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途隐匿在立式钟表后头,悄悄向着普塔雅的方向打着手势,示意她看自己的茶杯,普塔雅猜测着,低头看自己的茶杯,里面出现了一条小金鱼,红色的,自在的游动。老朋友注意到了普塔雅的笑声,问她怎么了。普塔雅向她一递,也笑了起来。是幻术,并不是真的红色小金鱼,影儿一般,一晃就不见了。
“我要去参加一个聚会,都是以前的老邻居。搬迁之后,大家散落各处十几年,竟然会想到要一起坐下来,不知道谁出的主意,这样的聚会有什么意义?十几年不见,非亲非故,会有几个人参加?”
普塔雅饮了一口茶:“你算一个呀。”
“我爸妈非要带着我去。”
普塔雅又饮了一口茶:“你可以选择不去。”
“我也想说不,又怎么可能!”
普塔雅再饮了一口茶:“蕊思,你以前可不是这样优柔寡断。”
“我一直都是这样。只是你们不知道。你们不知道我装的有多辛苦。”柴蕊思低着头喃喃着,用手指拨弄着菱口杯,里面的茶水随着茶杯的转动而摇曳不止。这是普塔雅为她选的,菱角花花瓣中间留着尖尖,犹如捧在手中的一朵花,正像温婉的柴蕊思。
普塔雅从嘴边的杯口处看着柴蕊思,笑了笑,换了愉快的语气。“不想去的话,就来我这儿,年前年后,聚会的事少不了,我这里清净。”
柴蕊思将目光从杯子挪到普塔雅的脸上,只是笑,不搭话。
这位老朋友去没去参加老邻里聚会,普塔雅不知道,但另一位老朋友来了。一进门就嚷嚷着要喝茶。不等普塔雅另起茶,已经随手取了杯倒了水一饮而尽。
“知道我从哪儿来吗?从一堆街坊那儿跑出来,我脑子到现在都是乱糟糟的。她们从十几年开始说起,我跑的时候,她们还没说到我记事儿的年龄。真不知道她们哪那么多话!明明十几年没见了,就好像没分别过一样,我怎么记得以前住一起的时候也没那么亲呐!”
“你又参加聚会了?不是发誓说再不参加任何集体活动吗?”
“陪我妈去的,要不是因为我妈,我才不去呢。”她想着角落的立式钟表看了一眼,转过头对普塔雅说,“我以为很晚了呢,才九点多。那些家长里短聊起来没完,不聊尽兴不散场。”没喝酒,却如同酒醉一般。“我不讨厌聊天,就烦那些抬高贬低的。一说这个我就来气!我妈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人家的时候,我觉得又可怜又可笑。”
“赖梦!”普塔雅推了推赖梦的胳膊。明明没有浑身酒气,怎么就烂醉如泥一样。赖梦将伏在胳膊上的脸抬起来,眼里蓦的含了泪,她轻轻揩拭了眼角,强笑道,“我没事儿,就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就是觉得我妈可怜,我也想混得好起来,但对于我来说好难。”
赖梦说,那些老街坊的口中说来说去只有一个主角,就是和她一起长起来的女孩子。“我俩同岁,人家从小就是好,天生丽质,无论是相貌还是才华,的确没得挑。她妈妈也在场,话没说几句,但只要一开口,无非就是她女儿有多优秀。也是,过了年,人家就要成女博士了,国内国外几乎都走遍了——我夸张了,但也差不多。”
听赖梦的意思,普塔雅好像明白了一点。“也就是说,你从小活在她的阴影下。”
“可不是!一个院儿住,一个学校上,上学放学都是她。她越优秀,我越卑微。大人就是喜欢这样比来比去。我现在是大人了,可还是要比。”
“恐怕是到了老,也是要继续比下去的。”声音从门口穿了过来,普塔雅和赖梦看过去,皆是一愣。柴蕊思板着脸,走到了柜台前,向着赖梦打招呼:“好久不见了。”
普塔雅乐了,原来俩人是旧相识。
赖梦伸了手,握住柴蕊思已经伸出的手掌,敷衍的握了手。
柴蕊思幽幽道:“十年没见了,再见面依然不能好好相处。你有怨言,我也不轻松。你妈看着我好,我妈看着你好,我们都在彼此的阴影下长大。好不容易到了十八岁,熬过了高考,终于不必再凑一起,我还记得我俩当时有多高兴。”旧时的情景历历在目,两个人拥抱着、欢呼着,无比激动。那种兴高采烈达到了极点,也感染了旁边的人。
“我?我会给你带去阴影?”赖梦哭笑不得。
“对,你同样给我带来了阴影!”柴蕊思一本正经,“我妈喜欢你的性格,大方外向,她说我的矜持让她不舒服,在众人面前小家子气,她希望我像你一样话多嘴甜,不装不端着。我学不会那样,我妈就冲我甩脸子。”
“嘁,我感觉你们母女俩是在不用脏字的羞辱我。”赖梦翻了个白眼。
普塔雅笑出了声,柴蕊思的眼神又转了视线:“你俩认识?”
