净玉玦遭人嘲弄瑶礼哪里忍得下这口气,当即便是怒道:“我看你也清楚明白!”
许是不见瑶礼身旁还有侍卫在以为他孤立无援,南乙便是笑了笑,一面前去解开侍卫丁照手腕上的麻绳一面道:“你在不在意王公之位我是不知,可为了个男子闹出这番不成体统的动静,要是传去了父王耳中该是叫他多为你伤心啊。”
只解开丁照身上的麻绳后南乙便再未去管余下的侍卫,拿出手帕擦了擦手继续道:“随你如何胡闹,大哥皆不奉陪了。雁归楼的二位相公,是随我一道走还是继续留下来陪他胡闹,你们自己拿主意。”
延陵相公抬眼瞧了瞧瑶礼,立即跟上南乙朝大门走去。
只是世事难料总有怪哉,分明是未有上锁的大门却怎都打不开,任凭丁照与手下使出浑身力气也推撞不得分毫。这几人正以为是有人从外头插上了门闩商量着差一人翻墙出去看看,便忽然听得院中有了说话声。
“惩戒人这点小事不如交给我来做,三两下能解决个干净。”
“你又要作孽,这么多年的教训是白长了!”
要走的诸位闻声回头一瞧,院中竟是不知何时忽然多了两名男子,正一左一右立于瑶礼身旁盯着这边看,双双好看得哪里像是个侍卫。可他们身上气质也古怪,对上厌隗双目的刹那间丁照没由来地打了个寒战,气势立马矮了一节。
“主翁,那两人不好对付。”丁照压低嗓音对南乙道。此乃他多年习武所练就出的直觉。
毕竟是妖么,耳朵自然灵敏些,纵然并非有意却仍是不小心听了去。厌隗当即是笑了,对怜道:“我不屑于拿蝼蚁寻乐,可奈何蝼蚁总咬我。它咬我,我杀了它,这不能算是作孽。”
向般孟而来的途中杀了许多刺客,厌隗残戾的性子想来是因此又回生不少,怜觉得自己得替他压着便是按住他肩头道:“你知道我讨厌你做甚么,别逼我揍你。”
厌隗只得作罢:“那便祈愿它们别张嘴。”
短短数语便显尽了厌隗的来者不善。
厌隗开口又道:“是乖乖听话还是让我戏耍几回,选一个。”
想来那二人便是吴将军提过的高手。南乙自知即便自己的十名侍卫加起来也未必打得过他们索性服了软:“你带我来此地,总不该就为了让我来接人。”
瑶礼总算有了动静:“延陵相公,若要教从未取悦过男子之人取悦男子,需得多久?”
延陵相公不知瑶礼何出此问,只得如实道:“若要学得精通需得十日起,但若仅仅是适应,两三日便成。”
瑶礼点点头,末了抬眼看向南乙笑道:“长公子智慧,想必一日便足矣。”
“你说甚么?!”丁照闻言惊怒不已,“即便是宗公子,我也不许你对主翁出言不逊!”
侍卫们一听丁照先发难,便个个都伸手摸向腰间佩剑之处,却是纷纷抓了个空。
南乙不怒,反倒是哈哈笑起来:“瑶礼,我看你是昏头了,竟说出惹人发笑之言。你尚且年少,我便不与你计较,还是早早回去安抚你的莫强求罢!”
瑶礼却不应他,转头问身后的厌隗道:“若是有人动了怜,你将如何?”
厌隗睇向南乙,似笑非笑道:“撕了他。”
“可我依然想着暂且留他一命。虽会留他一命,但以牙还牙还是要有的。”这般道来瑶礼便走向南乙平平静静又道,“宅子里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大哥派人去搬的救兵即便是及时赶到也只能在门外听着等着着急着。”他拽过南乙将其拉回院中,“若让你麾下谋士听见了动静,总归是不好的。”
“你……!”南乙万万是想不到瑶礼竟打的是这样的主意,“放开我!你敢动我一下试试!不知何处来的野小子,也敢对动到我的头上!纵有父王再宠你,也绝不会允许此事发生!”
“我?”瑶礼轻哼笑了下,“你做甚么春秋大梦,我当然不愿碰你。”
南乙指着延陵相公道:“让莫强求受辱的事雁归楼,你不分青红在白怪罪在我头上。你回去问问莫强求,我可有碰过她一根头发?!”
疯犬乱吠实在懒得再多听,瑶礼快速抽出怜腰间做配饰的短刀抵上南乙颈部朝里压了一分,惹得侍卫们大喊着主翁纷纷高亢围拢过来。瑶礼丝毫不去看,只恨恨对南乙道:“杀了你,大不了离开般孟便是,出了般孟你手中势力能奈我何?更何况树倒猢狲散,无首之师不过是乌合之众,谁还有能耐动我?”
随着刀刃又深一分,细肉之间渐出一丝赤红流入衣襟。怜皱皱眉头上前欲要阻止瑶礼杀人,却被厌隗按住胸膛拦下来。
厌隗道:“别拦了,亭涵不会收手。”
“延陵相公。”瑶礼又看向大门处已是满面惊恐无措的延陵相公道,“只要你过来我便不会对雁归楼出手。”
延陵相公始终低着头,仅是踟蹰片刻便慢慢回到院中:“还、还请宗公子……手下留情。”
自他身上收回目光,瑶礼围着南乙踱步几圈好一番思索后便一脚踢在他腿弯上迫使他跪下,继而也蹲下身去抓住他发髻往下按,抬头对丁照道:“你过来。”
丁照嗔怒瞪他半晌未动,而南乙早已一面挣扎着起身一面破口大骂,声音洪亮了整间院子。他又何尝不是个能屈能伸之人,可偏偏瑶礼铁了心要羞辱他。
等他骂得正是兴头上,瑶礼忽然又将短刀尖抵在他脖子上戳了个血窟窿:“刀再深半寸你便一命呜呼了。我会以草席裹住你尸身亲自抬回宫里面见太祈王,让你们父子好好道别。”
南乙听得当即是大吼道:“你以为杀了我父王会放过你?!”
