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侯国谎报虚假田租之事传入长安,全城哗然。广明殿燃了一夜灯烛,早起洗漱上朝时,便已听见宫中“卿主彻夜难眠”的传言。
群臣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我走上台阶,立即噤声,叩拜万安。
田诠不敢看我,一个劲儿地瞧着右侧的裴开项,裴开项视若无睹,平静地看着我。
我笑了一下,抬手让众臣平身:“想必众卿家也听闻了长安的传言,各位有何看法呢?”
“殿下,田租之事非同小可。田租乃是国之根本,窃田租者即是窃国者,若是各诸侯王谎报田租,私收粟米,那与私囤粮草、谋逆造反有何异?”
“正是!殿下,各路诸侯王积蓄已久,臣闻郡国土地兼并严重,百姓流离失所,无田者沦为贫农、佃农、雇农,一年到头辛苦劳作,成果尽归地主,无米可食,无衣可穿。租田本就是先帝仁厚赐予贫农之田,如今却又成为各诸侯王以权谋私之道,实不可忍也!”
“以微臣之见,此事并非空穴来风,各郡国要查,朝廷内也要查!”
“方通!你什么意思!”田诠忍耐已久,却被方通一句话激得暴跳如雷,“你是说我也在其中掺和一脚!?”
“难倒不是吗!”方通怒目圆瞪,“全国各郡县田租皆由治粟内史所收所计,如今乡野传闻阴阳田租之事至少已有五年之久。难倒你们治粟内史毫无觉察吗?敢问田内史,你就真的毫无知情吗?”
“你……你……殿下,臣绝无任何私通谋逆之心,殿下明鉴!臣不敢欺瞒殿下,各郡国报上来的数目是多少,臣统计的就是多少。诸侯王若是串通司农有意隐瞒,微臣……微臣远在长安,也难以核实啊。司农各官无法准确地核查田租,确失职渎职,等此次秋收他们回朝,微臣必定严肃问罪……”有时,我真的不得不夸奖一下田诠的厚颜无耻,能把黑的说成白的,真的说成假的,将所有的过错都推给了诸侯国,什么侵占良田、私吞田租、欺君罔上,怎么严重怎么说,末了还加一句“殿下圣明,严惩诸侯”。若非我已知晓真相,怕是真要被他蒙混过去。
我笑着反问:“如此说来,田内史你没有任何过错,是吗?”
田诠噤声,东张西望,不敢说话。
“圣人言,居其所,则众心拱之。这未央宫便是本宫的‘所’,但本宫只能一辈子呆在这里。大齐多么宽广啊,一百八十九个郡,上千个县,四千万百姓,本宫能一一走过见过吗?那为何本宫还能治理大齐?那是因为有你们,你们是本宫的眼、本宫的脚、本宫的手。你们要出去走、出去看、出去问,若你们也只守着自己面前的一亩三分地,只巴望着长安城里那一丁点儿的利益与地位,本宫还指望你们做什么?”我隔着珠帘紧紧盯着田诠,“田内史,你还觉得你无错吗?”
“殿下。”裴开项突然开口,大殿寂静,“自我朝开国以来,诸侯王之势力只增不减,对于土地山川湖海的争夺亦是愈发强烈。先前虽有明帝削爵之举,但所削爵之诸侯多为开国功臣异性诸侯。明帝子嗣众多,封王者众多,各诸侯皆为公子王孙,多年来地位反升不降、财富反多不少,长此以往,于朝廷不利、于陛下不利。诸侯不臣之心久矣,殿下既为陛下主持朝纲,更要懂得君臣之义、君臣之信,同仇敌忾、共御内敌,切不可被小人挑拨离间,坏了家国大事。”
“呵。”方通冷笑,“到底是谁与谁沆瀣一气,又是谁在挑拨离间,所有同僚一清二楚,殿下也心若明镜。倒是裴相要好好管教手底下的人,伯乐人人都相当,但若是提拔之人并非千里马,还是害群之马,那这伯乐的称号可就臭名远扬了。”
又开始吵了。
我嗤笑一声,往龙椅上一靠,斜眼向田诠看去:“行了,孰是孰非,等秋收田租收缴完毕再说。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军费开支的问题。此前田内史对本宫说,因赋税款项减少,但支出不变,导致近年来国库收支紧张,若要讨贼,势必会寅吃卯粮,国将难以长久……”
田诠惊恐地抬起眼睛,身形摇晃好似下一刻就要跪下去。
“因此田内史提请本宫与陛下开私库以充军饷。本宫觉着民生艰苦,军戎大事不可懈怠,自古以来开私库亦是明君所为,觉得此法不无道理。但是如今看来,是国有蠹虫食我国本,才导致所谓的‘寅、吃、卯、粮’。此事本宫必要彻查,而且要查到底,查个遍!到底是谁欺君罔上、贪赃枉法,是我们朝廷自己的人还是诸侯王,查出来,一个都跑不了!”
