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晋与沈奚也瞧见钱月牵了,一同回了个礼:“钱大人。”
钱三儿问:“二位大人可是要出宫办差?”
六部衙司在正午门内,眼下已至轩辕台,自是要离宫去的。
近日宫中诸事庞杂,最要紧的一桩当是设立神机营与陌刀卫,这事早在晋安年间,柳昀就跟朱南羡提过,那时大随内忧外患,朱南羡亲征在即,无暇他顾,是以便被搁置了。如今交趾被收复,天下屯田案已结,此事再度被提上议程。
宫中一干老臣反对得紧,以为当下百废待兴,当以发展国力为重,勿需将银钱废在兵力上,然而这一回,难得沈苏与柳昀站在同一边,称陌刀卫的设立可以推迟,但建立神机营刻不容缓。昨日廷议上一干文臣武将吵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苏晋说,虽然决定了天子御国门,但迁都不可能一蹴而就,眼下这十年,还需靠兵力来守北疆,建立神机营是耗白银,长远来看,大有裨益。
沈奚一副懒散的样子:“曾友亮和刘定樑几个老了,这二年跟礼部学了一招,哭。生怕神机营把原该拨给工部和吏部的银子分走,正拽着陈谨升到流照阁来哭闹呢。我与时雨出宫躲躲,你待会儿撞见他们,可记得该怎么说。”
“只管说是不曾见过二位大人。”钱三儿弯眼笑道,“刘大人曾大人这么拉帮结伙地去流照阁闹事,就不怕扰了柳大人清静。”
“柳昀去奉天殿面圣了。”沈奚道,“否则他们怎么敢来?”
钱三儿继续笑道:“那沈大人不挪工部与吏部的银子,几位大人不就不闹了?”
“怎么不挪?设立神机营非万两白银不能成事,户部的银子又不是凭空变出来的。”沈奚眨眨眼,也不知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本官这些年管辖国库只有一招锦囊妙计,拆东墙补西墙。”
这话出,立在一旁的苏晋也笑了。
她看向钱月牵:“钱大人今日巡按归来?”
“是。”刑部与都察院的公务多有交集,钱三儿道,“这次巡按的案录我已命吏目抄录一份,明早就送去都察院。”
苏晋颔首:“有劳。”
一时话毕,沈奚的目光落在钱月牵身后的老丁上,顺势就提点了句:“朱弈珩眼下也在奉天殿。”言罢,与苏晋一同辞去了。
直到老丁随钱月牵入了奉天门,候立在丹墀下,还想不通沈大人是怎么知道他们是来寻十殿下的呢?他又没见过自己,难道单凭自己手中的一枝梅?
常人都说深宫里待久了的人,都有一副深如海的剔透心肠。
这么看来,果真如此。
一时又思及沈奚称十殿下为朱弈珩。
老丁心道这位沈大人当真是清贵,堂堂一品国公兼国舅爷,天底下怕是除了陛下没人能管他,连亲王殿下的名讳都敢直呼。
一名内侍将钱月牵与老丁引至奉天殿外,吴敞见了钱月牵,早已进奉天殿内通禀。
老丁立在奉天殿外,不敢往里看,须臾,只听殿内一个清寒的声音道:“臣先告退了。”
一人随即便从奉天殿退出来,一身墨色官袍,眉眼好看得一点瑕疵也无,但神情里却披霜戴雪,让人不敢亲近。
不用猜,这一位定然是当朝首辅柳朝明柳大人了。
柳昀一出奉天殿,当即便有一名吏目迎上来:“大人,刘大人曾大人几个正带着一伙人在流照阁闹呢。”
柳昀眉心微蹙:“怎么回事?”
