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瑾退改了机票,于第二天,也就是四月七号星期天,乘坐下午两点钟的飞机返回了云城。
一下飞机,周瑾就直奔事务所。她脚步急促,穿过事务所的走廊,走向办公室,没想到王正云也在。
“你怎么也在,正云?”
“最近案子太多了,我加下班。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王正云站起身,惊讶地说。
“兰欣的情况你知道了吧?”
“知道了,但不是很详细。”
周瑾简短地跟王正云讲了陈启明在电话中告诉她的有关兰欣遇害的详情,以及他们怀疑是盛道远作的案。
“你一生中最大的错误就是和陈启明扯上了关系。”王正云说。
周瑾无奈地笑笑:“我先和王楚瑜谈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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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分钟后,王楚瑜神色匆匆地来到周瑾办公室。
他一进门,就急切地开口:“周律师,我的调查结果现在没有多少意义了,盛道远又杀了-个人。”
周瑾从一堆材料中抬起头,说:“那是警方的看法。”
“电视、报刊都是这么说的,”王楚瑜说,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焦虑。“你还没看今天早上的新闻吧,就好像云城出了一个杀人狂魔似的,搞得人心惶惶。”
“我知道了。你昨天去加油站和那个叫张波的针灸师谈过了,是吗?”
王楚瑜点了点头:“我去过了。虽然王律师非常不赞成我们事务所把时间花费在毫无收益的案子上,但我还是去了。”
“张波怎么说的?”
“他先让我参观了他们的中医馆。有艾灸、火罐、药泥、蒸房之类的。货架上仍然有那种五百克的药酒瓶,还剩七八个,都一模一样。”王楚瑜详细地描述了他的发现。
“和他卖给盛道远的那个一模一样?”周瑾追问。
“和卖给盛道远的那个完全一样。都是绿色,贴着同样的标签,我拍了几张照片,以备你需要。”王楚瑜说着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展示给周瑾看。
周瑾仔细看了照片,说:“好,你接着说盛道远那天去中医馆的详细过程。”
“那天,张波给盛道远做完理疗的时候,盛道远说:‘我感觉之前跟你们买的药酒疗效很好,我想再买一瓶回去,你这儿还有吗?'于是张波就领他来到储藏室,指着货架的上层说,你个子高,你自己拿一个吧。”王楚瑜复述着张波的话。
“张波让他自己拿一个空瓶子?”周瑾重复着,试图在脑海中重现当时的场景。
“是的。”
“每一个字都是原话吗?”周瑾问。
“基本上都是。重要的是:刚好有一个客户针灸的时间到了,在那儿喊张波,于是张波就出去看客户了,把盛道远一个人留在储藏室让他自己拿一个瓶子。”王楚瑜解释道。
“这么说是盛道远自己从货架上拿的那个药酒瓶,对吗?”周瑾试图确认这一关键细节。
“张波是这样说的。盛道远自己从货架上拿了一个空药酒瓶,走到正在帮客户拔银针的张波旁边。”王楚瑜回答。
“然后呢?”
“盛道远让张波给他往瓶子里灌满药酒。”王楚瑜说。
“于是?”周瑾催促着,她需要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于是盛道远拧开酒瓶盖……”
“盛道远拧的?”周瑾问。
“是的。”
“然后呢?”周瑾又问。
“盛道远拧开酒瓶盖,将瓶子放在地上,张波提起泡着药材的土罐,往盛道远的瓶子里灌满药酒。这时,张波注意到,盛道远挑的那个瓶子瓶底边缘有一个不太明显的小缺口。”王楚瑜说。
“装满酒后谁把酒瓶从地上拿起来的?”
“盛道远。”
“谁把酒瓶盖盖上的?”
“盛道远。”
“张波没碰过那瓶灌满药酒的瓶子吗?”
“没有,他只碰了酒瓶盖。”
“只碰了瓶盖?”
“张波给盛道远的酒瓶灌完药酒后,发现瓶盖旁边渗出了几滴药酒,于是他就顺手用一块纱布把它擦干净,但他没有碰酒瓶。”王楚瑜解释。
“盛道远对我说他忘了张波是否擦过酒瓶。”周瑾说。
“可能他想不起了。事实上,当盛道远钻进驾驶室,开始发动引擎,准备走的时候,张波还追着出来,叮嘱他药酒每天晚上只能喝一小杯,切忌过量诸如此类的话,才让他走的。”王楚瑜补充道。
周瑾说:“好,这就说明了酒瓶上为什么没有张波的指纹。如果杀害夏依然的凶手戴着手套……”
“是啊,如果戴着手套,”王楚瑜半信半疑地说。
“那么酒瓶上就只会有盛道远一个人的指纹了。”周瑾继续推理。
“那柄锤子也是。”王楚瑜说。
“什么?”
