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很暖,从厚重的窗帘缝隙溜进房间,将阴影劈成两半。
冷玉修醒来,在偌大的床上,身边没有人。她坐起来在卧室里扫视一圈,还是没有看见顾鹤庭,盥洗室里有水声传来。她坐在床上发呆,回忆昨夜是如何睡着的。
不多时,水声停止,门打开,男人上身**,下半身裹了条白色浴巾,脖子里搭着条毛巾。
顾鹤庭边擦头发边往窗边走,经过床的时候,看了一眼冷玉修,“睡醒了?”
“嗯。”
窗帘拉开,光线一下子涌进卧室,冷玉修不适应,半眯起眼睛。
顾鹤庭两步到床边,双手叉腰,“快去洗漱,一会吃点东西。”
冷玉修仰头,他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厚重,滴着水,线条流畅的肌肉上还有未擦干的水珠,她揉了揉脸,“你能不能把衣服穿上 ?”
顾鹤庭把那条擦过头发的毛巾甩向她,“你别看!”
冷玉修翻了个白眼,起身溜进盥洗室。
等她出来的时候,顾鹤庭已经套回那件黑西装,经过一夜折腾,衣服有些发皱,冷玉修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那条真丝长裙已经皱得不忍直视,在游轮上过夜是临时的决定,他们都没有带换洗衣服。
她忍不住想,两人像是一对偷情的男女 ,刚经历一夜鱼水之欢。
“愣着做什么?过来吃早饭。”
吃完早饭两人离开码头,回华懋饭店的路上,顾鹤庭问冷玉修,是想继续在沪上玩几日,还是回姑苏。
冷玉修想了想,决定回去。
当天下午,两人踏上回姑苏的火车。
到家天已经黑了,大概是知道他们会回来,今日顾鹤知也在家。
顾鹤庭带回了好消息,杭城的事顺利解决,高伯平一个电话,货船当即进城,他甚至特意交代,今后顾氏将成为杭城政府的合作对象,本地衣坊布庄每年在政府指定单位进货满固定数额,可免除一部分税务,这也就意味着,顾氏成了杭城最大的布料供应商,而顾氏在杭城的营收除去人工成本,盈利和政府四六分开。除去四成盈利,这对顾氏来说,仍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顾老爷子一高兴,痛饮三杯酒,甚至要将杭城的生意交给顾鹤庭打理。
顾鹤庭没有接受,只说自己有别的打算。到底做了件大事,说话也更有底气,最后当他提出要和穆念芝解除婚约时,顾老爷子虽没有一口答应,却也没再如之前一样强烈反对。
饭后,冷玉修独自在房中收拾行李。
行李箱打开,那条米白色的真丝裙安安静静躺在里面 ,都说回忆会赋予灵魂,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冷玉修看见它,就会想起那个纸醉金迷的夜晚,在弥漫着湿气的晚风中,少年发出邀请,是关于人生中的第一支舞 ,以及那个甜蜜又有些苦涩的初吻。
冷玉修将裙子和那对珍珠耳环一起,收进衣橱看不见的角落里,连同她的心事也一起藏了起来。
天气逐渐变暖,日子有条不紊的过。宅子里的人都换上了轻薄的夏装。
池子里的荷花开了,争相挤破了头,顾鹤庭住的菡萏阁是最佳的赏荷地,可他的心思却不在这一池的荷花上,自从沪上回来以后,冷玉修就开始躲着他。
他去找过她几次,次次都吃了闭门羹,偶尔在院子里遇到,她也都是像见了瘟神一样,掉头就跑。
不过有一件事,进行的还算顺利,在顾鹤庭的坚持下,顾老爷子终于同意解除他与穆念芝的婚约,接连几日,姑苏的报纸头条,都是这位二少爷的桃色新闻,有怒斥顾鹤庭始乱终弃的,也有猜测穆小姐有隐疾才不得二少爷欢心的,更有传言,二少爷在留洋期间娶了个洋妞,外国人流行一夫一妻制,所以顾鹤庭才不得不与穆小姐解除婚约。
不过,顾府,无人在意。
顾鹤庭,更是不在意。
相比顾家,穆家就显得不那么淡定了,起先,穆念芝答应解除婚约也是一时冲动,可冲动劲过了,就开始后悔了。这个社会对女子的宽容比她想象的更低,虽然在整件事里,她是受害者,是弱势,可是一个被退过婚的女子,想要再觅一门好亲事,比登天还难,即使她留过洋,接受过西方思想,还是无法在这个封建的社会中,特立独行。
