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望安三年元月,塞北大雪纷扬,清池昌州府门前,遥遥一巷雪,一下脚,足有膝深。
是以天还没亮,几个轮班的阍人便拿了笤帚,到府门口扫雪。
不一会儿,只听府门“吱呀”一声,出来一个老管家,见人扫雪,叹道:“说过多少回了,塞北这雪,堆的比扫的快,凭的白费功夫。快莫扫了,等最后这场雪过去,春就来了。”说完上前抢了阍人的笤帚。
正要回府里去,余光一扫,只见巷子口立着个一身青袄、面如皎月的姑娘。
老管家一愣,踩着雪快行几步,“阿苓姑娘今日怎么亲自来了?”
白苓笑道:“关外大胜,侯爷今日就回来,我算着日子,京里的信该到了。”
“是到了,是到了。”老管家连声应道,“昨儿半夜到的,还有一封今上的亲函,老爷重视得跟什么似的,供在祠堂里受了一夜香火,打算天彻底放亮就送去草原上呢。”
说着,把白苓请到正堂里看茶,疾步去里间请了老爷。
清池昌乃塞北重镇,这个地方的州府老爷,自然是塞北的州尹大人。州尹姓黄,祖籍闽北一带,去年初秋到任,因云洛一直带兵在关外御敌,尚未曾拜见忠勇侯。
黄州尹匆匆出来,手里还握着昨夜收到的信函,“不是说元月十五才回营吗?怎么今日就到了?”
“大人有所不知,侯爷行马快,回营的日子往往都比预定的早三五日。”白苓向黄州尹见礼,解释道。
黄州尹连忙称“白姑娘客气”,将她虚虚扶起。
塞北乃重兵要塞,虽有州尹,要务大都由驻守的将领说了算。在这驻守的是堂堂一品忠勇侯,黄州尹在他之下,只有做小伏低的份儿。而眼前这个白氏女,与忠勇侯亲如一家,云洛将她看作自己的亲妹妹,听说她去年已说好了人家,乃忠勇军一名年轻参将,当朝五品,文才出众,性情温和。
白苓接过信函,与黄州尹道了声谢,便要请辞离去。
黄州尹道:“白姑娘留步。”唤来一个家仆耳语几句,没一会儿,家仆便从里间请出一个杏眼桃腮,纤细水灵的姑娘。
“这是小女。”黄州尹介绍道,“本官与小女乃南方人,去年初秋至塞北,因气候不适,长日足不出户,连草原都没怎么见过。今日正好姑娘来了,本官想着,不如就带她一起去吉山阜,让她涨涨见识。”
黄州尹早年丧妻,未曾续弦,几个儿女远嫁的远嫁,自立门户的自立门户,只余这么一个小女儿相依为命。
大绥本就开化,草原上更是不设男女大防,吉山阜临近草原,兵卒繁多,其中女兵不是没有,带个姑娘过去也没什么。
白苓听了这话,没多想,颔首应了声好。
2.
到了吉山阜,雪已细了,遥遥望去,只见几个分外熟悉的身影聚在一齐说笑,白苓愣道:“秦叔,阿久姐姐,你们已回来了?”
几人中,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将回过头来,一双俏丽的月牙眼弯了弯,几步上前,勾住白苓的脖子,“你上哪儿去了?回来就瞧见你爹,没瞧见你。”
“取信去了,有大小姐的信。”
“阿汀来信了?”阿久一愣,从白苓手中抽过信函,她嫌兜鍪碍眼,一把揭了,一头茂密乌亮的马尾洒落下来,细碎的额发间系着一根朱色的额带,深红称着黑,格外鲜亮。
“大小姐信上写了什么?”白祥几人凑过来问道。
云浠的信很简单,只说她今年是在宫里跟田泗田泽一起过的年关,等到开春二月,大概要领兵去临安府一趟。
她还在漫无目的地走。还在找他。
几人把云浠的信翻来覆去地看,竟是把田泽的来信都抛诸脑后。白苓交了信,余光扫见遗落在人群外围的黄州尹二人,介绍道:“秦叔,阿久姐姐,这二位是新到任的州尹大人与府上小姐。”
黄州尹上前来与秦忠几人互相见过礼,随后疑道:“怎么没见到侯爷?”
提起这个,秦忠气就不打一处来,一指阿久:“你问她!”
阿久叼着根枯草,浑不在意去看远处的草原。
赵五道:“侯爷受伤了。”
“受伤了?怎么受伤的?”
秦忠道:“他们追蛮子追到关外峡谷,要分一支兵进去探路,久子这浑丫头,非要自己带兵去,侯爷看她大半日没出来,担心出事,亲自进去找她,结果中了埋伏!
“中埋伏也没什么!咱们当兵打仗的,哪能不中几个埋伏?关键是怎么应对。她倒好,突围的时候,自己马没了,图方便,上了侯爷的马,一匹马驮两个人,哪能跑得快?侯爷腿上就中了一箭!”
秦忠越说越气,指着阿久道:“跟着你那么多轻骑兵,你的马没了,随便上一个人的马不行,偏要上侯爷的?你不知道那些蛮敌就盯着侯爷呢?还让侯爷给你挡箭!
“你是什么人?侯爷是什么人?哪怕他还是从前的少将军,他姓云,就是咱们的主子!你也敢上他的马!”
