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浑噩噩醒来,不觉已是夜深,床头虽点了灯,却仍敌不过周遭昏暗。他睁眼瞧了,却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自己许是被人救下,正躺在某处不知谁人家宅之中的床榻上。腹部伤口疼得他全身脱力,便是无法起身来,模糊看了眼屋内,又昏昏睡去。
床边板凳上坐着位少女,本是该守着前去闯鬼门关的人,却因困倦不住点头,斜倚灯柱睡着了。
且说那地府中,净玉玦遭一众小鬼揭竿拦住,便知必是逃不过要遭阎王告状了。
白日里玉蝶精带将死之人回来时,他正于地牢同戚亭涵下棋,听得急切呼喊这才匆匆收回仙魂。可那护院伤势太重,已是半条命即去,玉蝶精扶他刚进门还未等得及说明原由,勾魂的无常便来了,见到仙君行个礼,只待人刚咽气就上魂锁带走。
无常走后,玉蝶精道来林中凶事,虽大出净玉玦预料,但也为戚亭涵洗刷冤屈添了把火。净玉玦未多犹豫,请来龙太子将事情告知龙王,便孤身往地府去了。
天上仙家入鬼府,此事极为少见,他刚踏上黄泉幽冥路,便引来鬼差各方注意。他无暇顾及于此,于千里黄泉魂行之中寻那护院的魂魄。幸而护院刚死不久,他未行多久便已找到,遂上前欲要将其拽回阳间。
鬼差们哪肯,纷纷将他围住,道:“仙君这是作甚?轮回道上已有此人姓名,乱了纲常可不是小事。”
净玉玦紧拽护院魂魄不撒手,道:“区区名字罢了,叫阎王大人抹去便是。此人阳寿未尽,还不到轮回的时候。”
鬼差一听,当下便急了,道:“请仙君莫要为难我等!”
“你这话可说得不对了,我几时为难过你们。”
“速速放下死者魂魄!”
仙鬼两气相冲,本来地府就不该是仙家久留之地,这番僵持下来,体内仙气有损,已显不适之感,净玉玦便知再费口舌不得,打算强闯。他收起护院魂魄放入口中,取下头上玉钗,还其原型玉如意,爆出仙威来。
鬼差见状,大惊失色。仙家来地府闹事可是千万年来头一遭,若真叫他搅得魂鬼不宁,哪还了得。
便大声道来:“奉劝仙君三思行事!今日你若闹了地府,他日必遭天罚!”
净玉玦无奈,叹道:“此非我本意,奈何你们都不让。这人我若今日不救,小龙子洗冤便又要拖上许多时日。我可再见不得他那副要死要活的模样,着实闹心。鬼差们若肯通融,这地府我也闹不起来么。”
便是听了这话,鬼差自然也不肯,写下轮回道的名字哪能随随便便就抹去的。阎王发起火来可也不是小事,轻则调他们去十八层受苦,重则拍散魂魄扔进忘川水,谁又担得起这般下场。两边皆不退让,眼瞧着便要动起手来。鬼差们自知打不过,便寻思着只要拖过时辰,凡间子时一过,等那魂魄与死者断了连系,任凭仙君再闹亦是无用。
此事净玉玦自然知道,不免心中着急,他又不愿伤人,只求尽快脱身,便是处处留了余力。然几鬼差们个个拼命,回回见他快要突围,回回又合力将其拦下,且又招来同僚,里外围着。粗略算算,若狠心抽身离开虽是不难,但时辰难免吃紧,后果更是难料。便闻他轻叹一声,于从口取出魂魄,以仙气包裹,十成威力弹向黄泉路外。
“能否回去便全看你造化了。”
“不好!”鬼差们未料如此,奋起而追。净玉玦闪身拦住,断了他们全部去路。
“仙君这般做,可知晓后果如何?!”
净玉玦总算是起了几分悔意,可祸已闯下,也不打算挽救,便只得无奈叹道:“几位鬼差大人何必死脑筋,悄悄抹去他名字此事便过了。”
“仙君倒是说得轻巧!便请您与我等往阎王殿前走一趟了!”
