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园位于半山腰,裴凛不知道陆越炀从哪里搞了辆车,开车将她送到了这里。
墓园门口有工作人员卖着菊花,黄的白的,行走的家属怀里或多或少都带着几束。裴凛手上的也是黄色的花——
一直盛放的向日葵。
绿杆子黄花瓣,在阴郁的天气里显得格外活泼。
“你不用专门送我来的。”裴凛走在小道上,忍不住对身侧的人说道。
她没让陆越炀拎纸袋,直到穿过一排排黑色的墓碑,陆越炀才看清纸袋里装的东西——
一小块柠檬蛋糕,一袋草莓牛奶,还有两只香烛和几根烟。这块墓碑缺了一角,取而代之的是一小片切割出无数棱角的透明玻璃。裴凛蹲下看了很久,也没研究明白其中的含义。
陆越炀看着她笨拙地试了试打火机,点上了烛和烟。
寥寥青烟升起,在她身前缭绕,逐渐盘旋而上,最终消散在风中。
陆越炀看着她坐在墓碑前的小阶梯上,双手交叠,将脑袋埋进了膝盖间。乌云积攒,天空飘起了小雨。裴凛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他撑起伞,只静静地为她遮挡着雨。
“我讨厌冬天。”她没有抬头,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
“嗯。”陆越炀回应她。
“冬天太冷了,要是我也能冬眠就好了。”她说。
“裴凛。”他唤了她一声。
“马上就要下大雨了,你坐在地上会湿。我们先回家吧,萍姨……说有东西给你。”
回去的路上,裴凛的耳边还循环着医生的问题。
“听您家属说,您在高中的时候成绩很不稳定,有时能考前几名,有时却会交白卷……这样的情况在高三尤其频繁,裴小姐,您是否会在一段时间内感到自己充满着无限能量,接着却陷入消极的情绪……”
“您是否出现失眠、早醒、平时注意力难以集中等情况……”
“这样的状态您持续多久了呢……”
“裴小姐,我们初步诊断您曾经患有较严重的双相情感障碍,但数据显示您如今的状况均有所好转。裴小姐,我会更加建议您休整一段时间,换个地方散散心……”
裴凛被折腾地脑袋嗡嗡响,烦躁地眉头紧锁。
方萍没有出现,小洋房的门口信箱里塞着一本粉色的卡通本子,用透明的塑料袋层层包裹。
裴凛大概能猜到里面的内容,倒水时将它塞进了厨房的柜子里。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陆越炀没再提起回首都。
裴凛状态好的时候,会喊他出门散步,甚至还给方萍的店面换了招牌,两人开始谋划开甜品店。
方萍说,开甜品店容易亏本,街上的甜品店都不知道倒闭几家了。
她就说,我有钱,能让我们的甜品店亏本一万年。
方萍是个极容易满足的女人。安易和林燕去世后,裴凛就成了她无望岁月里唯一的念想。
安易说,要是能一直陪在妈妈和凛凛身边就好了。
林燕说,萍姐,要是凛凛回来,你一定要告诉她,她在杭城还有家人的。
林燕病逝后,林家二老没几年也接连离世。离婚后的方萍有时觉得人生实在过于悲凉,每每坐在店里盯着安眠药出神时,手机闹铃就会让她浑身一颤。
她记性不好,只能每天给自己定个下午的闹钟,在神像前点上一炷香。
她还不是个勤劳的人,自从花店关门,她就不爱打扫店里的香炉灰。日子一天天过去,香炉里的细条子越来越多,最后实在没有插空的地方,她才会想起清理。逛超市的时候,她听见两个老太太聊天,一个说在香炉里插三支香,神仙菩萨才会更灵验。另一个立刻附和,说自己家的老头子病危,她在家里插了三炷香,每天在神像前诚心祈祷,上个月老头子就出院了,连医生都说是奇迹。
林燕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大气都不敢出,连夜买了一大包香烟蜡烛,一炷香换成了三炷香,点的时候还不忘供两盏香烛。
一开始,她拉了把凳子在神像前坐着念经,念完还要求神仙菩萨保佑裴凛早日康复。后来她想到寺庙里用的都是蒲团枕头,哪有人坐在椅子上祈祷的,她又连夜换了个崭新的蒲团,半天一跪就是一个淤青。她常常睡不好,有时夜里也会跑来念会儿经书。
裴凛成了她每天睁眼的意义。她想,要是裴凛有一天醒来,回到杭城却发现物是人非,以她的性子肯定要做出傻事,她可不能再接受裴凛的离开。
大概是神仙菩萨真的听到了她的声音,在七年后的晚秋送来了裴凛。
这个孩子瘦了许多,少时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脸颊肉瘦得一干二净。原来神仙菩萨不是骗人的,林燕在长达黑暗的七年时间里第一次感受到内心的狂喜。