今日的朝堂战战兢兢,下朝时鸦雀无声。田诠吓破了胆,一连送来好几份辩白书,早朝也都变成了他的独白戏码,群臣只需听他陈词,其余之事一概不论。
我听得有些烦了,让他滚回家休息。田议破天荒地来找我说情,他坐在离我远远的位置,说着讨好的话。
我百无聊赖地听着他列举自己兄长的功绩,笑道:“你当真觉得你兄长能够胜任?”
田议神色一顿,悄悄抬眼看我。
“即便贪污田租没有他一杯羹,这个治粟内史的位置他也坐不住了。裴相应当与你们通过气吧?”
我起身走到田议身前:“他是不是想选你?”
田议不看我,点头:“是。”
“怕我不同意,所以找你先来试探我的意思,是不是?”我哂笑,“看你这窝囊样,原来你还记得自己干过的蠢事。真是好笑……回去告诉裴相,一切只要他说了算就好,我只管讨贼军饷。”
田议如蒙大赦,连忙说道:“请殿下放心,此事是兄长疏于职守,我们定会全力弥补!五千金,五千……哦不不不,七千金,我们拿出七千金充军饷,助殿下讨伐五王!”
可算是从他们的嘴巴里扣了点东西。我不置可否,笑着让他滚,又从自己和阿旻的私库中批了一万金,叫萱萱拿去个给裴开项。
萱萱见着数目有些迟疑。我宽慰她:“裴开项曾经在军营也是从小兵小卒开始当起的,知道他们的难处,不会贪污士兵们的钱,拿去给他吧。”
表兄自楚国来信,说自己一切都好,只是田诠在朝堂上发的疯传到了姜琰的耳朵里,姜琰很是生气恼怒,歇朝数日不见人,还派人加紧了对他的看管。
其余几地都安分守己,没什么大动作。可就是这样的风平浪静才更加让人不安——他们在似乎酝酿着什么大阴谋,而我全然不知。
裴仲琊离开长安已有月余,巨鹿离长安甚至比楚国还近,可他却没有寄来一封信。也罢也罢,无消息便是好消息,让我知道他只是在这片大地上的某个地方待着,但至少还活着。
各地秋收收缴田租的司农陆续回朝,刘勉却突然杳无音讯,鲁楚之地的文书也不曾进京。裴开项与刘些的沉默使朝堂更加压抑。
田诠也不再发疯。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把刀子被丝线悬在我的头顶。我看着它摇摇晃晃,刀刃闪着摄人的寒光,将断未断。
我想,或许到时候了。
一纸“清君侧”的讨逆贼檄文以姜融的名义昭告天下——他歃血为盟,血书陈列裴田二人勾结长公主姜毓卿囚禁皇帝姜旻,凭空捏造私占田租之罪,污蔑栽赃各路诸侯。他身为先帝皇长子,为勤王护驾、重振超纲,不得不联合叔兄讨伐窃国逆贼,拯救大齐于危难之中。特此号召天下诸侯臣民跟随拥护,广开城门,一同伐贼。
礼官在朝堂上念完讨贼檄文,群臣议论纷纷,田诠双膝砸地,高喊冤枉。可我已无暇顾及他,裴仲琊应当已在广陵,可仍旧没有音讯;姜融姜琰已反,刘勉与田租文书却毫无下落;裴林琅拔营在即,他与裴开项亲点二十四部将,宋君若赫然在列。
秋风肃杀,吹彻大齐,远方的厮杀与血腥正朝着未央宫气势汹汹地碾来,二十五万兵马溅起飞沙走石,我仿佛听见隆隆震地之声,沙尘漫天裹挟着劲风从鲁南席卷到到我面前。
未央宫宫阙层叠三千人,长安广阔安居百姓五十万,还有泱泱大齐子民,都抬着脖子,仰望着他们的长公主——我,来带给他们一场酣畅淋漓的、举世瞩目的胜仗。
胜则生,败则亡。我要向他们证明,我抢来了这个位置,就有能力坐稳这个位置,任凭他们是我的兄弟,我父亲的儿子,国朝的诸侯也永远拿不走。
是我的,就永远都是我的。
衣衫柔软,高楼不胜寒,发丝迷了我的双眼。长安城外连绵相接的山脉直蔓延到天边,狂风缭乱,波诡云谲——那是长安的天然屏障、难以攻克的天阙,也是他们此生都到不了的巅峰,得不到的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