几位鬼差刚要动手,便听四面八方传来浑厚如雷之音,道:“净玉玦,你可当真是愈发胆大包天了。”
此音难辩其出,鬼差们个个警醒,却见净玉玦松口气笑了,道:“龙王可算是来了,小龙子险些要含冤而死了。”
“今日正是念在你为將漓而大闹地府,我才会赶来替你解围。”魁梧身影自雾中出现,威严自不可说,看得鬼差们个个轻举妄动不得。
净玉玦拱手礼遇道:“此事便交由龙王处理了,我还得赶回去救那凡人。此人乃是解救小龙子的关键。”
便见龙王大袖一挥,豪气道:“快滚。”
鬼差着急了,道:“龙王殿下,您这是何意?”
“别啰啰嗦嗦,带本王去见阎王,他捅的篓子本王来收拾。”
于旁净玉玦闻言,速速收起玉如意插回发髻,二话不多说转身飞走。这回他便是彻底拿捏住了龙王的死穴,只要搬出小龙子,那老龙王便不会袖手旁观。
日后可有好戏看了。
山沉霜露,石缭寒雾,东见朝白西见月,将到日出时;云依翠峰,风穿碧林,上闻燕雀下闻溪,已是复苏时。
庭中静无息,唯有细风及。渐乱窗边影,微声簌簌黎。
青竹之上飘下一片叶,乃受风之邀,又未承风之情,不过悄然落于石板间,默送风归去。此后再难相见,便是不求相见,纵令下回风来,落叶已化深泥,若还遥遥相望,亦成两两不识。
屋内烛火早熄灭,未有谁人再添得。净玉玦从地府回来,推门进了屋,跨门时遭木槛绊住,踉跄一步,险些栽下跟头。地府煞气重,已是冲撞了他体内仙气,这才比起前日虚下不少。玉蝶精听见动静猛然惊醒,睁眼见是仙君回来,即刻起身,压下袭来的哈欠。
净玉玦甩甩衣袂,佯装若无其事至床榻边,问道:“他如何了,可有醒过?”
昨夜困倦睡了整宿,玉蝶精哪知这护院醒没醒过,遂不答,而道:“仙君气色不好,不妨先去休息,待此人醒了,我再去叫您来。”
净玉玦摆摆手,于床榻边坐下,出手探上伤者鼻底,见有微息,这才放下心来,低声道:“不枉我辛苦走一遭。”言罢,他又凝聚仙力于右掌,放上护院腹部,将仙气温和柔缓渡入其中。
玉蝶精于旁看着,又抬眼观仙君神色,竟见得仙君鬓角有了银丝,遂惊讶道:“仙君,您几时生了白发了?”
“许是仙气有亏损,休息几日便好。”净玉玦收手敛息,稳了稳气,方才起身,继续道,“你且再看着他,若是醒来无大碍,便送他回冯少东家那里。”
见他摇晃,玉蝶精心紧上前扶住,道:“您都给他渡气保命两回了,自然是无大碍的。我扶您去休息。”
“我无碍。”
便是推了少女玉手,径直走出房门回屋休息去了。
天光大现时,山雾已散开,小妖们悉数醒来上窜下跳正闹腾,云上翻滚卷舒,尔后劈下一道闪雷来。小妖们受了惊吓,正欲躲起,便见得魁梧威严的龙王忽现院中,其身旁跟着的,正是龙太子。
小妖们不敢靠近,地公地婆却迎来,道:“龙王殿下怎来了?”
龙王大袖一挥,不与他们客套,自胸腔浑厚龙音大声问:“净玉玦呢?叫他出来!”
回房刚睡下不久,正梦得美酒佳酿,遭龙王这般大吼,净玉玦万不得已被惊醒,遂无奈起身,推门至院中,道:“龙王来便来,何故要劈我这破院,花草尚未有得罪,竟也要遭这般难。”
“少废话,那人活了没有?”
