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百官黑压压一片立在堂下,姜旻咳嗽了几声,弱小的身形勉强支撑着扶手,沉重宽大的朝服和冕旒压得他喘不上来气。
裴开项双手执笏,言辞凿凿,堂下人人闻之眉头紧锁,交头接耳小声议论,一时之间嗡声鸣鸣。
“陛下,楚王、鲁王、胶东王、淄川王与广陵王近月频频异动,有使来报,该五人交流过往甚密,且三月来向周边郡县购买粟米二十万余石、农具几万支,恐有生变嫌疑,还望陛下早日戒备、早做打算。”
姜旻望着底下的裴开项,想了半晌方道:“朕听闻,近几年江南灾荒,许多流民流入鲁南地区,粮食不足也是常有之事。且流民增多,也需安置人家开垦种地,进些农具怕也是不为过。”
“陛下,鲁南之地豪绅收买田地严重,百姓田地尤为缺失,佃农、雇农的营生也多为本乡人占据。流民入鲁南人多地少,购买粟米之事尚且能说,但农具铁具的购入却着实令人可疑。”
姜旻在龙椅上患者他的脚丫,朝身边的随侍宦官看了一眼,撇撇嘴道:“可广陵王为我叔父,楚王鲁王为我长兄,若他们没有歹心而朕无端猜忌,岂不惹人心寒?”
群臣哗然,窃窃私语。
我无奈叹气,微微掀起珠帘,朗声道:“陛下久病初愈,又仁心至厚,不愿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然郡国大量购买粟米与铁具之事非同小可,此事暂且按下,待本宫与陛下商议之后再行定夺。”
朝会又过了一些各地初春粮食种植、天象雨水相关的奏疏,底下无人再议。我拂手要退朝,郭太常忽然走出来禀报:“陛下,长公主殿下,臣有本奏。下月乃太后四十四岁冥诞,臣已命人罗列祭祀所需贡品牺牲,还请陛下殿下过目。”
太常的话如同惊雷一般将我炸醒,脑袋耳朵嗡嗡作响。
原来阿娘已经仙去那么久了。
姜旻将祭祀单子上下仔仔细细过了一遍:“不够,这怎么能够!阿娘的祭祀一定要用最多最好的东西!”
郭太常面露难色:“这……祭祀用具的种类和数量都是定好的,不能逾矩啊……”
“什么不能逾矩?我看你们就是把太后都忘了!还假惺惺地提起来做什么!”
“陛下……”我立即出声,“国行有道,不可因人肆意改动,就按郭太常说的办吧。”
姜旻扭头看了我一眼:“姐姐!”
我没有说话,只冷静地看着他。他没有答应,皱了皱鼻子朝太常喊道:“要加!这不够!”
这下郭太常也拿不准主意了,朝站在身边的裴开项看去。
裴开项肃立着,微微抬了抬下巴:“郭太常按制行事,为国为君,陛下切不可责怪。然陛下年幼思母心切,乃人之常情,也并无不可。郭太常——就按照陛下的意思,再增加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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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开项的宽容让我觉得颇为奇怪。他不喜欢我们,说的严重点,他非常厌恶我们——厌恶姜旻的顽劣幼稚,厌恶我的跋扈不逊。甚至对我们说过,我们不配为太后儿女的言论,气得我一整晚都睡不着觉。
他这么**严苛,才是最应该被讨厌的那个人。
散朝后我牵着姜旻回宫,他却一把把我的手甩开,气鼓鼓地朝前走去。
“姜旻。”我喊他,他却没有应我,径直跑向自己的寝殿。
“跟上。”我随意指了个彤管使,“让陛下好好吃药休息,我下午晚些时候去看他。关于诸侯国的奏书,叫人拿到广明殿。”
姜旻年纪小,虽是阿娘的孩子,但是出生的太晚了。前头兄长太多,不安分的也太多。父亲是个明事理的,母亲是个手段狠的,才能将他这皇位保住。可父母都已经不在了,偌大的宫廷,只剩下我们姐弟俩,那盘踞鲁东之地的兄长叔父们,如何能不垂涎我们这块久居深宫的肥肉呢?