秦忠见阿久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转头看着白祥,“就这么,我说她,她还不服气呢!回来的路上,她一个人闷头往回赶,侯爷一个受伤的人,哪能走这么快?她带着手底下几个兵先回来了,把侯爷跟大军落在后面!”
白祥劝道:“阿久眼下是前锋营轻骑阵统领,身先士卒去峡谷探路,这个决策没有错。她跟侯爷一起长大,两个人出生入死多少回了,相互救是常有的,侯爷为这个受点伤,不妨事的。再说她先赶回来也好,眼下战事平了,吉山阜侯府上一堆琐事,我跟阿苓忙不过来,还等着人帮忙一起打点呢。”
“你等谁?等她?她这么毛毛躁躁的,不给侯爷添麻烦就不错了,你还盼着她打点侯府的家务事?”秦忠气到极处干脆一摊手,“我看侯爷府上的事,你跟苓子也别管了,侯爷也是,那谁都过世这么些年了,也不娶个妻!正好陛下来了信,你我一起给京里上书一封,就请陛下给侯爷赐个婚,聘个贤内助,日后咱们都撂挑子得了!”
白祥知道秦忠这说的是气话,当不得真,只笑不语。
一旁的黄州尹倒是听出个重点,携着小女上前:“这么说,侯爷过会儿也该回来了?”
“是,侯爷晚半日就到。”
黄州尹看了眼身旁的小女,松了口气。
能到好,侯爷能到,他这一趟就不算白来。
3.
塞北这一仗已断断续续打了两年多。
当年田泽继位前夕,宫中王世子权势太大,蛮敌这边听到风声,蠢蠢欲动,随后几个部落联合入侵,鏖战不断。
然而云洛何等人也?较之云舒广青出于蓝,草原上这些蛮敌饶是再凶悍,岂是他的对手。他们第一年尚且来势汹汹,到了第二年,渐渐就被打没了气势,及至望安二年末,几个蛮敌部落瓦解,残兵撤去关外。
云洛于是带兵追讨,剿灭了蛮子最后一次反扑。
眼下塞北战事既平,云洛自然带兵归来。
几人站在镇子外说了会儿话,将黄州尹请去了侯府,不过盏茶的功夫,只听屋外一声骏马嘶鸣,黄州尹搁下茶盏,跟着秦忠几人出去一看,云洛已带着亲卫回来了。
白祥愣道:“侯爷到了怎么不派人先打声招呼?我们还说等午过带着人去草原上迎呢。”
云洛笑道:“大军还在后头,由几个参将领着,我也是先行回来的。”又说,“迎什么迎,草原上不讲究这些规矩,大军那边我也打过招呼了,到了营地就散。”
他腿上有伤,下马的动作却是不慢,手掌在马背上一撑,轻轻跃下,但走路还是不方便的,身旁的亲卫递来木杖,云洛接过,正要柱着走,一旁阿久见状,连忙伸手来扶,手还在半空,被秦忠一掌拍开,秦忠狠狠瞪她一眼,先一步上前掺住云洛:“侯爷当心。”
云洛到了正堂,目光落在跟在近旁的黄州尹身上。
黄州尹上前拜见,自称是去年秋新到任的州尹。
云洛颔首,伸手比了个“请”姿,意示黄州尹坐,“我早就听说清池昌来了新的州尹,无奈征战在外,未曾到府上拜会。”
黄州尹听了这话简直受宠若惊,刚落座立时起身打揖:“侯爷哪里的话,侯爷戍边守疆,为国出征,下官区区无名之辈,怎敢劳动侯爷屈尊拜会?就是下官赴任前,陛下还特地叮咛,说到了草原,一定要做好忠勇军的后盾,解决侯爷一应后顾之忧。”
云洛道:“听说大人是南方人,眼下到了塞北可住得惯?”
“不瞒侯爷,初来时,的确有些不习惯。衙门事务少,下官一个读书人,平日里也没什么消遣,好在身边小女尚在,闲来无事教她读读诗书,弄弄丹青,虽有焚琴煮鹤之嫌,长日这么打发过去,慢慢习惯了不说,还得了些许意趣。”
黄州尹说着,似想起什么,立时起身,指着立在自己身后的女子道:“瞧下官这糊涂的,忘了与侯爷介绍,这就是下官的小女,名唤如烟。如烟,还不赶紧拜见侯爷?”
如烟低低应了声“是”,步至堂中,朝云洛敛衽而拜:“侯爷。”
她的声音柔婉好听,一如她这个人,典型的南方女子,剔透水灵,温婉如烟。
云洛道:“姑娘不必多礼。”
“侯爷。”坐在下首的秦忠拽着白祥起身,“我跟老白还有点军务,这里要没事了,我们就先走一步,您与大人慢谈!”
云洛颔首:“好。”
秦忠立时拉着白祥往外走,走到门口,见阿久仍倚着门廊立着,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堂中的黄如烟身上,催促道:“你还杵在这儿干什么?随我回营里!”
阿久“哦”一声,将嘴里的枯草嚼了嚼,吐了。
点花灯的云洛阿久番外,有点长,分成上、中、下三章。
时间线在点花灯结局前后,就是云浠与程昶重逢前后,塞北发生的故事。
另外之后的云浠程昶番外,时间线紧接这一篇,可以连在一起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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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北雁不往南归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