赖梦抢道:“我俩?说起来也是简单。做过一段时间的同事,面对领导的不公平待遇同仇敌忾,奋起抵抗,结局就更简单了——起义失败了,我俩被扫地出门,为后来人换来了比较美好的待遇。从那之后,我俩就成朋友了。你俩呢,怎么认识的?”
柴蕊思回说:“我俩更简单,大学同学,四年舍友。”又假笑道,“世界果然是不规则的圆,咱们仨也是不按常理的相遇相识了。”
赖梦笑柴蕊思文绉绉的,还拽词呢。她冷笑了一声,带有故意的成分,学了柴蕊思幽幽的腔调,说道:“在你眼里,别人都是不按常理。”柴蕊思正欲张嘴回怼,赖梦赶忙接上话,“对呀,你可是高学历的女博士了,懂得比我们多,在你眼里,我们就更不是按常理出牌的人了。”赖梦斜眼看着柴蕊思被无理取闹的话堵回去的样子,心里大呼过瘾。
柴蕊思的脸立时变得通红,似乎有满腔的话要说,她在控制自己的情绪,避免失去仪态。普塔雅不温不火:“既然有缘同坐,择日不如撞日,我重新泡茶,相坐相饮,再准备一碟茶点,算是我们的聚会了。古诗说‘对影成三人’,咱现在可真是三个人了,月光嘛,我看这天阴沉沉的,不像是有月影了。”
形如满月,粉白如雪的贵妃饼用束腰盘端上了桌,赖梦和柴蕊思不约而同的选了同一块,又不约而同的缩回了手。普塔雅拿起来,捏住酥皮轻轻掰出两瓣,枣香、核桃香,悠然而来。一人递上一块。绵软香甜的枣泥入口即化,清香饱满的桃仁层层叠加,带出了富足的口感。
两个杯子,一个葵口,一个菱口,像两朵相像的并蒂莲,一时间错拿在手。普塔雅用黑绒布轻轻一遮,趁两人愣神的工夫,再一掀开,杯子各归各位。赖梦和柴蕊思吃惊的对视着,普塔雅请两人饮茶:“就当是为了小聚会的助兴节目。”她偏头对着涂途眨了眨眼睛,涂途站在立式钟表后做了翘了大拇指,一闪身躲开了。
三个人沉默无语的时候多。普塔雅看出来了,这两位保持缄默的状态是最好的,一说话,必要争个高低,谁也不让谁。赖梦的长相有些吃亏,心眼子长在脸上,一眼就看出她的悲喜欢欣;柴蕊思长相温婉,看不出她的心中所想,白净的脸带着天然的笑,毫无攻击力。但两人一说话,真要出了炮筒子似的。
茶续了多次,时间不觉将过人定二更。普塔雅将话说了又说,顾了这个又顾那个,直说的口干舌燥,也没说到两位朋友的心里去。尤其是赖梦,那么多话的一个人,竟能克制住自己的话匣子。两个老朋友只顾着低头饮茶,渐渐有了一点“醉”意。普塔雅左右看看,眼神划过落地玻璃窗外,目不转睛的看着帷幕一般的夜,也收了声。
茶室内的气氛如同室外的温度一般,要低于零度以下了。空气中无数个小尘埃和微粒子随着高空逐渐稀薄的空气慢慢飘浮、渐渐凝聚,结成了白色且不透明的冰晶。它们变幻了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样子,旋舞、坠落、消逝。
普塔雅忽然起了诗:“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柴蕊思转过身去看落地玻璃窗外:“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赖梦张嘴结舌,张了嘴又闭了嘴。实在没想出要说什么。
普塔雅和柴蕊思一前一后走到茶室门口,抬头看着天,愉快地相谈着。半空中飞舞的精灵越来越多,调皮的落到她们的脸上、身上,消融在虚无中。
赖梦撇了撇嘴,心想她们也不嫌冷,装风雅。她也逃不过去,普塔雅在叫她:“赖梦,来呀。”赖梦嘴里嚷着快活的回音,心里却是不情不愿的,磨蹭着凑过去,瑟缩着脖子,嘟囔着:“怪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