“大概是为了设立神机营的事,舒大人今日告假,沈大人与苏大人适才已躲出宫去了,沈大人说,待大人您回去了,那些人自会散的。”
柳昀听了这话,神情略顿了顿,没作声,往流照阁的方向去了。
老丁是梅园的掌事,只有职衔没有品级,虽然受了朱昱深传召,不敢进殿,跪在大殿门口回了话,称是跟着钱大人专程进宫来送梅枝的,便被内侍引着退下了。
钱月牵将装着梅枝的白瓷琉璃瓶呈入奉天殿中,朱弈珩仍在殿内,顺势看过来一眼,笑道:“今年的梅开得比往年好。”
朱昱深问:“十二的墓已命人修缮了吗?”
“听礼部的人说,已修缮好了。”朱弈珩应道,“边上建了一座新的祠堂,青崖剑就供奉在内。”
朱昱深道:“也罢,十二从来孝顺,把这梅枝为他寄去吧。”
如此一来,他在九泉之下亦能亲闻母亲故园中的一缕梅香了。
镇南王朱祁岳一身江湖气,那些年陷在皇权争斗里,虽则有些拎不清,而今回想起来,他助十三脱逃东宫,陪着朱沢微**于升仙殿,不过源于他们兄弟之间唯余不多的真情罢了。
奈何生在帝王家。
“是。”朱弈珩与钱月牵合袖揖道。
两人一同出了奉天殿,初春的寒风伴着雨点子迎面拂来,内侍为朱弈珩罩上大氅,朱弈珩掩唇又咳了几声,钱三儿不由道:“殿下的伤疾又犯了。”
朱弈珩笑了笑:“老毛病了。”
景园二十五年,朱弈珩连续受了两次伤,一次是他助朱南羡脱逃,自伤一刀瞒过朱沢微,一次是在奉天殿上,朱南羡御驾亲征前,以一刀将他困在宫中,以至于后来落下病根,经年不愈。
“倒是劳烦了你,巡按归来本该歇息一日,特地为我送梅枝来。”朱弈珩道。
“殿下说这话便是生分了。”钱三儿道,“能为殿下办事,月牵分内应当的。”
内侍送来油纸伞,其实这样的雨天,不撑伞自雨中行走亦别有一番滋味,内阁那几个,柳昀、苏时雨,还有沈青樾大都不爱用伞,但朱弈珩自觉与他们不同,接过伞撑开来,问钱三儿:“要回衙门吗?”
伞面如檐,一下罩住两人的身影。
这世上,有人生俱鸿鹄之志,独立风雨,为民生,为社稷,亦有人偏安一隅,心中装不下什么宏图伟业,只为求存,为自保。
其实衙门诸事繁多,既然进宫了,合该回衙门理一理,但钱月牵觉得有些倦,设立神机营的事,便留给柳苏二位大人且操心去吧。
他亦立于伞下,对朱弈珩端然一拜:“臣愿陪殿下吃酒去。”
这一拜,行的是个臣礼。
其实他二人目下同为永济之臣,钱三儿已不当对朱弈珩行臣礼了。
朱弈珩有些恍然,仿佛看见了当年小小的自己,立在药房前,对四哥的那一拜。
一日为臣,这一世,便只能为臣了。
深宫波云诡谲,知己难觅,高处不胜寒,单是远望一眼,便觉得孤寂,好在他这一世从未对那无上尊位觊觎过,到了今日,尚得一人相交至深,也算得失有道。
“你这礼数,今后该改一改了。”朱弈珩提醒道。
说着,他笑起来,“近日身子不大好,吃不了酒,你我且吃茶去。”
钱三儿微一愣,听明白朱弈珩话中之意,收了臣礼,也笑道:“也好,偷得浮生半日闲,你我吃茶去。”
(折梅一曲寄故人完)
按照真正明宫的规格,六部衙门应该在承天门外,正阳门内,恰逢雨连天这篇文的明宫和应天府的设定缩小了一大圈,主要是为了对真正历史表示尊重,毕竟故事瞎编,设定架空,不能当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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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折梅一曲寄故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