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也想不到宋君若这个时候来了。
今日休沐,我睡醒后也懒得起床,裴仲琊明明醒了却不睁眼,仍旧牵着我的手睡着。我不拆穿他,仍由他握着,看着夏日的阳光层层照透门扉窗牅,照进帷帐纱幔,照在我们两个人的身上。
曾几何时,我想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大齐公主出降,百姓倾巢而出,连横门大街都被围得水泄不通,群芳争艳、百兽齐欢,我与裴仲琊接受大齐万民的祝福。我不想待在裴府,也不想待在长安,我会去雍丘,和裴仲琊一起去我的封地。
我要和我所有的兄弟一样,做一方诸侯,而我最爱的男人会成为我最信赖的臣子。他将会辅佐我治理我的封国,让我的百姓过上更好的日子,让我成为万人称颂、百世铭记的诸侯王。日出同作,日落同息,每天一睁眼,就是他平静安详的睡颜。他会牵着我起床,替我穿衣描眉,伴我一同早朝。
男人还是曾经的男人,但心境却早已不是曾经的心境。
我暗自叹了口气,刚要起身,萱萱就急急忙忙从外头跑进来:“不好了不好了——”
“田议来了就来了,慌什么?”我慢条斯理地顺着头发。
“不是田议,是表公子!”
我心中一凛,大叫不好,起身就要出去穿衣服,被裴仲琊一把抓住了脚踝。
“你干什么!快放开我!”我一只脚在床榻里,一只脚在地上,“阿若来了,你快起来!被他看见非砍了你不可!”
“他为什么砍我……”裴仲琊睡眼惺忪地睁开眼,好似刚醒似的,还有闲心捏我脚踝,“你那么着急做什么?阿若这孩子守礼,定不会贸然冲进来……”
“裴仲琊我杀了你——”
拦不住,根本拦不住。宋君若是唯一一个能佩刀入我殿的人,我现在确实后悔给了他这样的特权。
刚下校场的他一身热血热汗,听见裴仲琊朦胧的声音,拔刀就冲过屏风朝床榻砍去。我和萱萱一个拦腰一个握臂,连声劝阻:“阿若你冷静点!冷静点!”
“姐姐你别拦我!我今日不砍了他我就不姓宋!”
“裴仲琊你快走!”我根本不知道该劝哪个,“阿若你听我说,你别冲动——把刀放下!再不放下我就生气了!我再也不理你了,广明殿你也别想来了,住回你的宋府去!”
宋君若闻言惊愕回头:“姐姐……你为了他要将我赶回宋府?”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见机取下他手中的长刀,“姐姐是不希望你酿成大错,到时候我不想你走你也得走了。”
萱萱连连点头,也附和道:“表公子冷静……”
此情此景,裴仲琊竟然还能淡然自处,施施然从床上起身,掀开帷幔,朝着宋君若笑:“人是长大了,但心性还跟个孩子一样。”
宋君若怒目圆瞪,“你若说我是小孩子,那你就是连小孩子都不如。我至少知道缘分已尽就要干脆利落地分开,人不待见自己就别老是往跟前凑,而你呢?不能招惹的人非招惹,不能做的事非做,到头来这边伤心那边恼怒,你又得着什么了?一时快活吗?你还有脸说我?!”
裴仲琊面上本还带着倦意,被宋君若劈头盖脸一顿骂,那点惺忪之态荡然无存。眉目低垂打量着这个愤怒的少年,不言不语。
“你……你就该永远消失在姐姐面前!”宋君若像一只狂躁狰狞的小兽,对敌人露出了所有的獠牙。
良久,裴仲琊轻声一笑,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被宋君若躲开。
“都长这么高了……”他似是感慨似是惊讶,喃喃,“但是长得再高,在我们俩面前,你和姜旻都一样,都只是孩子。我们两个人的事……我们自己会解决。你得相信你姐姐。”
“谁跟你我们!”
“好了!”大清早的就不让我安生,吵得我太阳穴突突跳,“能不能安静会儿!阿若你先去外头等着,这样横冲直撞的成何体统!——萱萱,给表公子看看后背,再给他上点药。”
“我已经好了……”我一凶,宋君若就偃旗息鼓了,眉毛一耷,乖乖地跟着萱萱走出去,“为什么他就不用走……”
小蛮拿来裴仲琊的衣裳,我丢给他让他自己穿上。裴仲琊动作慢极了,一个腰带系三回,一张脸洗三遍,香膏也是每次取薄薄一层,涂开,再取一层——看得我心火都要烧起来了,夺过香膏狠狠地?了一勺就往他脸上抹去。
裴仲琊嘴角噙着笑,随我造作。
宋君若在外头不满:“裴御史动作那么慢,难道连洗脸都不会吗!要是这样,就趁早回家找爹爹去吧!”
裴仲琊悠然自得地挂上玉佩,回敬:“家父素来严苛,只教在下多在外历练,并不催促回家。倒是长阳侯爱子心切,一直催促阿若你临淮啊。有这样的好父亲,你怎么不回家?”
