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可娜是第一个到达的人。财务的车还在原地不动,另一辆车因为改了路线而与司机起了不快的争执,差点把他们从车上赶下来。
涂途异常的兴奋,仿佛手脚不是自己的,不知如何是好。普塔雅坦然且镇定,下意识地想要遮掩寇可娜的狼狈,将她带到洗手间,换了因骑共享单车沾染尘土的外衣,补了妆容,整理了发型。焕然一新后,带着一贯的面容,抬着下巴点头,不说一声谢谢。
这又让涂途厌烦起来,普塔雅说:“人家不来,盼着人家;人家来了,又看不惯。”她将寇可娜引到一面摆放了各式茶杯的墙前,右手摆出了请的姿态:“挑一个心仪的茶杯吧,我先去泡茶。”
寇可娜将这面墙从上而下打量了一番,一只手悬在半空犹疑了一会儿,取下一个放到柜面上,道:“那两次来,你也没有让我自己挑。”普塔雅看了那花神杯,笑了笑,没答话。她没有奇怪寇可娜的单枪匹马,还是按着之前的人数泡了茶。
人未到齐,茶已温热。
涂途起先的热乎劲儿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消散殆尽,她奇怪那一堆人站着的不嫌累,坐着的也不嫌乏。“他们怎么都不困啊?”得不到回音,手里的小滑块也不动了,偏过头来睨着普塔雅,原来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闭了眼睛,好像进入了梦乡,右手托了下巴,脑袋轻微的摇晃着。
真是差劲,看人家寇可娜神采奕奕,一点都不觉得有困意。
“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涂途故意晃着脑袋念诗,乜斜着眼睛看普塔雅的反应。她果然是在假寐,闭着眼睛发出了声音:“十轮霜影转庭梧,此夕羁人独向隅。”涂途笑着将脸凑过去又撤回去:“我就知道你没睡,可怜哟。”
普塔雅依旧闭着眼睛:“谁可怜啊?我吗?”涂途重新将手指在画盘上“走”了起来:“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普塔雅睁开了眼睛,看着那堆人,却是向着涂途说,“这句最贴切。”
涂途问道:“他们吗?喂,什么最贴切?”
普塔雅伸了一根手指:“没看到人家在‘斗婵娟’吗?”心里也着实可怜那些人,想想之前是怎么熬过来的,真是难为从前的自己了。
四点下班是做给别人看的,在正式开始工作之前,寇可娜会留出吃口热汤面的时间。作为助理的普塔雅搜罗全市可长坐的店铺,一杯饮品、两盘糕点,开始属于他们的努力进程。除了疲乏还有不解,但就是没想过要走,固执的绷着一股劲儿,总有个声音在大脑里盘旋,告诫自己不能走。是被寇可娜的数落洗脑了,还是因为天下乌鸦一般黑?反正第一时间不是想着离开,而是告诉自己如何撑下去。
寇可娜开会前总习惯对组员说:“记住了,要想人前显贵,就得人后遭罪。”普塔雅把头点了又点,一脸虔诚。寇可娜看着她的脸发笑,好像是预谋得逞般的窃笑。那时候,普塔雅觉得或许这辈子都不会轻易换工作了,易主意味着背叛,她才不要做那样的人。
回过头再看,真是愚蠢。所以,时隔好些年,再听到寇可娜的开场白:“记住了,要想人前显贵,就得人后遭罪。”普塔雅只想笑,又是一批愚蠢的脑袋。
已是夜深,繁星点点。
白天温度尚暖,夜晚也谈不上寒。不过这个时间,冷意还是有的。地面的水气与带寒的天气相遇,将街上铺了淡淡的一层白,在有光的地方,闪着好看的亮,似俏皮的眼,一眨一眨。在日出之前,它不会快速隐没。轻盈的草叶,粗糙的土块,蔓延着这样的光亮,长出了好看的花。
“瓦冷霜华重,衾寒谁与共。”涂途看着窗外的天,轻轻念着。伸手转动了柜台上的木制画框,肖像画快速旋转起来。普塔雅离了柜台,很快就回来了,手里提了一个见方的木制盒子,将其中的各种茶器在柜面上分门别类一一码好,小炉里的火苗跃跃欲试。水已煮沸,加了红茶、点了蜂蜜、投了鲜奶油、舀了一匙酱,空气里弥漫了略带苦味的茶香。
涂途惊讶的看着普塔雅端了茶盘子,在柜台处拦住她:“你要给她喝?”