在穆启年的一再劝说下,她只好来找顾鹤庭,看看是否还有缓和的余地。
可顾鹤庭似乎铁了心,一连几天,穆念芝都跑了空,没有见到他。
午后的太阳,特别晒人,冷玉修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碰见穆念芝站在顾府门外,撑着把白色小阳伞,正犹豫要不要进去。
冷玉修知道她此行的目的,她每天午后过来,有时候更早,上午就来,等到傍晚再离开,顾鹤庭没有见她,意思已经很明确。就在冷玉修纠结要不要喊她的时候,穆念芝也看见了她。
“大嫂。”穆念芝先开口,喊完之后又觉得不妥,纠正道:“大少奶奶。”
“叫我玉修就好。”
穆念芝耐心磨没了,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问:“鹤庭在家吗?你能带我去见他吗?”
她额头和小巧的鼻子上密布着细细的汗珠,因为被太阳晒过,脸颊红红的。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冷玉修并不打算插手这件事,说完便准备进屋。
穆念芝不死心,“没事,你带我去他房间,我在那等他回来,”
顾鹤庭像是料到她会来找他,特意交代过,整个顾府,没有人敢把他的行踪告诉穆念芝,更别说擅作主张带她去菡萏阁了。
但是穆念芝笃定,冷玉修可以。
“抱歉,穆小姐,这件事鹤庭有他自己的打算,恕我无能为力。外头太阳这么晒,你快回去吧。”冷玉修不欲纠缠,转身就要走。
“大少奶奶心里,一定很高兴吧?”穆念芝的声音再次响起,冷冷的,带着一点质问的态度。
冷玉修顿住了,一脸平静的看着穆念芝,“穆小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穆念芝慢慢逼近她,收起往日天真开朗的千金大小姐模样,“大少奶奶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心里怕是比谁都清楚呢。”
冷玉修脸僵了僵,但很快恢复平静,她没有说话,隐约看见穆念芝的嘴角弧度上扬,极其碍眼。
“我都看到了,那次慈善活动。你和顾鹤庭之间根本不普通的叔嫂关系。”
人在走投无路时,心中的恶欲也会无限膨胀,那一点本该掩盖的微不足道的小事,又再次被提了起来。
冷玉修却心虚了,心都提到嗓子眼,努力保持镇静,“你都看到什么了?穆小姐,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和二少爷之间,清清白白。”
穆念芝不屑的哼了一声,像是无声嘲讽,“大少奶奶,女人的直觉是很准的,你也别急着撇清关系。不过,我今天来不是和你讨论这件事的。”
冷玉修看着她,没出声,午后炎热的街道,像冰窖。
“我知道鹤庭对我没感情,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穆念芝继续自顾自说:“我也曾为此困扰过,但我不在乎。比起所谓的爱情,我更需要的是这段婚姻,以及顾鹤庭妻子的名份。”她自嘲般笑了笑,“你知道的,我父亲是名商人,对商人而言,所有的付出都是需要得到回报的,包括亲情。”
冷玉修不否认,顾老爷子也是商人,无商不奸的道理,她都懂。
“那是你和他之间的事,和我没什么关系。”
“大少奶奶,鹤庭不娶我,也会娶别人,你知道的,你们不可能光明正大在一起的。但如果他娶的是我,我至少可以跟你保证,不会干涉你们之间的事。”
冷玉修突然笑了,笑她自作聪明,自以为是,“穆小姐,我想有件事你搞错了,顾鹤庭喜欢谁,我管不着。但我和他,永远都会只是叔嫂。”
她眼神坚定,穆念芝慌了那么一秒,但也仅一秒,就镇定下来,随后莞尔一笑,“但你知道,流言蜚语向来不需要证据。”
冷玉修到抽一口冷气,突然觉得眼前的女孩很可怕,她明明笑的那么天真烂漫,说出的话却像蛇信子一样恶毒。
见她终于变了脸色,穆念芝悠悠加了一句,“唾沫星子是能淹死人的,就像现在的我一样。大少奶奶,你也想尝尝走在街上被人指指点点的滋味吗?”
