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几个月的节食攒钱,周引练终于买到一套二手画具。
她发现自己记不得五岁那年的无名山是什么样的。那时明明就在山上生活,怎么会忘了呢?她记得曾经家门前没有那么多杂草,树叶鲜亮得连气味也直冲过来。现在家门前的砖缝里挤着草叶,虽然也是绿色的,但颜色不如树叶青翠,也没有树木的气味。
在山上待了十几年,看多了一样的景色,总是会觉得厌倦的。但周引练的厌倦与寻常厌倦不同,她只是不喜欢从砖缝里冒头的草尖,不喜欢蔓延在石子路上的苔藓,那些从角落里爬出来的东西都在提醒她无名山正在变老,而她也在跟随这座山一起慢慢长大。
这对周引练来说不算好事。她对此的畏惧主要归功于周绦成日念叨司狩的事情,而素之她们总是沉默。也不知算不算逆反心理,周引练因此很不愿意迎来接剑的那天,面对时间用青苔杂草之类不起眼的东西提醒她时间流逝,她反倒更想牢牢记住眼前的景象。
那时候山上引进过相机,只是太老旧没人保养所以坏掉了。大家似乎都不执着于留住现在,也许是因为害怕睹物思人之类的说法,但周引练不这么想,她认为留在这座山上,该记着的总会记着。
她最先画的人是鱼肠。
鱼肠是与她最亲近的法器,待谁都很随和,很快便和周引练玩在一起。她是年纪大的人,肯定经历过许多故事。周引练抓着笔,很是严肃地端详着作为模特的鱼肠:“师姐没有特别的动作吗?”
鱼肠不解其意,问:“特别的动作?”
周引练点头,很负责任地举例道:“电视里唱戏的连走路都要摇来摇去的,师姐这样呆坐着,我怕我画不出真正的师姐来。”
“师姐也能分真的和假的?可我也没什么特别的动作呀,”鱼肠若有所思地在屋里环顾一圈,最后选定目标将花瓶里的花枝抽出来,颇为得意地提议道,“我拿着这朵花怎么样?”
“可以是可以,但是有点没个人特色。”周引练早就打好了主意,赶紧讲出自己的设想,“鱼肠师姐的剑呢?拿出来挥一挥吧。”
鱼肠从袖里抽出剑来,稍微比划一下:“这样?”
“对对对,尤其是刚才这个挥剑的动作,我就想画这个。”周引练在画布上填上几笔,抬头对鱼肠说,“能再做一遍吗?”
鱼肠照她说的又比划两下,周引练也低头勾描几笔,格外执着地冲她露出有点抱歉的笑意:“能不能再多做几遍?”
鱼肠收了剑走过来,看着只添几笔的画纸,熟练地迎难而退,摇头道:“这得挥多少下才能画完?你还是另寻高明吧,去找个适合拿花摆静态姿势的人,既不用费工夫提醒,也不怕她把手臂挥折了。”
周引练找上以严谨的观星推演术闻名的微生汴。
“微生师姐只要坐在桌子前,像平常一样低头演算就行。”周引练把几本演算题放到微生汴面前,“当我不存在,画完就放你走。”
枕棋氏里只有师祖才会对周引练严加管教,旁人知道她的未来,多少都会有点纵着她。原本今日休息的微生汴不得不推开题本算起来,周引练盯了一会儿,说:“微生师姐,笔怎么能动呢?”
还在验算的微生汴这才看向她,茫然道:“啥?”
“师姐不就是我的模特吗?我画的是静态画,模特是要保持静止不动的。”周引练依旧把不讲理的话说得理直气壮,神色平淡地说,“可是你刚才写字的时候在用笔,就不符合静止的标准了。”
“写字哪有不动笔的?”微生汴小声反驳一句,隔了几分钟态度乍变,猛地站起来说,“我肚子有点痛,先走一步。”
还不等周引练阻止,她便跑得没影了。周引练知道她们是在嫌自己要求太高,便只好尽量不去找别人的麻烦。但即便是她静坐着画院门前的树,树叶也会随着风轻轻摆动,很少有长时间的停息。
好无聊。周引练试着翻微生汴写剩下的演算本,紧凑的数字叫人头晕眼花,她没看几眼就慌忙把书册合上了。还是好无聊。周引练抓着画笔在桌边坐着,风从她旁边跑过去,她以为是素之她们要现身,于是警觉地抬起头,才发现面前只有几张被风吹动的纸页。
要是没有这阵风就好了,周引练这么想着,回头望向那扇开着的漏风的窗户。她行动得果断,刚生出这个想法就跑过去把窗户关起来,连带着四周的隔扇门全部合上,力求一丝风都透不进来。
她趴回案前,这下总算安静了。桌面上的这堆东西也算静物,那就先从画书册开始,先不用急着学画人。她喜欢颜料涂开时的感觉,随着画笔的走向加深蔓延,像海浪一样层叠着在画纸上铺开。
如果说那个隐于众人口舌中的法器是使她畏惧长大的理由,那么海就是她想要长大的理由。长大后就可以找个沿海城市镇守,在周引练的内心深处,或许一直都向往着探索未知的水底。
正是因着这份憧憬,她画海的时候总是兴致最高的。周引练面对的是书本,手里头真正画出来的是海。她高兴地把自己的画拿到众人面前展示,大家都惊叹不已,鱼肠有点愤懑地说:“你画海的手法和画我的手法完全不一样,这样算你针对我了吧?”
