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饭局由徐蔓菁张罗,她在北京分公司做研发主管时和梁茜关系很铁,好姐妹各奔前程,难得在异国他乡见面,有说不完的话。
除了叙旧,她其实还有另外的目的。
“秋工,自从在硅谷见过一面,我就惦记上你了。”徐蔓菁没喝酒,说话却像灌了二两,上头且激动,“我拜托傅工游说你去北京,谁承想他那么没用,请不动你。我邀你入伙的诚心天地可鉴,真不打算考虑考虑?”
“徐总可别冤我,我已经尽力了。秋工的工作和生活重心都不在国内,哪能说挪就挪。”傅曾瑜知道秋焱在多伦多心有所系,舍不得走,于是笑着打圆场,“要不是郑樾在北京教书,异地恋不现实,我也未必会下定决心,携家带口从上海搬去。”
“我出安家费,待遇都好商量,”徐蔓菁求贤若渴,不想放弃任何笼络秋焱的机会,“你如果还有别的顾虑,我们可以约个时间单独聊。”
自从动了跳槽的念头,秋焱私下了解过徐蔓菁和她的公司,知道这是个不讲空话埋头干事的爽快人。面对对方的抬爱,他在受宠若惊之余,的确有那么一丝心动。
如果不考虑其他因素,给这样的老板打工,日子过得肯定比现在精彩。
“好,”秋焱以水代酒,和徐蔓菁碰了碰杯,“我每天午休和下班以后都有空,看徐总什么时间方便。”
傅曾瑜的儿子要倒时差,不到九点就趴在爸爸怀里睡着了。几个大人也没再多聊,原地解散,梁茜送徐蔓菁去酒店,秋焱捎父子俩回民宿。
“幸好阳阳已经八岁了,不然我的车上没有儿童座椅,被交警逮住是要吃罚单的。”秋焱帮熟睡的小朋友系好安全带,又给他盖了层毛毯,“傅工,你和郑老师都有工作要忙,谁来带孩子?”
傅曾瑜陪儿子坐在后座,答道:“我给阳阳报名了多大的夏令营,每天五个小时。等我下周忙完,就带他去魁省投奔郑老师。”
哪怕人到中年做了父亲,一旦陷入热恋也没法保持成熟理智,三句话不离爱人的名字。秋焱听得耳朵起茧却并不反感,除了羡慕还是羡慕。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联系我。”他将思绪藏好,客套了一句,“我就在多大附近上班,走路十分钟。”
秋焱总是以不温不火的态度应对所有事,进退自如。这种性格合该没有太大的烦恼,傅曾瑜好奇,到底是怎样的人才会让他如此放不下。
“秋焱,你真决定接下老徐的offer么。”傅曾瑜问道,“换个国家生活无异于重新开始,再想回头可不太容易。”
傅曾瑜天生爽快,难为他拐弯抹角地讲话,简直憋屈得要死。秋焱笑了笑,不再打太极兜圈子,说:“你是不是想问我和阿清的事。”
“嗯,”傅曾瑜点头,“你还爱他么。”
春夏交际天气多变,好端端的星空朗月转眼被乌云遮蔽,扑簌簌下起阵雨。秋焱打开雨刷器,调高空调温度,抬手抹掉车窗上的水雾。
“我永远爱他,但我们在一起只会互相连累。”他甚少对自己或别人的感情高谈阔论,眼下却不得不如此,“与其硬着头皮消磨精力,倒不如识相地从对方生活里消失。”
“除此之外,多伦多没啥值得留恋的。”他语气轻松地说,“回国能躲开不敢见的人,我姨妈身体不好,也方便往返照顾,而且徐总给我开七十五万人民币的年薪...这样算来,可是一箭三雕的大好事。”
“加入一家刚起步的公司有些冒险,不确定因素很多。但我偶尔在想,我应该活出点名堂来,去做真正想做的工作。”秋焱继续说,“如果阿清知道我把日子过得生机勃勃,应该会以为我已经放下,这样他也可以安心地忘了我。”
他字字句句看似只为自己的利益考虑,实则是想尽了办法,减轻遗忘对汲清带来的煎熬。
“假设阿清真的忘了你,你却一直记得他,”傅曾瑜叹气,“你吃了所有的苦,对他也不够公平,何必呢。”
这是个好问题,秋焱从来没思考过。他不知该怎么回答,颓唐地耸了下肩膀,一声不吭。
...
随着七个点的涨薪,秋焱接手了两个新项目,都是卡在瓶颈需要攻坚的硬骨头。他一连三天从早九点忙到晚九点,甚至没顾上吃饭。
徐蔓菁也是大忙人,时间表排得满满当当,抽不出空见秋焱。两人好不容易约在周三晚上十点宵夜,聊完已是凌晨一点多。
她出国前翻译过驾照,在多伦多租了辆车,热情地把秋焱送回家,分别时叮嘱他再仔细掂量掂量今天谈的条件和要求,慎重做决定。
回国工作不是小事,秋焱决定跟姨妈知会一声,睡前给她拨了个微信视频。梁玉文午休刚起床,正在阳台上侍弄她的茉莉花,喜气洋洋地说:“好啊,你尽管放手去做想做的事,我没有意见。”
秋焱把Cortana抱在怀里,轻轻揉它的肚皮毛,抬起头和姨妈开玩笑,“你什么都不问就同意,也不怕我被坑。”
“你快三十岁的人了,能对自己负责,轮不上我这个老阿婆指指点点。”梁玉文从地上捡起一根枯花枝,隔着屏幕逗小猫玩。她似乎还有别的话要说,不一会便放下花枝挪开视线,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秋焱敏感地觉察到不对劲,敛起笑容问道:“姨妈,怎么了?”