冷玉修终于按耐不住了,上进一步压低声音,“你威胁我?”
穆念芝着回答:“怎么会呢?大少奶奶,我是在请求你的帮助。”
“求?呵!有你这么求人的?”
穆念芝眨着眼睛,一脸天真,“我们本可以好商好量的。”
冷玉修看了看四下没有别人,做出让步,“你想做什么?我就是带你进去,你也见不到他的。”
“但我知道,他起码不会迁怒于你。”穆念芝一把捏住她的手,再次强调,“带我进去,剩下的我自己解决。”
穆念芝连着几日来顾府,皮肤都比之前黑了一点,再加上没有休息好,眼窝凹陷,看上去十分憔悴,其实冷玉修很理解她,也有些同情她,整件事她也是受害者,当初婚约也是穆老板和顾老爷定下的,如今顾鹤庭又一意孤行解除婚约,从一开始,穆念芝就没有选择的权利,千金大小姐又如何,留过洋又如何?本质上,她们没有什么区别,无法左右自己的人生和婚姻。
冷玉修闭了闭眼,妥协道:“你跟我来。”
两人一路穿过院子,菡萏阁的门大敞着,里面空无一人。
冷玉修把人送到门口,“我说了,他不在。”
穆念芝一脚跨进去,在屋子里慢悠悠打转,经过窗棂的时候,她指着荷花池对面的院子问:“这景色真不错,那对面的,可是大少奶奶的住处?”
冷玉修望了眼,自己的院子被窗户框成了一幅画,她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自己的住处,半开的窗,里面的陈列清晰可见。她珉了珉唇,没有说话。
穆念芝从窗边绕到桌边,一阵风过,满桌的纸张散了一地,她蹲下来一张一张去捡,捡到一半的时候,突然不动了。半晌,她将那叠纸张放回到书桌上,唯独手里捏着薄薄的一页,阴阳怪气来了一句,“大少奶奶真是好福气。”
冷玉修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穆念芝走到她面前,把手中那页纸递过去,“你自己看咯。”
冷玉修接过,纸上寥寥几笔,勾画一位在八角亭中托着下巴看书的女子,她一眼认出,那女子是自己。画像右侧工整写着四个字——【修篱种玉】。
穆念芝的声音离得很远很远,“还以为他是一时兴起玩玩而已,没想到是心心念念,求而不得啊~真是看不出来,顾家的两个男人都被你迷的团团转。”
冷玉修只当没听见,目光痴痴落在那四字上,凝视的久了,竟产生错觉,仿佛不认得一般,越是如此便越要更仔细看。
记忆中被尘封的一幕又浮上来,三年前的夏天,她就见过这熟悉又陌生的字体,一笔一画,一撇一纳,早就刻入脑海,熟记于心,如今再见,又怎会忘记。
那张像是从本子上随意撕下来的纸,至今还被她藏在一个小盒子里 ,上面除了画像和那四个字,反面,还有一行小字。
——【周五下午1点,大华电影院门口见。】
落款画了一个眯着眼睛吐舌头的素描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