普塔雅点点头,一手轻推了涂途,径直走到寇可娜的身边,将茶缓缓倒入花神杯里。
寇可娜眉头一皱,厌烦的看着普塔雅的动作。她心内正有火,这些组员简直是废物,什么话都入不了她的心。
普塔雅倒了茶摆了糕点,不急着离开。寇可娜乜斜着眼,不耐烦的问她:“你站这等什么?”普塔雅摇摇头,只是笑,又看了窗外。地上的那层白,亮晶晶、冰冷冷。
寇可娜对着那盛有糕点的高足盘愣了片刻,迟疑地伸出手取了一块酥皮蛋挞,轻咬下去,层叠的酥皮装盛着滑嫩的甜浓蛋液,混合了奶香、饼香,仿佛吃下去能带走疲惫与不安,即可带来援助与安抚;又端了茶杯饮了一口。点点头表示可口,正欲往桌子上放,康麓忙上手接着,与寇可娜错了手,直接将杯中茶翻倒在她身上,低眉顺眼耷拉脑袋的几个人霍然提了精神,伸长了脖颈瞅着这一幕,等着寇可娜的雷霆大发。
普塔雅抢先一步,半蹲在寇可娜的身前,并起手掌轻轻拂拭着衣服上的茶渍,轻声细语的:“她又不是故意的,也不是成心要这样做。不要发脾气,对自己没有好处。”康麓早就吓傻了,呆呆的看着普塔雅的手一遍一遍的在那衣服上摩挲,其他人也愣愣着,明明就在眼前,那说话的声音又像是遥不可及。
涂途也凑过来,蹲下去,附在普塔雅的耳边说话。“你在干什么?她不会发脾气吗?”
寇可娜虽是翘着二郎腿,却失了一贯的傲气,没了要发作的脾气,刚才还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现在已然是温驯的猫。普塔雅抬起头来,四目相对,继续笑着:“她不是故意的,也不是成心的,不要发脾气,对自己不好。”
这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明明看到普塔雅翕动的双唇,却又像是从自己身体里发出来的,是谁的声音?感觉又是自语。模糊难辨。
寇可娜突然觉得有一种奇怪的情绪如野草一般在心里生长,原有的一颗心正在慢慢剥离自己,一阵阵的钝痛感,像是有人举着小锤子,一锤一锤敲打在心上。她看着普塔雅的眼睛,张了张嘴,却是说不出满腹的话,反复的做了深呼吸,眨巴着眼睛,望了在坐的各位,喃喃道:“都回家吧。”
涂途睁大了眼睛,一会儿看看普塔雅,一会儿看看寇可娜,再去看面面相觑的大家,满脸的不可思议。
普塔雅的手依旧搭在满是茶渍的衣服上,保持着半蹲的姿态,向着大家道:“寇姐说了,都回家吧,这么晚了,路上注意安全。”她回过脸仰着,对视着寇可娜的眼睛,“对吧,寇姐?”寇可娜纳闷,这是她内心的话,虽然嘴上并不想这样说,但还是说了:“时间这么晚了,赶紧回去吧,顺路的互相搭伴走,明天找我报销交通费。”她又叮嘱财务,“做好记录。”
财务吓了一跳,这是难得温柔的语调。旁边的业务员“嘿”了一声,他回了神,忙应声知道了。
大家战战兢兢地向门外走,一脚一脚的踏在闪亮的冰晶地面上,亦步亦趋的走远了。寇可娜简单地收拾了衣物,也走了出来。普塔雅在店门口迎着她:“寇姐,不生气吧?”寇可娜撩了一下头发:“那有什么值得生气的。我现在呀,是生自己的气。这么晚还在工作,难为我的员工不说,还亏待我自己了。有这个时间,我陪陪我的家人不好吗?我睡个美容觉不行吗?怎么?在你们眼中,我是什么不讲理的人吗?对不起了,耽误你下班,早点回去吧。”
涂途惊奇的望着寇可娜走出去的背影,很是诧异:“你就这么容易把她的思维给转变了?”
“哪里容易了?我等这一天可是等了好久。”她拍拍涂途的肩膀,转身回了店。“你有没有想过大脑究竟是所有物还是操控者?”
涂途背着手回身,煞有介事的组织着她看过的文字:“大脑是身体的一部分,而我们自己是身体的使用者,所以大脑是我们的所有物。”
“或许这是大脑想告诉你问题的答案。很多时候似乎是大脑在操控你。比如遇到危险时,你会下意识的做出某个动作,这到底是你的选择,还是大脑的控制?有些冲动性的行为并不是你一定想要做的,而是大脑在暗地里的操控。”
涂途试探着分析:“而现在,她的大脑在操控她的人,你在操控她的大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