萱萱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将奏折送到我面前,我问她缘由,她面上没有好颜色:“裴相不在,他手底下的人不给,驸马爷也隔岸观火,还说些冠冕堂皇的话。”
“他说什么?”
“他说这些奏书看着烦人,就交给裴相和他们处理,公主殿下还是专心游玩赏乐、照顾陛下就好了,剩下的,等陛下身体康健再交由陛下处置,您也好撂开手,回他们田府享乐了。”
真是田议一贯的做派。我冷笑一声:“我们这驸马还真是日日夜夜盼着我回府呢,就想着让姜旻自爱宫中无人可依,只得听裴开项的话,是吗?”
“殿下——”小蛮从外搬着几叠竹简进来,“裴御史将奏书送来了。”
我一抬眼,只见裴仲琊已然褪去朝服,着一身黛青色直裾,外罩薄纱褝衣,身型瘦削挺拔,腰坠玉璜珊瑚佩,行动间声音清脆如冰裂。彤管使伺候他脱去丝履,他缓步上前,振袖作揖行礼,朗朗如清风:“臣裴仲琊,问殿下安。”
“裴御史起身吧。”
“臣闻殿下关心诸侯之事,特整理出近几日要紧的奏书送来给殿下,还请殿下过目。若有任何疑虑之处,殿下亦可以询问臣下。臣便在此候着。”
我没拿,抬眼望向坐于下首的裴仲琊。他神色平静坦然,我遣侍女出去,开口问道:“你父亲不让我看这些,你却给我送来了……”
“殿下是大齐的长公主,国事即是殿下的家事,自己家的事没什么不能看的。”
“你不怕你父亲?”
裴仲琊没有回答,他双眸沉静,起身将竹简塞进我的手里:“看吧。父亲那边我会处理好的,你别担心。”
我没有回答,低头又看起了奏书:“裴御史觉得,五国联合谋反的心思有多少?”
“极大。牵头者必定是鲁王楚王和广陵王其中之人,剩下胶东、淄川皆是从太祖开始分封的诸侯,其势力早已被代际继承分散,不成气候。他们今日有所动作,不过是墙头草。他们见天子式微,便投机取巧,看能不能分一杯羹而已。可楚、鲁、广陵三国不同,如今的广陵王姜修乃文帝嫡长子姜祁玉之后,姜祁玉与您祖父明帝一母同胞皆由中宫皇后所出。若非姜祁玉心性淡泊爱好山水,如今坐在这皇位上的,不是姜旻而该是他姜修了。”
裴仲琊对我直言不讳,我也不在乎这些大逆不道的话,点点头:“姜修出身尊贵,封地人口粮产在全国皆属上乘,确实难以避嫌。鲁王楚王虽非阿娘所出,但其年岁都在我与姜旻之上,心机与智谋也非一般人所能敌,他们有所动作,不得不防。”
我收拾好竹简,对他说道:“让方通、卢翙、田诠整理一下近三年诸侯国朝贡的金钱粟米、马草还有田租,三日后呈交于我。”
裴仲琊毕恭毕敬:“是。”
我上下打量他一下,他又瘦了许多,这件去年给他做的衣裳都有些撑不起来了。刚想开口询问,话语又被挡在了嗓子眼,我自嘲一笑,话锋一转:“你一个御史,能使唤得了他们?”
裴仲琊正用杯盏的余温暖手,他淡漠地点了点头:“能。”
我点点头:“也是,谁让您裴相独子呢,连我都要敬您三分。”
裴仲琊苍白的脸上难得挂上笑容:“这话从你嘴巴里讲出来可真不习惯,从小到大,向来都是我敬你三分。”
我嗤了一声,不与他争辩。
外头萱萱听了宦官的话疾步走来,面上神情极为难看。她望了一眼坐在旁边优哉游哉品茗的裴仲琊,有口难开。
我顿感心头不妙,裴仲琊也因这沉默抛来视线。
萱萱破罐子破摔:“殿下,小陛下不知为何惹怒了裴相。裴相……裴相要用打龙鞭惩罚陛下!表公子方从上林苑练武归来,已经赶过去了。听宫女们讲……情形恐怕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