同为受害者的微生汴也说:“你在屋里,还能画出这样的海?”
“虽然我没亲眼见过,但我在电视上看过呀。”周引练拿着画纸,一手压在画纸的角落里往上移,用自己的理解解释道,“我看电视上的海是会走的,这样慢慢地游过来,多画几笔就是一片海了。”
葛附说:“海不会走,你说的那个是海浪。”
周引练不认可她的话,耐心地用片面知识说服葛附:“海浪嘛,也是这样的。只是它走的路比海水曲折些,是从这里到这里。”
泯芳鼓励道:“不错,看来再过段时间你可以画人了。”
周引练为自己的技法沾沾自喜,但她很快意识到自己只能画海。难道是因为海是她没有见过只凭想象创造出来的东西,才能画得那么好看吗?在后来的时间里,周引练一直试着去画些别的东西,例如课本纸笔,或是上课时坐着不动的法衡和在树荫下睡觉的泯芳。
那些面孔对她来说太熟悉了,在她的面前鲜活,在她创作的画板上显得莫名失真。周引练发觉画上的泯芳脸上有块笼着的阴影,用笔尖涂抹片刻才发现是垂下来的花枝烙在画纸上的影子。
她仰起头看那簇花枝,是簇很艳丽的杜鹃,在她的面前鲜艳,在她架起的画板上显得莫名黯淡。泯芳今天有课,现在还没有回来。海是想象,泯芳也是想象,画得好海但画不好泯芳。
果然画画是不好自学的,周引练有些恼怒地丢开笔,她不喜欢做自己不擅长的事,就好像她只会画海,那就不要学着画别的东西。心里是这么想的,现实里却还是依着师祖制定的道路前行,即使真正想学的是布阵,即使不太懂画符,即使各方面都比不上周绦。
枕棋氏里总有我的位子,不用太担心——周引练这么想着,于是便心安理得地将画板和笔推远。她临时决定现在去找泯芳,要是她也能学阵,就可以与泯芳结伴,不至于独自待在家里等泯芳回来。
周引练一如既往地凭着感情行动,她飞快地换下沾上颜料的衣服,把没来得及盖上的颜料和画板塞到房间里面,然后在镜子面前给自己绑头发。她看见镜子里的姐姐们,或是坐在床沿上讲悄悄话,或是站在窗边举目远眺,大多都是一副很有心事的样子。
不考虑这些,也许只是幻觉。那阵害怕的感觉又缠上来,她怕自己以后也变成她们那样只能在镜子里看到的人。如果不接剑的话,应该就能活到和普通人一样的岁数……周引练扎好头发,她扎得很紧,两根辫子垂下来,杂乱得像是用头绳把思绪拧在一起。
周引练顶着乱蓬蓬的发型出门去,踩在石子路上的时候,她陡然想到,其实自己可以专门画风景的。想学画画的本意就是留住现在,她觉得伙伴们会永远陪在身边,有可能改变的一定只有风景。
那明天画完符就开始画风景,就先从院子到学堂的这段路开始画起。周引练在心里盘算着,很快便看见下学回来的泯芳。她挺高兴,因为以前都是泯芳来接她,没有她来接泯芳的。
她快步跑过去,抓住泯芳的手。泯芳低头看她,就是和平常一样的语气:“今天在家里干了什么呀?”
“别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我们不回去她也不敢回去。”鱼肠想了想,忍不住问,“你是不是在院子里放火了?”
周引练道:“我是在家里等得无聊,不想再等才来找你们的。”
她仰头看着两位姐姐,比起那些在镜子里看到的与她一模一样的人,她还是更喜欢泯芳和鱼肠。周引练像是经过一番深思,道:“我明天想学画新的东西了,今天最后帮你们二位画一张像吧。”
鱼肠笑道:“怎么说得好像我们马上要死似的?”
“不是画遗像,是我最后一次为你们画……也不对,总之就是到家了我要帮你们两个画像,”周引练信誓旦旦地宣布道,“今天我想出了个新的主意,以后我就专门画风景,不画人物了。”
泯芳好奇地问:“为什么?”
周引练干脆地回答:“藏起短处嘛。”
像是急于证明自己对人像的理解,周引练居然大言不惭地说要画泯芳和鱼肠同框。她照着花生罐头上的人物造型,指挥泯芳和鱼肠握住鱼肠的本体剑,像推荐商品那样绽出最大的笑容。
接下来的三个月里泯芳都是挤出来的假笑脸,全因为当时笑得太僵了,保持一个表情直到周引练满意地画完,大概花了个把小时。
泯芳和鱼肠收起剑,围过来瞻仰周引练的大作。她确实进步许多,流畅的剑身线条、剑身上暗凿的纹路,连偶然一现的寒光都被她点了出来。泯芳说:“画得好。可我和鱼肠师姐呢?”
周引练指着剑说:“这个就是鱼肠师姐。”
鱼肠戳穿道:“不对吧,这只是我的剑。旁边那两个脑袋像鸡蛋身子像麻杆,肋下还生着两条长须的东西,就是我和泯芳?”
周引练强行解释道:“这个……是抽象派。”
泯芳想了很久,还是说:“引练,你以后还是别再画人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