“你想回国工作,跟你爸讲过没有。”每每提起秋海杰,秋焱都会有情绪,因此梁玉文问得十分谨慎,“去年听你说他离了婚净身出户,在外面租房住。”
“我还没告诉他。我上周末打过电话,他又喝多了,连话都说不清楚。”秋焱摇了摇头,把猫放下,“我最近有点忙,等有空就去卡尔加里,看看他和雪梅阿姨。”
雪梅阿姨姓邹,是父亲刚离婚的前妻。精明能干的地产经纪当年昏了头,看上小白脸秋海杰,还砸锅卖铁赞助了他创业的第一桶金。
两人结婚近十年没孩子,邹雪梅流产过四次,为了保命不得不做结扎手术。秋海杰破产后她也没选择离开,工作养家,直到发现对方出轨。
离婚官司断断续续打了快两年,期间纠纷不断,双方几乎撕破脸。
去年春节秋海杰终于被邹雪梅扫地出门,还是秋焱帮他搬的家。除夕夜里父子俩在唐人街吃了顿火锅,父亲痛哭流涕,儿子面无表情。
活该,秋焱腹诽。
秋焱十八岁前跟着父亲住在邹雪梅买的房子里,私立高中和大学头两年的学费也大多由她赞助。他现在每个月除了给秋海杰打生活费,还会给邹雪梅汇去两千加币,既是报恩,也是帮父亲还债。
他一琢磨这些头就开始疼,和梁玉文寒暄几句便挂断了电话。他整宿没睡,搂着Cortana熬到天亮,空腹喝下两杯黑咖啡,才勉强好受点。
...
星期四秋焱居家办公,难得不那么忙,下午三点就收工下班。昨晚失眠没休息好,他回到卧室补了会觉,刚睡着不久,就听见有人敲门。
敲门声持续而急促,催命似的。Cortana害怕地弓起后背,藏到窗帘后面。秋焱也被吓了一跳,不敢贸然开门,从书房取出高中用过的冰球杆,攥在手里。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玄关,透过门镜向外看,在认清对方的长相后,无奈地“啧”了一声,扔掉球杆打开门。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前一晚还在为秋海杰的破事愁得睡不着觉,第二天老爹居然找上了门。
秋海杰离婚后过得不顺,靠秋焱接济过活,身上穿的还是几年前邹雪梅给买的旧衣服。他第一次来儿子租的公寓,揣着手站在客厅里,边打量边说:“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月租很贵吧。”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秋焱没接话,闻到他毛衣上散发出的酒气,去厨房倒了杯凉白开,说:“坐吧,喝点水。”
平心而论,秋海杰从年轻起就很英俊,总被说长得像三浦友和。只可惜这是个中看不中吃的主,凭借好皮囊,吃了一辈子软饭。
吃软饭就算了,装得还贼硬气,好像别人欠他的。
他捧着玻璃杯,大剌剌坐在沙发上,看见从卧室里探出头的小猫,又说了句顶让人生气的话,“养动物跟养小孩差不多,开销大,你那前男友得付抚养费。他睡了你两年,连这点钱都不出,庹缩鬼。”
简直不堪入耳。秋焱心里怄火,受不了父亲一副掉钱眼里的嘴脸,关上卧室门不让Cortana出来,冷冰冰地问道:“你到底来做什么。”
“来看我儿子,需要理由么。”秋海杰是撒谎惯犯,脸不红心不跳。
“你觉得我会信么,”秋焱被他气得想笑,“我不是你儿子,是你的提款机,不需要慰问。”
“说话别那么难听,”秋海杰早习惯了秋焱的阴阳怪气,倒也不计较,放下水杯看向儿子,“过去这一年我自己过,人老了难免胡思乱想。这周六是你妈忌日,我寻思咱俩好久没见面,就来看看你。”
秋焱长得像母亲梁玉晴,尤其是眼睛和嘴唇。
十五岁来到加拿大以后,他在自己房间里摆了母亲的照片和她生前喜欢的水仙花,邹雪梅从没有意见,甚至经常帮忙给花换水。秋海杰偶尔良心发现,也会到照片前溜达一圈,说点好听话。
如今秋焱独居,便把照片搁在了客厅向阳处的小方桌上,日日擦拭清扫。
秋海杰这趟登门,特意带了盆含苞待放的水仙花。伸手不打笑脸人,秋焱不好再揶揄他,把花放到母亲照片前,问道:“你准备在多伦多待多久,住在哪里,钱够不够花。”
“我只待一个星期,能不能住你这里。”秋海杰见儿子脸色缓和,赶紧蹬鼻子上脸,“我就是来看你的,住别处还得花钱。你白天去上班,我帮你打扫卫生做做饭,省得你下班饿肚子。”
无事不登三宝殿,秋焱揣度父亲的无辜表情,觉得他有事隐瞒。可问又问不出个所以然,老家伙还净打感情牌,来都来了,也不好赶出去。
“你睡卧室,我睡书房。我这两天在家办公,没事别打扰我。”秋焱从钱包里取出二百刀现金,放在茶几上,“买菜的钱,用完了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