再见面,哪里还有怨,哪里还有恨。她的眼睛很像安易,但又如安易所说,透着孤独。她有时想,裴凛的“pei”一定是陪伴的“pei”,要不然她怎么会像小易这个黏人鬼一样总在自己身边转个不停。
裴凛一出现,方萍就觉得日子又有了盼头。这才不是害死自己孩子的凶手,这是她孩子舍了命也要保护的最好的朋友,也是她自己最好的朋友万般宠爱的小侄女。
如今,杭城已经没有人再能爱裴凛,方萍和陆越炀便承担了这个角色。
她的小易和她约定,所有人都要幸福。
方萍便时常邀请裴凛来店里玩。神仙菩萨早就撤退,店内焕然一新,两人正在考虑是重开花店还是另辟蹊径,在商业街闯出一番天地。
倒是裴凛的情况反复无常,令她忧心。
前一天她还笑嘻嘻地和方萍商量开店的事情,后一天就在雨里消失了。
方萍知道裴凛一遇到下雨天,就会没日没夜地盯着电视发呆。
对于孩子的离世,没有人会比一个母亲更悲痛。一旦有了孩子,“妈妈”二字就成了世上最短的咒语。
入冬,冷空气裹挟雨水降临杭城。
大屏电视放着动画片,主角们为如何拯救世界而苦恼。安易以前喜欢拉着裴凛看各种各样的动画片,导致市面上流通的碟片、电视栏目里的卡通片她都差不多报的上名字。如今再打开电视,裴凛却不知道喊着要拯救世界的绿色小机甲人出自哪部剧场。
“身体感觉还好吗?”陆越炀和她保持距离,坐在沙发的另一侧。
裴凛没回答。
等到一集动画片结束,她许是觉得无趣,第一次主动抬手关了电视。
陆越炀什么都依她。她觉得电视尺寸不够大,陆越炀当天就换了大屏。她说厨房应该时刻充满烤面包的香味,陆越炀就照着手机学起了吐司的做法。她想要陪伴,陆越炀就辞了首都的工作,在杭城落脚。
这中间最开心的实属领着陆越炀办理入职的院长,当年在各大报道中遥遥领先的省状元,五年修完本硕博还完成留洋深造的天赋型选手,百年间天才不少,但被闻名全球的卡特斯曼教授指名道姓要去团队的,只有陆越炀一个。入职那天,院长恨不得在官网上连发十篇关于陆越炀的报道。
但金宝贝陆医生不喜张扬,院长只好作罢。
“今天周六,也去上班?”裴凛看上去精神不错,跟在陆越炀身后走到玄关处,轻轻地拉住了他外套的衣角。
“医院有点事,临时换班。”陆越炀的视线在她的手指上稍作停留,便往后撤了几步,将她往里推了推,裴凛没穿鞋子的脚丫子就回到了柔软的毛毯上。
整个一楼的客厅,除了厨房都铺上了短毛的地毯。裴凛有时会赤着脚坐在玻璃推门后等他回家,尤其是下雨天,她等得乏了,就靠在墙边打瞌睡。陆越炀几回被蜷缩在玻璃推门处的女人吓得心脏骤停,便下定决心在房子里铺地毯,这样裴凛提着抱枕喜欢躺哪里就躺哪里,不穿鞋子他也不用提心吊胆担心她会受凉。
全屋冬暖夏凉,24小时循环通风。裴凛心情好的时候,就打理院子里的花圃。心情不好,被子一盖就在沙发或者床上躺个几天,任由它们在院子里自生自灭。她还不准陆越炀出手支援,于是花圃里的藤蔓野蛮生长,大半年过去还真被她培养出一批顽强的抗热耐寒的植物。
“今天就不能不上班吗?”
“怎么了?”陆越炀知道她今天心情好。
裴凛心情好的时候总爱逗他。
“陆医生,你天天上班,医院该给你颁个劳模奖。”她的眼睛依旧澄澈,手臂却不安分地攀上他的肩。
裴凛从不主动索吻,一旦她做出这个动作,陆越炀的防线会先崩溃。
一个温柔的吻落在她的唇角。
“陆医生,我们这样……算是什么关系?”她的视线像是自带灼热的温度,陆越炀的脸噌的一下又红了。
陆越炀又说出了那句重复一百次的回答:“裴小姐觉得我们这样,算什么关系?”
“我觉得,”裴凛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想了个新关系,“是厨师和客人的关系。”
“嗯。晚上想吃什么?今天不加班。”
“厨师大人做的菜,我都喜欢……”她靠近他,几乎紧贴他的胸膛,指尖在他的背上轻轻摩挲,“包括你,我也——”
“!”
身体猛地被推开,裴凛被吓得惊呼,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红透脸的陆医生居然飞快地换好鞋子,在几秒的时间里逃出了家门。
“……”她的笑容渐渐凝固,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慌乱的男人扫了眼后视镜,发现自己的脸果然红了一片。
“这种类型的病人在躁狂期会表现情绪高涨、思维活跃等特征,可能会伴随一定的性亢奋……”
每当陆越炀感觉自己快压抑不住喷薄欲出的情感时,医生的提示就会在耳边自动播放。
裴凛只是生病了,不一定是喜欢自己。他想。
裴凛那么好,为什么会喜欢自己。
于是,潮红渐渐褪去,他驶离了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