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潮湿的天气。裴凛百无聊赖地倚在柔软的沙发上,卷着自己顺滑黑亮的发尾。
巨大的电视显示屏上播放着卡通片,可房间的小主人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仿佛只是用它来缓解空间的静谧。
要不要出门?
她有点动心。想到什么就去做的性格,让她成了同龄人中不合群的存在。
十分钟后,裴凛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开始行走。
南方的一切都似乎带着独有的“柔”的特色。雨点飘落在树梢,顺着树干滑下,仿佛开了电影模式中的慢动作,以肉眼可见的缓慢速度降落于行人的伞上。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桂花香,隐隐约约,丝丝缕缕。
雨水稀释了桂花浓郁的香味,不知走了多久,裴凛找到了这颗桂花树的所在地——
一处巷子口,两旁的桂花树沿着小路蔓延至巷子深处。无数花花绿绿的小铺子挤在巷子口的马路边,裴凛出门没带手机,又不许一脸严肃的保镖们跟着,这会儿早已迷失方向,不知身在何处。
“那个……”
温柔到几近沁出水的嗓音在身后响起,裴凛回头,看见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女孩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
“你是想问路吗?”少女歪着脑袋,小心地问她,等她完全看清对方伞下的面容,又忍不住惊呼道:“你长得好像林老师!”
见裴凛露出疑惑的神色,少女才意识到自己的冒犯,立刻找补道:“林老师是杭大附中的英语老师,就住在三桂巷子——”
她指了指巷子深处,嘟哝道:“你们长得可真像,可能漂亮的人都有些相似……”
裴凛被她夸张的肢体动作逗乐,心情莫名转晴,露出浅浅的微笑。
她的长相有着杭城人的精致柔和,但眉眼间却藏不住北方风情。
“我叫安易,你的名字是什么?”少女向她抛出橄榄枝。
裴凛一手撑伞,缓缓地眨了眨眼。
她并没有和陌生人过多交流的习惯。
“……要不要来花店坐坐?”安易试探性地指指不远处的阳光花店,“那是我妈妈开的店,如果你想找个地方避避雨,可以进来坐坐。”
裴凛本想着拒绝,可不知为何一对上少女兔子般亮晶晶的眼睛,还是稀里糊涂跟着进了花店。
叮铃。
“小易,这又是你哪拐来的新朋友?长得真漂亮!”柜台旁的女人放下手中的剪刀,笑着打趣刚买完新剪刀回来的女儿。
“才不是拐来的!是我巷子口碰到的,妈妈,你看看她是不是很像林老师?她们都有漂亮的眼睛!”安易像只雀跃的小鸟,给花店增添了不少生活气。
倒是女人心头一惊,仔细瞧了瞧新面孔小孩的眼睛,嘀咕道:“怎么会这么像……”
“应该是巧合吧,妈妈,她好像迷路了……”
“你去拿毛巾给新朋友擦擦,这孩子,衣服都湿了大半!”女人拿起手机,不动声色地发出一条信息,又乐呵呵地回过头点了点女儿。
安易乖巧地去杂物间拿了块干净的小兔子毛巾,递给安静的少女:“这是我的兔子毛巾,平常就用来擦擦脸蛋,你要是不嫌弃可以擦擦自己的头发和衣角。”
裴凛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发梢和衣服的下摆都湿了。她犹豫着接过毛巾,开始慢吞吞擦拭自己乌黑的长发。
花店墙上闹钟的时针刚指向“5”,玻璃门又响起了清脆的金属铃声。
叮铃——
“萍姐!我来晚了,孩子还在吗?”急匆匆赶回来的林燕喘着粗气,原本柔顺的发丝沾了水汽,狼狈地黏在她的额前,“这主任平时拖拉也就算了,今天还扯着我一顿说,说这班级的孩子太闹腾,没个正经样,哪里有老师会这样说我们一班的嘞!那可是全附中最好的班级……”
大概是注意到花店只有方萍母女俩,林燕被教导主任说教的怨气更上一层楼:“孩子走啦?”
“这哪里等得到你这位大忙人!”方萍打趣她,又好心地提醒道,“三点半就被她家里人接走了。”
“家里人?”林燕没好气地回道,“要真是那孩子,她在杭城就我这个家里人!哦,还有她外公外婆!”
“你呀……”方萍无奈地摇头微笑,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关键信息似地激动起来,“那孩子好像也是你们这回比赛的选手!”
“什么?”林燕一下没反应过来。
原本蹲在角落帮妈妈剪花枝的安易噌地站起,兴奋地两眼放光:“林老师,我就是比赛的志愿者,那天在门口迎接选手的时候,我亲眼看见那个女孩子走进了校门!你知道学校这段时间只有选手能进去!”
