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太早,秋焱到公司时刚过八点一刻。办公室里只有寥寥几人,煮咖啡的煮咖啡,啃面包的啃面包,个个哈欠连天不事生产。
只要汲清在卡尔加里一天,绝不会让秋焱饿着肚子上班。冷战归冷战,必须吃早餐,临走前他给秋焱装了温豆浆和肉松三明治,嘱咐一定要趁热吃。
装餐盒的保温袋上印着红粉相间的可爱碎花,是姨妈梁玉文从国内带来的。秋焱觉得它和自己风格不搭,基本不咋用,汲清却非常喜欢。
他拧开保温杯盖喝了一口豆浆,望着落地窗外的晨雾发呆,拿起手机给汲清发了条消息。小作文删删改改,最后只剩下“sorry”一个词。
“或许我才是最任性的那个,学不会控制脾气。”秋焱恹恹地想,“今天得早点回家,认真向他道个歉。”
部门经理Jeremy的隔间亮着灯,小老头透过玻璃墙看见秋焱坐在工位上摸鱼刷手机,朝他招了招手,“Alfred,过来一下。”
上司突然传召,八成是着急询问他的去留。秋焱走进隔间关上门,没等坐稳,Jeremy就说:“已经两天了,考虑得怎么样。想留在卡尔加里,还是回多伦多。”
秋焱手中攥着保温杯,闻声指尖动了动,轻轻摩挲杯底。汲清照顾他的口味,没往豆浆里放糖。
这两天忙着家里事,忙着和汲清闹别扭,他其实没来得及认真考虑。不过答案显而易见:路有两条,他只能选一边,即使再不舍也白搭。
歉意在心头迅速发酵,越来越浓烈。他将保温杯放在身旁的小茶几上,露出个很识时务的违心笑容,“想好了,我要留下。”
分公司百废待兴营盘不稳,来的来走的走,很少有人能干长久。秋焱才加入不到三个月,在Jeremy眼里俨然已经是靠谱的老员工。
Jeremy也是打工命,顶着上级指标,必须在短期内给研发部招几个可用之才,成本还不能太高。小老头家庭事业双不顺,为此愁得嘴角燎泡,茶饭不思。
秋焱愿意长驻,Jeremy心中大石落地,恨不得再劝劝他,干脆死了跳槽回总部的心,在卡尔加里干到六十五岁退休。
“HR周五前会出正式的offer letter,”Jeremy终于能向上级交差,笑得比秋焱灿烂百倍,“最近各个部门都有员工升职,公司今晚给大家开庆祝酒会,邀请函稍后发你邮箱,可别迟到。”
秋焱极度反感工作之外的枯燥聚会,美其名曰networking,实则彼此职位各不相同,交换完领英名片后再无联系。
他私心想把整个夜晚都留给汲清,聊聊天做做/爱,不甘浪费时间,把矛盾抻得太久太长。
职场人苦应酬久矣,他不加掩饰地叹了口气,“能不去么。”
“不能。以后这样的活动只多不少,今晚就当热身。”Jeremy笑容不减,魔鬼般吟唱道,“明早开部门大会,少喝点酒,不许宿醉。”
酒会地点位于公司附近的希尔顿酒店,规矩多,着装要求商务休闲风格。秋焱下班后回了趟家,准备换身衣服再去。
他按下密码推门进屋,立刻注意到汲清放在玄关的行李箱不见了,运动鞋和外套也不在门口。
小桌上梁玉晴的照片被擦得干干净净,旁边摆了只琉璃瓶,插着一束蓝色郁金香。
“阿清刚走不到半个钟,听你的话回多伦多去了。”秋海杰下班早,坐在客厅沙发上喝啤酒看电视,“瞧你一脸跑了老婆的德行,他没告诉你?”
秋焱掏出手机,安静无比,没收到任何消息。他愈发感到后悔,打着“为你好”的旗号说教闹情绪,汲清一定对他相当失望。
但凡早回来一点,就能赶上说句再见,兴许还能讨好地吻上一吻。
“没有,我待会发个消息问问。”秋焱草草收拾好心情,从衣柜里挑了套驼色的休闲西装换上,“第一天上班,都还顺利么?”
父子俩难得短暂地正常交流。秋海杰点点头,说:“按编号整理书架和仓库,没技术含量,挺简单的。主管是魁省人,英语还没我好,混着法语叽里咕噜一大串,好难懂。”
秋焱早些时候收到了主管邮件,对秋海杰的评价挺不错。开局良好,老头能洗心革面,他高兴还来不及。
“连说带比划,总能听懂的。手机给我,帮你下个翻译软件。”他的语气松快了许多,低头摆弄手机,叮嘱道,“你腰不好,仓库里搬东西小心点。搬不动就找人帮忙,老胳膊老腿别逞能。”
秋焱和气时比生气时顺眼多了,他长得偏像母亲,鼻子却随秋海杰,又高又挺。
秋海杰打量着自己生的俊俏儿子,陷入莫名其妙的自豪感中无法自拔。
他心情大好,嘿嘿地笑了笑,“安啦,你看我像爱逞能的人么。”
“不像,没人比你会偷懒。”秋焱也跟着笑起来,把手机还给父亲,“公司今晚有酒会,我不在家吃饭了。你想吃什么,我叫个外卖?”
