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尘归 第18章 夜宴

再见到齐衡便是在去往皇宫的马车上了，福源替她撩着帘子，李与尘扶袖钻进车内，低首瞧见太子偏着脸，手上转着那个玉质并不上乘的戒指，他今日与往常有所不同，手上功夫格外快些。

二人的衣裳也是配着对的，不过终究是妾室，不能与他穿一色的衣裳，“见过殿下。”

齐衡淡淡应了一声，眉心微微动了动，他的眼真不知该往哪里去瞧，从没见她认真打扮，发髻一丝不苟，眉似远山，眼尾扫着斜红，衬得人气色极好，唇上浅浅覆了层丹樱色口脂，不动时也娇俏。

她不动却搅得他心动。

“夜宴人多，你身份尴尬，记得少言。”齐衡拂了拂衣袖，两手搭在膝上。

“臣妾明白的。”语调和缓，她自然知道今夜太子不在身旁时，该有多少人言语相激。

“依着往常的惯例，孤与你先去各宫里请安，约莫一个时辰的功夫，随后你便跟着女宾入席，不必强撑着等除夕宴结束，早些出来，回东宫守岁。”

方嬷嬷提前打了招呼，她心里有数，这提早告辞的事却没听嬷嬷说起，应是太子自己的安排，守岁不守岁的，大约只是托词，为的还是银子罢了。

李与尘垂眸瞧自己的绣鞋，鞋头缀着一颗珍珠，在昏暗的马车上显出些光泽。

“谢存之离京后，可有寄信与你？”

她冷不丁听人提起谢存之，仿佛是个久远的名字一般，心头默念了一声，好似转瞬打开了往日之门，那些骄纵霸道、肆意妄为皆可收场的日子，她正经时会唤他存之哥哥，入宫前还与他争辩嫁与不嫁之事，早知如此，该趁着能任性的时候答应他，也不必到如今万事靠自己。

眼眶泛起酸来，这酸意反过来提醒她，脆弱之人总是贪婪，分明从前最盼望的便是将命握在自己手中，眼下如愿又后悔了。李与尘恍惚瞧见自己不堪了。

“寄了，在臣妾生辰时。”可她一边不堪着一边又无情地收拢了喉头的哽咽，脆生生回应太子。

齐衡将她的神情收入眼中，嘴角僵笑着道：“他若是知道李家之事，会不会连夜过来寻你，要带你走？”

“他会不会，干臣妾什么事？”二人对望，眸中流淌一分天真。

“离开这个烂摊子，什么都抛下，对此刻的李与尘来说，应当很难拒绝。”他将目光挪至她的耳朵，缀着两颗白色玛瑙。

玛瑙轻晃，“殿下，臣妾不会跟他走的，他要带走的是从前的李与尘，可我，不是。”

“若他也想带走如今的李与尘，你就会随他走了？”齐衡挑眉望她。

眼前人抿了抿唇，直直望向他，“我不随任何人。”

马车驶过宫门，内监说话声渗进马车。

“你眼下是没有资格说这句话的。”

她忽地弯了眼角，“因为此时是随了殿下。”这自然不是真心话，为着嘴甜些好欺哄旁人罢了，可语调却是真挚的。

齐衡哼了一声，偏头朝窗外，嘴角扬起些，他也不管她骗不骗人。

*

再见到皇后，李与尘是太子的侧妃，她不能称皇后为姑母，更不是母后，又回到最客气的一声“皇后娘娘”。

大半个宫中请安过来，齐衡借口腿酸在御花园坐着。

“皇后娘娘，除夕顺遂。”

那人眼带怜惜，“顺遂，你也顺遂，起来坐吧。”皇后动动食指，左右皆屏退。

“李闲一人之过，连累你了，你也是可怜人。”她说这话时眼皮抬着，眼底幽深。

李与尘不说话。

“说到底，本宫与你都姓李，往后没人，还叫姑母罢。”皇后斜着眼看她，“想不到本宫当日一言，救了你一命，算是阴差阳错的功德。”

掌心蓦的起汗，手松松握拳，她轻声开口，“多谢娘娘救命之恩，若非您提起太子的婚事，阿尘恐活不到如今……”话才起头，眼泪便滑下了，一时间泣不成声。

皇后皱眉，“别哭了，成何体统，新年新岁的，哭哭啼啼，你要触谁的霉头？”

她停住哭声，忙用手帕擦脸，佯作惊讶，一动不动。

“本宫知道你这些日子受了不少苦，不过，作了皇室中人，更该守规矩，一言一行莫叫人挑出错来。”

“多谢娘娘。”李与尘眼中又蓄起泪，似是感动。

皇后转而柔声道：“过来些。”一手搭上她的手，“好孩子，你父亲可给你留下什么东西么？毕竟父女一场，也好有个念想。”

她身子僵了僵，又抬手拭泪，“姑母，父亲留下的东西抄家那日都充公了，阿尘也是由太子殿下搜身的。”

“本宫提上一嘴罢了，李氏一族荣辱与共，你父亲出了事，本宫脸上也无光，贪墨了这许多，不如拿出来还好抵上些罪过，不至于被人写在国史上骂。”