林燕张了张口,却没有再说话。心底那股落寞的情绪又反扑上来,裴凛如果真的来参赛,不至于连家里也不联系,估计不是那孩子吧……
有一个瞬间,她甚至闪过裴凛根本不想认杭城的家人的念头。这太可怕了!林燕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和母女二人告别。
墙上的秒针平稳地转动,时间悄然流逝。
“时间还来得及,小姐。”赵瑾看着紧盯手表的少女,贴心地递上资料袋。
精致小巧的表盘内,湖绿翡翠制成的秒针无声地转动,裴凛抬起眼,接过赵瑾的袋子。
“小姐,老板说明天开始我们就能直接进入学校,到时候我会在办事大厅的地下车库等您,今天还得委屈您自己进去了。”赵瑾说得一板一眼。
裴凛突然有点怀疑这帮便衣保镖的专业性,赵瑾和唐安一个站得比一个笔直,虽然穿着和常人无异,可行为举止却好似拿了个大喇叭在自动循环播放:嘿,我是这家伙的保镖!
她礼貌地点头示意,自己向校门走去。最普通的休闲套装,也架不住少女骨子里透出的涵养端庄。在这个年代,不要说学生,连成年人都忙于生活,顶多搭配身得体的衣服出门。可裴凛却给人一种从钱罐子里养大的感觉。这种感觉或是来源于她柔顺服帖的秀发,亦或是来源于她裁剪合身的衣服衬出的挺拔身姿。
裴凛从资料袋里正要掏出学校的迷你地图,不远处就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少女浑然天成的甜嗓音冲她打招呼:“你好呀!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安易,昨天我们见过的……就在三桂巷子口的花店!”
门卫处旁的大树下,少女身上挂着志愿者的工作牌,脸蛋上洋溢着快乐的气息,微风拂过,秋叶簌簌地飘落,有一片恰好正要落在她的肩上。
少女夸张地一抖身子,机灵地向她跑来:“我就知道你肯定是参赛选手!昨天林老师还不信呢,我就知道之前没看错!”
她敏锐地注意到裴凛手上的迷你地图,了然地笑道:“你是不是要去比赛现场抽签?”
裴凛点点脑袋。
安易像是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又接着望了眼几米开外的志愿者服务中心,大方地说:“我带你去!送不认识路的选手去现场也是我的工作之一。”
裴凛见她一本正经的模样,有些生乐。
抽签的地方在行政楼,裴凛可谓是翻山越岭才从直线距离最远的校门口抵达这里。安易热情地将她推进大厅的红棕色大门:“上午就只有抽签,下午才开始比赛,我就先走啦!”
一想到这位善良的陌生人陪自己一路“长途跋涉”才到这里,裴凛感激地在资料袋里掏出圆珠笔和便签条,刷刷写了几个字递给对方。
「今天比赛结束,我请你吃个饭?」
“没事的,这本来就是我们志愿者该做的,不用特意请我吃饭!”安易面颊微红,有些不好意思。
裴凛的琥珀眼睛顿生委屈,蔓延出一股让人不忍心拒绝的魔力。
“好……好吧!那我到时候就在行政楼出口等你。”
裴凛露出满意的笑容,转身进了拥挤的现场。
上午抽签,下午比赛。裴凛走出比赛现场的那一刻,才真正体会到“全国”的含金量。
难!
尤其是最后一道大题,真的有人能算出来吗?她愤愤不平地揣着资料袋开始往外走,互不相识的选手们沉默不语,裴凛在其中居然显得不那么奇怪了。
“裴同学!”
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唤吓得裴凛一哆嗦,在所有人投来的疑惑目光里,裴凛转身和挥手的朱天达对上目光。
“裴同学,好巧啊!今天你也是这么的……光彩照人!”朱天达看着少女比了个大拇指,“你要是来附中,绝对是蝉联三年的校花!”
裴凛站在拥挤的过道里,头顶的白炽灯照得其他刚结束折磨的选手们脸色惨白,唯独……唯独像是偏爱裴凛似的,透过她根根分明的长睫,投下浓密的阴影。
唇红齿白、肤若凝脂的千金大小姐。
朱天达第一次对漫画里的“大小姐”角色有了实感。
裴凛笑而不语,看向朱天达身边的少年。高挑清瘦的少年注意到她的目光,礼貌地勾出一抹笑意。
“你是直接回家吗?”朱天达自来熟的问道。
裴凛摇摇脑袋。
“那就是佳人有约了?”
裴凛点点脑袋。
可惜这位佳人并没有准时出现,裴凛又等了二十分钟,看看手表,垂下眼眸思索了会儿,抬脚向行政楼走去。
楼道人潮褪去,显得格外冷清。
「喂,你真觉得她会等你吗?」
狭窄昏暗的过道,裴凛站在这一侧,遥望着尽头玻璃外的枫树。
似燃烧着生命才得以呈现的一抹耀眼火红,在一片寂寥的天地间张扬着、呐喊着。
「她只是对谁都热情,你明白的吧?像她这样性格的人,对谁都好……喂,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静谧的空间里,突兀的声音在裴凛耳边响起,但她却充耳不闻,反而选择走离侧门最近的逃生通道上楼。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是个倔脾气。」
「喂,爬楼梯也太累了……你别折腾自己,本来身体就弱,你不是还要比赛吗?你不怕比赛的时候没有好状态吗?」
声音显得越发不耐烦。
裴凛走出楼梯间。
「喂,你别往那边去!」
裴凛没有搭理,径直往五楼的大厅走去。五点一过,行政楼五楼几乎没有人影,只剩下几盏应急的灯微弱地照明。
楼道转角的厕所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裴凛顿了下身形。
「喂,别去!」
少女加快了自己的脚步。也许是一口气爬了五楼,不常运动的她甚至能感受到心脏在胸腔里急剧振动。
砰——
女厕外的门被猛地撞开,里面的一群人完全没想到这个点还会有人回来,各个吓得一哆嗦。
带头的女孩披散着长发,抹着唇彩的嘴巴吐露出不善的问候:“你是谁?”