秋海杰下班后逛中国超市,买了套煎饼果子吃,剔掉牙缝里的香菜碎,不是很饿,“你去你的,不用管我。我蒸几只虾,再炒个小菜就行。”
“好,我出门了。你记得七点钟喂猫,晚上早点睡。”
“等等,且慢。”秋海杰滚动眼珠,上下打量拾掇好的儿子,略有微词地咂咂嘴,“休闲西装也是西装,戴运动手表掉价。你不是有只积家表么,听我的,戴那个。”
秋海杰早年做过服装生意,在穿搭领域自诩权威,大男子主义过剩,绝不容他人忤逆。
“会不会太招摇了…”秋焱不想戴,更不想为了一只表和父亲吵嘴,无奈改口道,“也行吧,我戴上试试。”
这只月相大师是秋焱仅有的好表,锁在卧室书桌的抽屉里,鲜少拿出来戴。他打开表盒,居然看见汲清的百达翡丽也在里面躺着。
汲清离开时带走了所有东西,唯独刻意遗忘了这只表,原因不难猜:家里突然多了个意义非凡的值钱玩意,秋焱出于责任心,一定会经常打开抽屉检查,顺带就能想一想他。
“晾着我的消息不回,还逼我每天都要想他。”秋焱好气又好笑地想,“浑身长满心眼子,太狡猾了。”
卧室门吱呀一声响,Cortana探头探脑挤进来,跃上秋焱大腿,朝他甜腻腻地撒娇。
小猫昨天受了惊吓,幸好没有应激反应,早已恢复如初。它仗着秋焱心中有愧,作威作福地打滚伸懒腰,蹭得浅色西装裤上全是猫毛。
“你也浑身长满心眼子,坏透了。”秋焱溺爱地挠挠它下巴,从厨房的零食柜里取了根三文鱼猫条。
汲清住了没几天,已经给小猫买了许多好吃好玩的,零食柜塞得满满当当。
“你出门的时候顺便把厨房垃圾带走。”秋海杰和Cortana看不对眼,向儿子打小报告,“你那猫习惯不好,刚才又翻垃圾桶了。”
小猫翻完垃圾就往秋焱的新西装上跳,眼见罪行败露,掉头撒腿就跑。规矩得慢慢教,秋焱赶时间不和它计较,叹了口气,弯腰收拾垃圾桶。
汲清走前倒过一次垃圾,桶里还算干净,只有几只空啤酒罐和一叠凌乱的碎纸片。
碎纸片花花绿绿印满数字,怎么看怎么像彩票。秋焱学着Cortana翻垃圾桶,把纸片挑出来拼好,是售价五十刀一张的刮刮乐,总共四张。
秋海杰刚出拘留所,秋焱只给了他二百刀现金当作零花,这才不到一天,居然全被用来买了彩票。
死性不改,给二百刀还是太多了。
将将积攒了一点的父子情分顷刻灰飞烟灭,秋焱失望透顶,轻蔑地扫了一眼躺在沙发上没心没肺打瞌睡的秋海杰,提起垃圾袋摔门离开。
“真是作死,好端端摔什么门。”快要睡着的秋海杰猛然惊醒,骂人不过脑子,“神经病。”
...
晚上九点一刻,汲清的航班落地多伦多。
果不其然,他的所有动向都在母亲的掌控之中。刚下飞机不久,汲美兰的助理Chloe就打来电话,礼貌地表示自己已在接机口等候多时。
Chloe是个年轻的香港女孩,拿钱办事。汲清就算再不乐意,也绝不会迁怒外人,一声不吭拎着箱子上车。
“Ava正在开视频会议抽不开身,让我来接你。”看在高额加班费的面子上,Chloe对少东家的态度非常和善,“车后排的纸袋里有抹茶碱水结,你先垫垫肚子,回家和Ava一起吃宵夜。”
汲清道了声谢,边吃边给秋焱打了通电话。他和秋焱没有隔夜仇,何况他一点都没生气,只聊了三两句就又好得蜜里调油。
公司酒会还没有结束,秋焱忙里偷闲和他说话,嗓音带了几分薄醉,性感迷人,“你丢三落四,把手表忘在我家了。雪梅阿姨在银行有个保险柜,我存她那里了。”
有些话不方便说,言外之意却很明显——秋焱把手表锁进保险柜,其实是怕秋海杰起贪念。赌瘾难戒,家里绝不能放任何值钱物件。
“知道了,你做事我放心。”旁人在场没法说太多体己话,汲清笑着与爱人道别,“少喝点酒,回家和我说一声。”
“早点休息,照顾好自己。”秋焱还得忙应酬,轻声道了句晚安,挂断电话。
汲清盯着通话记录发了半天痴,再抬头时发现汽车正沿着401号高速一路向北,错过了回市区的出口。
“Ava说你想在北约克买房子,她从芬兰回来后,就在那一片租了套公寓暂住,提前帮你参谋参谋。”Chloe察言观色很有一套,通过后视镜看见汲清脸色阴得可怕,识相地降低音量,“不会吧,她没告诉你么?”
“完全没有。”汲清托腮望向窗外,神情麻木。
二十分钟后,Chloe把车停在一幢气派的公寓楼下,掏出门禁卡递给汲清,“你腿上有伤,需不需要我帮你把行李拉上去?”
Chloe的手机连接了车载蓝牙,中控屏上弹出一条信息,问她啥时候回家。发件人头像是个阳光开朗大男孩,应该是她的男朋友或者丈夫。
“不用麻烦,我自己来就好。”汲清挪开视线,下车从后备箱取出行李,“谢谢阿姐,下班路上开车小心。”
这小子给外人的印象一向是嘴甜会说话,可一碰见自己的亲妈就非得针尖对麦芒,龇牙咧嘴像条炸毛小狗。
Chloe对老板家的私事不算了解,更没兴趣了解,不想深究其中缘由。
不过出于善意,她还是委婉地提醒了一句,“Ava今天工作很忙很累,吃宵夜时就聊点轻松的话题...如果真有什么要紧事,别在饭桌上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