“警方在杀害兰欣的那把锤子上也发现了盛道远的指纹,也只有他一个人的指纹。今天早上的新闻里报道了这个消息。”
王楚瑜犹豫了一下,又接着说:“周律师,我知道我进事务所的时间不长,资历浅,工作经验也不足,可说句不该说的话,我觉得人就是盛道远杀的,两个都是他杀的。”
周瑾看了王楚瑜一眼:“我们不能仅凭感觉行事,我们需要确凿的证据。”
王楚瑜点了点头,又犹豫了一下:“我明白,周律师。但是……如果警方逮到他,你最好还是劝他立即认罪。”
王楚瑜的话让周瑾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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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来了。”王楚瑜刚一离开,周瑾便给陈启明打电话。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陈启明说。“谢谢你,周瑾。盛道远的情况越来越糟糕,我希望你……”
“怎么会越来越糟了呢?”周瑾问,她已经做好了接受更多坏消息的心理准备。
“嗯,锤子肯定是他的,而且毫无疑问。一个和盛道远住同一个小区、和他很熟的年轻人指证……”
“这人叫什么名字?”周瑾一边问,一边打开手机的笔记本。
“罗杰,住风铃街二百零二号。”
“是男人还是女人?”周瑾问。
“男人。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找他谈谈。不过,周瑾,他告诉你的,应该和告诉我们的都一样。”陈启明提醒。
“他怎么告诉你们的?”
“他说,十多天前,他修家里的栅栏需要用到锤子,他知道盛道远有,于是就去找盛道远借。现在,他认出这把锤子就是他向盛道远借过的那把,因为那把锤子的木把手上刻着一个大写字母‘Y’,所以他记得很清楚。”
“他用完后,什么时候把锤子还给盛道远的?”
“当天下午。”
“知道了。”周瑾说,她的声音有些沉重。
“还不仅仅是这些,我跟你说还有更糟糕的。”
“还能糟到什么程度?”周瑾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陈启明说:“盛道远家房子大门的锁非常结实,车库也锁得牢牢的。要想进入车库,要么走车库门,要么从大门进。案发后,他家里仍然锁得严严实实,周瑾,丝毫没有锁被撬门被砸的痕迹。”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盛道远进入了自家的车库,拿走了自己的锤子……”陈启明的话让周瑾的心情更加沉重。
“别人有钥匙吗?”周瑾问。
“别人谁还会有钥匙啊,周瑾?夏依然已经死了……”
“盛道远越狱后,他特地跑回家一趟拿东西?”周瑾试图找出可能的解释。
“嗯,不是这意思,可是……”陈启明似乎在考虑如何解释。
周瑾突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你们将犯人收监时,不是都要收走他们的手机、钱包、钥匙以及身上的所有物品吗?”
“是这样。”陈启明说。
“如果盛道远没了钥匙,他怎么能打开车库或房子的锁呢?”周瑾问。
陈启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人有时会在外面存一把备用钥匙的,压在门外的花盆或者什么东西的底下,以防自己忘记带钥匙时进不了家。”
“那这岂不是给了任何人机会?”周瑾反问。
“啊,是的,周瑾,不过……”陈启明试图解释。
“如果房子外面藏了备用钥匙,那么别人不是也同样有可能找到吗?”周瑾说着,暗想起自己以前住在梅巷时,将备用钥匙藏在牛奶箱里的事。
“是的,不过……”陈启明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
“所以这并不能说明……”周瑾说。
陈启明叹了口气,说:“我们现在不是在法庭上辩论,周瑾。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们怎么看这个案子,明白吗?我承认自己没想到他没钥匙,一个越狱的人的确是不会有自己家的钥匙的,周瑾。但是,如果房子外面存有一把备用钥匙,如果盛道远真用备用钥匙进了自己家的车库,那么那女人尸体旁边的锤子上有他的指纹,就一点儿都不奇怪了。”
周瑾沉默了一会儿,说:“酒瓶和锤子,两起谋杀案的凶器上都有盛道远的指纹,这点是不容置疑的。但这并不足以证明他就是凶手。”
“我知道,”陈启明说,“我现在想和你商量的是,今晚在电视上和广播频道上讲话的事。我已经给云城广电局打过电话,联系过了,他们都同意让你讲话,现在去不去由你自己决定。”
周瑾愣了一下,说:“我需要考虑一下。”
“我还有别的事要告诉你,也许会帮助你下决心,周瑾。”
“什么事?”
“我们已经找到了盛道远越狱时偷走的那辆出租车,它被丢在了东河的石桥附近。出租车后备箱原先装有一把防身用的一尺多长的匕首和一根电棒,现在都不见了,周瑾。盛道远弃车时拿走了匕首和电棒。也就是说,我们会在通缉令上注明‘嫌疑人持有凶器,危险'。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周瑾?”