厕所的空间不大,但足以容得下四个女生,更不要说其中一个还被按在墙上。
「喂,你快跑啊!这可是霸凌的小混混,你再不跑可要挨揍的!」
声音的主人不禁为手抱资料袋的女孩捏了一把汗。大概像裴凛这样出身的小孩,根本不知道被校园欺凌的可怕。
「我最后提醒你一次,再不走可来不及了!」
裴凛的手微微颤抖。
逃跑?
那是不可能的。被按在墙上的可是说好一起吃晚餐的孩子,她怎么可能一走了之。而且她的身体已经先她一步做出了愤怒的反应。
“喂!我文姐问你呢,听不懂人话是不是!”厚刘海小眼睛的女生往空地啐了一口,向门口的不速之客逼近。
“喂,她好像是参赛选手吧……你别做得太过火……”扎着单马尾的女生眯起眼睛,转而面向被“大姐大”按住的安易,“你认识她?”
“……”安易收回自己震惊的目光,而后摇了摇脑袋。
「她都说不认识你了,你还不跑?!」
“来都来了,就别走了……”厚刘海阴恻恻地笑着,咧开浓艳红唇,露出里面黄褐色不齐整的两排牙齿。
「快走啊!」
「喂,快走!」
……
局势在裴凛将美工刀抵在厚刘海脖子上的一瞬间被扭转。
裴凛的力气不小,抵在女生温暖脖颈上的刀更是锋利。
“草!你他妈是不是疯了……!”单马尾想冲上前夺刀,但见那银色闪着光芒的刀片几乎嵌进同伴的脖子,心里顿时发毛不敢靠近。
美工刀主人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但她的眼神非常明确地宣告,但凡有人敢贸然上前,这把刀就一定会狠狠割断厚刘海脖颈的大动脉。
大姐大这才优哉游哉转过身,她的样貌并不算差劲,甚至比在场的大多数人都好看。添了唇彩和眼影,更显出几分动人。
裴凛的眼睛如夜空盘旋的猛禽,雪亮,犀利,死死咬着猎物的致命处。
滚蛋。
谁都能读懂她眼神中的愤怒。
“……放开她,我们走。”大姐大沉下脸。
“文姐,不能就这么放过她!”即使被抵着脖子,厚刘海还是涨红脸不服气。
“蠢货,你是今天不想活了吗!”
厚刘海立刻噤了声,恶毒的眼神直白地紧盯裴凛,对方藏在温柔皮囊下的凶狠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裴同学……”
窗外早已暮色深沉,厕所只有一盏顶灯,此刻还不稳定地闪烁着。
安易咬着唇,不知道该说什么,后怕袭来,她的背后一片冷汗。
良久,她才从委屈中缓过神,泪眼婆娑地望向默默站在门口的少女。
“……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裴凛心想。
“徐文琪说你在五楼大厅的门口等我,我没想到……对不起。”
你总是在说对不起。裴凛叹了口气。
她看向自己手中崭新的美工刀,要不是比赛现场的个人试卷袋需要自己拆封,她今天还真不知道怎么赶走那群人。
安易的肩膀一耸一耸,站在角落啜泣,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裴凛很想问问她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情,为什么那么开朗的孩子也会有人舍得欺负,为什么被欺负了也不愿意告诉家人朋友,为什么傻傻地要来五楼……
她将美工刀收好,放进资料袋,而后又掏出圆珠笔和便签。
安易看见递来的纸上写着三个字。
「不要哭。」
少女挂着眼泪的眼睛有些迷茫。
紧接着,又一张便签递过来。
「如果有人欺负你,要记得反抗。」
又是一张便签。
「别对这个世界太友好。」
少女看到这句忽地笑了一下,而后又觉得不太好:“不好意思……”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行政楼,在门口的台阶上,安易郑重地拉住裴凛的手,认真地望进她的眼里。她的声音带着少女的甜俏,但却又饱含着复杂的情绪。
“谢谢你,裴凛。”
我总以为,只要我忍一忍,就可以不那么痛苦;只要我挨一顿揍,就可以不被划入惹是生非的学生;只要我是安静的、乖巧的,就可以不用打破幸福的表象。
可惜幸福总是如泡沫般易碎,随之呈现在我们眼前的现实是那么残忍。
谢谢你,裴凛,总是在我需要的时刻出现。
谢谢你,裴凛,总是秉持着爱与公平的,我最好的朋友。
没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