他话还没讲完,我就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立即开口问宋君若:“阿若,你背上的伤好了吗?”
“本是该好了,看见罪魁祸首的儿子又不好了。”
“行,我让他走。”我推着裴仲琊走出内室。
宋君若刚上好药,正在穿衣服——少年郎胸膛更加宽阔了,臂膀坚实有力,眉眼丰逸俊朗、炯炯有神,坐在那儿如山如岳。
二人互看一眼,我连忙挡在视线中间。
别说话了,别说话了,再吵起来就把你们两个全都赶出去!
“你方才还说你不砍了我就不姓宋?”
天杀的裴仲琊嘴巴长了是让你吵架的吗?
宋君若果然又被激怒,拍桌子起身就吼:“裴仲琊,我今日看在姐姐的面子上不对你动手,你别得寸进尺。再说了,不姓宋就不姓宋,我能有多稀罕他长阳侯的爵位和封地?能有你稀罕裴家的吗?我大不了就跟我母亲姓姜,还能跟我姐姐一个姓!你呢?你能随母姓改姓陈吗?你愿意改姓吗?你不能也不愿意吧!”
裴仲琊素来清冷隐忍,奈何宋君若三番两次挑衅他,那淡漠平静的面具也再撑不下去——眼皮一垂,脖子一昂,眸中寒光恻恻,冷相威严。
我头疼欲裂,连忙将他推出殿外,好言相劝:“一个孩子,你跟他计较……吵得我头都疼了。你赶紧走吧!”
裴仲琊又瞥了一眼殿内,顺着我的手将我揽入怀中,低头在唇上轻轻一印:“我走了。”
“裴!仲!琊!”身后的小狼又咬牙切齿了。
我赶紧将他推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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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君若这个年纪的孩子太难哄了。满桌荤菜,鹿肉兔肉獐肉都上了,他就是干吃饭不吃菜。
我夹了块肉饼递给他,他就把饭碗挪走。
啪!
我将筷子摔在桌上:“有话说话。”
“没话!”
“宋君若,你跟我横?”
“我不敢横。”
“你可横死了,不管是裴家还是我,你是满腹抱怨,张口就敢骂。”
“我什么时候骂过你?”
“腹诽就是骂!”
“哦……”宋君若心虚。
我震惊:“你还真骂过?!”
“我……我那不是骂,我就是、就是生气。”
“你觉得我是个重色轻义之人,为了自己那点男女私情抛却父母仇恨,六亲不认之人?”
“我……我知道姐姐不是,可我就是不明白!明明裴仲琊让你那么伤心过,你为什么还能这样对他……”宋君若没胃口,将碗筷放下,“姐姐,我们就应该离他们远远的,沾上裴家,准没好事!”
我将獐肉夹到他碗里,示意他继续吃饭:“我问你,如今朝堂之上,是谁主持大局?说实话。”
宋君若不情不愿:“裴开项。”
“裴开项是信任喜欢我们,还是忌惮厌恶我们?”
“忌惮厌恶。”
“我的驸马是谁?”
“田议。”
“田家依附于谁?”
“裴开项。”
“田议就是裴开项安插在我和姜旻身边的一颗棋子,更是操纵我控制我的一颗棋子。我不愿让他近我身,如今已在宫中常住多时,可难保日后我不会跟着他去田府,到时候我们行事就难上加难。
“裴仲琊是裴开项的亲儿子,是唯一一个儿子,田家不敢开罪他。既然他还喜欢我,我不如就利用这残存的一点点爱恋将计就计,给他一点甜头,诱他深入,既能掣肘田议又能牵动裴开项,不好吗?”
宋君若了然,却又一直盯着我,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想问的?”
“姐姐……”他缓缓开口,“那……你会伤心吗?”
“伤心?”我笑了,“我伤心什么?不伤心,一点儿都不伤心。”
宋君若没说话,端起碗筷重新吃起饭来。
我也不再多言,夹了几块大肉塞进嘴里。
好半晌,宋君若才嗫嚅着说话,似是思量良久:“姐姐,我是不是……很没用?”
我心脏一抽,忙道:“你说什么呢!”
“我什么都帮不了你……你要保护阿旻,要保护我,可你自己也才十八岁。你忍着恨意对裴开项田议他们曲意逢迎,甚至还要对裴仲琊……”他没再说下去,“是我太无能,空有一副身躯,却根本保护不了你们!”
“你保护了我们啊,你至少保护了阿旻啊。”
“那样不够!刀光剑影能用身躯抵挡,但其他的呢?他人的威压与胁迫呢?我们的不得已与无可奈何呢?我都帮不了你们……”
宋君若自责无度,日渐高大的身躯颓唐下去,满脸愧疚。
我望着他,思忖一番决定开口:“阿若,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阿旻能够保护我们吗?”
宋君若微微蹙眉,眼中是不解:“阿旻保护我们?他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
“以后呢?”
宋君若收声思量,不敢下定论,只缓缓抬头看着我。
“那我问你,若是我呢?你觉得……我能保护你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