周瑾的脸色变得凝重:“明白。”她意识到情况比她预想的要严重得多。
“自从上星期三盛道远越狱后,我们开了一个所有被盗汽车的清单。你肯定想不到,云城这样的文明城市竟然有这么多的盗车案。”陈启明说。
周瑾静静地听着,她的心情变得沉重:“确实让人难以置信。”
“我们把丢车清单也附在了通缉令的后面,因为盛道远扔掉那辆出租车后很可能又顺手牵羊搞了另一辆。”陈启明继续说。
“所以他是一名被控犯有一级凶杀罪的在逃犯,可能驾驶着一辆偷来的汽车,并持有一把匕首和一根电棒。”周瑾重复着陈启明的话,试图理清头绪。
“你现在明白眼前的形势了吗,周瑾?”陈启明问。
“明白了,陈队长。”
陈启明继续说:“我再说得清楚些吧,周瑾,我们公安局那些血气方刚,刚参加工作的警官如果见到这个可能连杀两人,并持有一把锋利匕首的‘恶魔’,在他反抗的情况下,完全有可能会二话不说便将他当场击毙。”
周瑾的心中一紧:“这样的情况经常发生吗,陈队长?”
“我的意思是,我们面对的每一个嫌疑人的情况都是不同的。但我们必须承认,有时候,年轻的警官可能会在紧张的情况下做出极端的反应。”
周瑾说:“我明白了,陈队长。”
“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周瑾。”陈启明继续说,“我想让盛道远立即归案,是为了防止他再伤害别人。你想让他立即归案,应该是为了防止别人伤害他。”
周瑾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理解你的立场,陈队长。好吧,请你通知电视台吧。”
“谢谢你,周瑾。”陈启明说。
“但我有两个要求。”周瑾说。
“你说。”
“我想看看现场。”
“哪个现场?”陈启明问。
“兰欣家。”周瑾回答,她希望能够亲眼看到案件发生的场景。
“那儿仍然有我们的一个人在把守,我会打电话通知他们放你进去。”陈启明说,“我们的侦探和技术人员已在那儿做过全面检查,所以你尽管看好了,不用担心会破坏现场。”
“我还想看看盛道远的车库。”周瑾继续提出要求,她希望能够找到更多线索。
陈启明停顿了一下,说:“这我得看看是否能从小龙潭监狱要出他的钥匙。”
“那你要到钥匙后打电话通知我好吗?”
“我会尽快的,”陈启明说。“我先和电视台商量商量,也许七点钟在云城新闻里就可以播出你的讲话实况。另外,我可以派人开车接送你去电视台,我知道你今天非常辛苦。”
“谢谢你,陈队长。”周瑾感激地说。
“过一会儿我就去给你找钥匙。”陈启明说罢挂上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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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瑾拿着手机,有点儿犹豫不决。
她还没想好是否给林宇炫打电话,告诉他林栀青已经和安世桓一起去了海星城。她知道,如果林宇炫在电视新闻中看到她,肯定会质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他的儿子又去了哪里。
周瑾想了想,决定还是主动打电话,以免被动。
同往常一样,林宇炫对周瑾大发虎威。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儿子和安世桓去海星城了?”他几乎是在咆哮。
“是的,”周瑾平静地回答,“我必须回来处理一些事情,但我认为没有必要让栀青因为我而中断他的假期。”
“这么大的决定,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林宇炫的语气中透露出强烈的不满。
“我认为没必要和你商量,”周瑾回答,“而且,我也不想打扰你。”
林宇炫的声音变得更加严厉:“我提醒你最好看看离婚协议,周女士。”
“不用你提醒,我对协议上的每一条都了如指掌,”周瑾有些恼火地说,“上面没有哪一条要求林栀青随母亲外出要同父亲商量!”
“我会联系冯仁林,”林宇炫说。
“随便你,栀青星期五就会回来,只有五天的时间。”她试图缓解紧张的气氛,“安世桓是个非常负责任的人,他会照顾好栀青的。”
“我不想听你说什么安世桓。”林宇炫说。
“我向你保证,他是个非常有责任心的成年人。”周瑾说着冷静了下来,“在海星城剩下的这几天里,他会照料好栀青的,你不用担心。”
“如果我儿子有个三长两短……”林宇炫的声音提高了八度。
“是我们的儿子,林宇炫。”周瑾打断他,纠正道,“而且,安世桓值得信任。”
“你可真是个‘好妈妈’,”林宇炫冷冷地说,“竟然在国外把儿子丢给一个陌生人……”
“安世桓不是陌生人。”周瑾反驳。
“对我来说,他就是个陌生人,”林宇炫坚持。
周瑾感到一阵疲惫,她提高了嗓音:“林宇炫,我给你打电话是告诉你我回来了,我已经告诉你栀青在哪里,他很快就会回来,这就是我要说的全部。”
“我不想和你这种没有责任心的女人啰嗦,冯仁林会给你打电话的。”
“随时恭候。”周瑾说罢挂上了电话,气得浑身发抖。
头天夜里,周瑾在雷霆堡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陈启明的紧急电话、退改机票,持续到深夜两点钟的酒会,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感到疲惫不堪。当安世桓开着严天明的车送她去机场时,她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无论是机场两个小时的等待,还是后来从陈启明那儿听到的坏消息,以及与林宇炫那场让人窝火的通话,都没能提起周瑾的情绪。
周瑾向兰欣家走去。忽然,她内心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似乎处于焦虑与愉悦的交界处,就像是一只调皮的小猫,在舒适的家中故意捣乱,一方面担心受到主人的责怪,一方面又对自己的恶作剧欣然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