温声细语字字戳人心，胸口好似被人压了石头，重重地喘不上气，可她也不能说什么。

“你若是有什么线索，日后记得告知本宫一声，毕竟是本家，总不会害你。”

李与尘从桌上的光影间瞧见皇后睫毛的扇动，父亲从前为谁做事，她就算没有偷听，也猜得到一些，皇后，怎么能撇的如此干净。

她点头，骗人也不难。

*

昭宁殿院中大大小小的瓶中，梅花错落，说话的功夫下了场小雪，在红梅上盖了薄薄一层，红白相间，院里的女子都在应和皇后的一句“琉璃世界”。

李与尘坐在靠门处，觉得这红白在一处有股喜丧的意味。

皇后宫中备了茶点，同是梅花的造型，她咬了一小口，中间流出些豆沙，除了甜，没什么滋味，因而一口便搁下了。

“您不喜甜食么？”身旁一个脸生的姑娘凑到她跟前，两个眼珠圆滚滚地盯着她瞧。

“算不得不喜，尝尝味道还成，不爱多吃罢了。”这人同样坐在外侧，想来并不是什么皇亲国戚，估摸着是给哪个皇子预备相看的姑娘，喜上加喜的功劳，谁都惦记。

思及此，她看她的眼神也有些同情了，又是一对父母生出来的人情。

“我爱吃甜的，漂亮姐姐分我一块可好？”大眼睛冲她撒娇。

李与尘将跟前的盘子递过去，这人年岁尚小，还不认得自己是谁，她也无意扫兴。

盘子还未落下，便被另一只手打落，糕点油酥酥散了一地渣子，伴着一声惋惜的叹气。

“她如今可当不得你一声漂亮姐姐，明姐姐常在闺阁，不认得她是谁，还是离她远些好，免得沾了晦气。”平华公主站在一旁冷嘲热讽，宽袖掩面，动手的事太失礼，她绝对不会做。

李与尘仍在座位上带着，视线落在公主身旁的一双翘头履上，通身的碧青，想来也是不敢招人瞩目，可又实在想要沾一沾公主的光，随着这鞋子往上瞧，倒是个熟人。

许敏梳着妇人髻，嫁了旁人罢。

不过两月光景，当初生辰宴上那个叫她觉得可爱的公主也学会了宫里的做派，她有些替她可惜，可转念又想起了这被挖苦的人正是她自己，不觉无奈笑笑。

大眼睛眼中空空，“她是谁呀？”

许敏张了张嘴，说话的调子比她伸手的力道要软多了，“明姑娘，这是太子侧妃。”

明姑娘，姓明，哦，户部尚书姓明。

这姑娘一听她是太子侧妃，猛地换了神色，一双眼像是要将她钉死。

她是户部尚书家的，父亲贪墨，国库空虚，最难做的便是户部，哦，那便是应该的。

“你个罪臣之女，怎好意思随我们一同赴宴！”

李与尘哑然，呆呆坐着，少说少错。

“你不说话，是不将我看在眼里么？”明姑娘打量她一眼，越发上火，声音更大了些，“你父亲贪墨灾银，以至国库空虚，民不聊生，你却还坐在此处当太子侧妃！罪人之女怎好坐这个位置！”

许敏面露惊慌，赶忙拦着她，“明姑娘，当心失言！”

平华一脸得逞地笑，“明姐姐说得是。”

明姑娘越说越气，浑身都抖起来，恨不能上手打李与尘一顿，若不是她父亲，自家父亲又怎会日日在府衙熬大夜，为着公务繁忙而在外置了宅子，养了外室！

正此时，丹彤从内室里出来，“各位主子收收心，时候不早，该去梅园入席了。”

*

吵闹暂时休止，梅园内，男宾与女宾之间立着一道屏风，隐隐约约地透着一簇簇的人影。

李与尘自知身份尴尬，易被人拱火，因而识相地寻了个犄角旮旯作了下来。

毕竟除夕，大小算是节宴，那群人并不是非要闹得她们自己不高兴，于是也乐得离她远些。

许敏先在平华跟前坐了坐，没一会儿又在她后头拣了个位置坐下。

宴席开始，鼓乐声响起来，伴着宫门上放起的炮仗声，震颤着席上的男男女女。

她听见皇后提起三皇子的亲事，又瞧见前头明姑娘上前去，没什么意思，低首夹了块萝卜。

“今日见你前，我多少有些嫉恨的，不过见着你，却只记得你也并没有做成太子妃，心里忽然好受些。”

许敏轻声开口，这声音低低地藏在乐声之后，只有她隐约入耳。

李与尘抬眼望望这人，“许敏，你究竟是为什么总要与我说这些？”

“为着我所愿望的，别人也没有得到，所以高兴。”

假话，面上哪里有欣喜的神情呢，她瞧着许敏不过十七的年纪，一双眸子暗淡的飞速。

她不接话了，转回头来，至少嫁与太子有一人是艳羡的，显得她的无奈之选也不糟糕，少说些话吧，殿下说了今夜一起守岁。

李与尘是有些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