“怎么是我杀的呢。”瑶礼靠近南乙耳边悄声继续道,“待我拔了这些侍卫的舌头,将他们一齐带回宫去,告他个欺上辱主。”
“信口雌黄!”
“大哥啊,我还以为你是个惜命之人。连命都没了,哪里还有王位让你坐?”抬眼之间他双眸已是泛出了些许金光,“我并不想杀你,难道你不想活命?”
南乙怔怔看着瑶礼的瞳仁,再难说出半句谎言:“想……”
“亭涵。”见得瑶礼双目有异,尚且不知是何缘故的怜刚有意上前便被瑶礼一眼睇来。那眼中泛着金光却像无尽寒潭般阴恻冰冷。怜不由得顿住,再无胆量敢上前。
不闻旁人多言语,瑶礼回过头去看向南乙继续道:“你取悦了这些侍卫,我便放你一条生路。你还有机会实现自己的野心。”见南乙竟是迟疑起来,他便凑近他耳畔悄声换道,“南乙王。”
颈部的刀尖再次往肉里压了几分,南乙低头看着痛意麻木后淌下的鲜血滴落在地所绽出的殷艳之花忽然惧怕起死亡来,不甘心就命丧于这处偏僻的宅子被草席裹住带回去。只要还活着,他便能将瑶礼挫骨扬灰。
“丁照……”南乙浑身在发抖,刚一开口竟是哽咽不已,“照他说的做。”
“主翁!”丁照大吃一惊,却是气血上头赤手空拳便要救驾。
其余侍卫见了丁照此举如梦惊醒亦是奋起反抗齐齐朝瑶礼扑来摆出攻击的招式,寻思着便是不能伤他太重也得先将主翁救下。五人迅身冲出只为吸引瑶礼与那两名玄衣侍卫的目光,随后五人再是凌空跃起。
倘若对手是凡人他们许还能搏上一搏,只可惜厌隗与怜仅是双双一个闪身挡在瑶礼前面一拳一掌便将那十人击飞在地。
瑶礼手中短刀快快一转削落南乙发髻,这才对丁照道:“下回削掉的可就是南乙身上的一块肉了。你们迟一炷香,我便削一块。”
乱发散下来遮住南乙的脸庞,不仅是叫丁照明白自己根本无从选择,也叫南乙明白今日之内他的生死早已被握在瑶礼手中。可他仍是抱有一丝希望,姚先生会带着大批侍卫冲破那道木门逆转局势。
只可惜瑶礼不愿在多等,将刀刃压在他耳廓上又道:“要耳朵还是要你长公子的尊严?”
南乙愣了半晌才厉声呵斥道:“丁照!”
丁照欲语无言,整张脸逐渐没了血色。
趁着两位相公战战兢兢为南乙退去衣裤时,瑶礼去屋中拖了只高案出来摆在南乙面前撩衫坐下,勾起脚尖抬了他的下巴端详着他怨愤仇苦的面容,却不禁是皱起了眉头。
净玉玦被这般对待之时又露出了什么样的神情?他心中想到的,又是什么呢?
“莫强求被你送去雁归楼之事今日过后一笔勾销,往后我亦不再寻你麻烦。不过,奉劝你莫再打其他主意,否则我会将你身上的肉一片片薄薄剔下来缝成衣裳送给你夫人孩子。”
南乙满眼猩红咬死了牙未吭一声半音,只死死盯着瑶礼将今日的屈辱与恨全刻在头骨上。
“你们谁第一个来?”瑶礼抬头问已然是闭目落泪的侍卫们,自衣衫上撕下几根布条递上去,又道,“念在你们衷心,我许你们蒙着眼睛。”
无人敢先上来接,等了片刻是南乙一把夺过布条仍给丁照:“你先来。”
丁照愣了愣,弯腰捡起布条木讷地遮在双目上。
延陵相公要退去一旁瑶礼却不让,招呼他过来道:“你见过南乙此生最屈辱的时候,自求多福。”
一语惊醒梦中人,延陵相公不禁双腿一软便瘫坐在地上。
院中这厢大致静下来,只有随着侍卫动作而发出的些许细碎的声音格外刺耳。怜想劝瑶礼算了,可话至嘴边又实在说不出口,便是问厌隗要来手帕至得瑶礼身旁替他包扎了伤口。
“子翁看见该心疼了。”
瑶礼垂目睇得片刻,才轻声喃道:“我也心疼。”
他早已不在意此时的南乙是否已悔改,正如谁也不知受尽极致屈辱的南乙究竟是如何想的。
南乙将头埋于胸前不叫任何人看见,却又紧紧盯着瑶礼的鞋尖愈发怨怼。待得脱离这般苦海后回到长公子府上,他便是将除却丁照之外的侍卫们全都赐死了。原本丁照也活不了,可当他举起沾满鲜血的长剑指向丁照颈部时竟是犹豫起来,最终一怒之下砍向案桌愤然离去,留了丁照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