净玉玦故意打个哈欠叫龙王瞧见,懒懒行至茶棚坐下,指着对座,道:“龙太子沏茶有道,龙王也来尝尝。”
龙王侧目看向自家长子,正欲开口训上几句,便听龙太子道来:“若是再有土地婆做的糕点便更好了。”
土地婆听得,自然明白他话里意思,随折身往东厨,做糕点去了。小妖们心中高兴,又忌惮龙王不敢轻易动弹,一一借故帮忙,慢慢移步离开他视线,方才欢快跑去土地婆身边。
龙王不悦,便是已有將玄散漫不羁,本就担忧他将来难袭龙王之位,现在倒更好,叫他遇上更为懒散的净玉玦,成日厮混不思进取,半点身为太子的态度都没有。
遂骂道:“沏这破茶有何用!成日不务正业,到处乱跑不见影,涟罗都比你成样子!”
涟罗乃龙太子胞妹,样样出色,便常被龙王拿来训他。这番话龙太子早已习惯,全都不往心里听,指着身旁空座,笑道:“父王,一面喝茶一面等那凡人醒来,倒也无妨。”
龙王恨他不成器,又知他向来不听训,百般无奈,也不过抱怨几句别无他法,便索性压下火气,至茶棚坐定,于怀中取出巴掌大的锦盒,掷往净玉玦面前桌上,道:“拿去解你体内煞气。”
净玉玦拿来,打开一看,二话不说便将其中神丹喂进嘴,运气催动,不多久,面上气色便好许多。
在旁龙太子刚点炉,正烧水,却是笑道:“父王尽管面凶,心却甚善。担心你受煞气之苦,还特意带了神丹前来。殊不知这神丹乃古神戎弱数万年前练得,出世共三颗,一颗给了当年堕魔的上神苍弥,一颗古神自留下,一颗便叫你方才吃了。”
那龙王便是叫这般一说,当下绷不住面来,重哼一声,喝道:“你小子找我来不就为了这神丹!”
龙太子笑几声,才道:“也要父王愿意才行。”
受人之好,便没有怠慢的道理。净玉玦放下锦盒向龙王恭敬道了谢,才问:“阎王那边有话说么?”
“再有话说也与你无关,你只需尽快救出將漓,莫要让他再受苦。”
“龙王训得是。”
“那凡人究竟活没活?”
“有龙王相助,自然不敢让他死。”
听得这定心话,龙王才终于不再急躁,朝龙太子伸出手,大声道:“茶。”
龙太子面有笑意,回道:“父王耐心等等,火候未到,尚沏不出香。”
这话使得龙王收回手,正襟危坐等茶来。將玄自幼散漫无规矩,刚成年便以云游四海为由离宫远去,终年难见一面。而今竟能同坐茶棚喝得他亲手沏的茶,倒是托净玉玦的福了。思及此,龙王对净玉玦的怨愤算是解了几分。
他三位正闲坐茶棚,悠然惬意,便见墙外飞入一只翠鸟,落地成女子模样,急切上前来,道:“仙君,城主府出事了。”
龙王听得,猛然起身,放下杯盏欲要冲下山去,幸得龙太子拦下,才免得生出枝节。他不满,怒道:“你倒是敢拦我了?!”
“父王息怒,此乃意料之事。”
净玉玦怕龙王耐不住性子,遂唤来玉子儿,道:“玉子儿,你去瞧瞧那护院醒了没醒。若是醒了,你与龙太子一道,再去夫人梦里带话,让她去查那半石米。”他说完,又朝龙太子道,“便再麻烦龙太子一回。”
龙太子自然不拒绝,笑道:“你我之间何必这般客气。”
他点头谢过,拿出一封书函交于面前女子,道:“裳羽,将此物放入邢少东家怀里,谨慎些,莫要被他察觉。”
裳羽接过,即刻又下山去了。
吩咐完,净玉玦才又往龙王的杯盏里添了茶,不急不缓道:“龙王稍安勿躁,待那凡人醒来,带上他一道下山去,小龙子自然得救。”
这才使得龙王勉强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