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宴兮起了个大早,匆匆忙忙吃完早饭就立刻出门登上马车,在天色还昏暗的时候出发,朝着姜家在主街上的铺子而去。
陪陵县本就不大,凌晨时分人车又少,就算绕过被胡人破坏的残垣断壁花了些时间,等宴兮站在姜家铺子门口时,太阳也才将将露出一丝微光。
宴兮看看天色,非常满意地点点头,伴着清晨的第一声鸡鸣叩响了铺子大门。
“叩叩叩。”她有节奏地敲了几下,里面却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声响。
宴兮不仅不生气,反而笑得更开心了一点。她不着不急的,再次叩响门扉:“叩叩叩,叩叩叩。”
这一次,里面终于有了些动静。一个女人扯着嗓子在里面喊:“谁啊这是,大早上的赶死啊?没见还没开门吗?”
就算是刚从睡梦中被惊醒,却仍是声调泼辣、言语粗俗,连出门来看一眼都不愿。
宴兮止住了想要呵斥那女人一顿的姜叔,很有耐心地第三次敲门:“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一次比一次时间长,看这意思,明显是打算一直敲到有人来开门为止。
这般不发一言却执着不停的敲门之后,里面的人终于忍不住了。
一阵脚步声朝着门口靠近,光是听那鞋子的趿拉之声,就能听出主人那沸腾的怒意:“讨吃到家门口了也得看姑奶奶心情爽不爽利,大早上的不睡觉你叫魂啊,有病有颠没有药吧你?”
门忽地被拉开了,扑面而来的就是一句伴着口水的脏话:“是哪个王八羔子大早上来……”
出现在门内的是一个女人,一个很胖的女人。她脖子有好几道褶,披散着头发,一双三角眼眼尾高高吊起,看着就是一副很泼辣的样子。
宴兮对着她露出一个单纯无害的微笑:“付二娘,早上好。”
付二娘本来已经做好了准备,要狠狠臭骂这个扰人清梦的人一顿,再痛打他一场,用扫帚将他赶出去。突然见到来的这人竟然是宴兮,她粗俗的喝骂顿时卡在了嗓子眼儿里,噎的她直翻白眼。
只是下一瞬,付二娘就立刻露出了一个夸张的笑脸,整张脸仿佛要笑出一朵花儿来:“哎呀呀,我就说怎么今儿早上喜鹊就在叫了,原来是三小姐来了呀。”
话是这样说,庞大的身躯却仍牢牢堵着门口,没有一点要让出道路来的意思。
宴兮似乎没有看出她的拒绝之意,露出了一个担忧的表情,满目天真看向她:“我听闻昨日胡人来咱们铺子里大肆劫掠了一番,付二叔还受了伤。急的我呀,昨天一夜都没睡好,今天早早就赶来了,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
宴兮说到这里,面上带上了些羞窘,有些局促地道:“应该没有打扰到大家吧。”
虽然是疑问句,尾音却下压着,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付二娘:……
就是再瞧不起这位三小姐,这也是主家的人。主家的人来探望,就是打扰了,她还能说打扰到了吗?
向来嘴上不饶人的付二娘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复,只干笑着扯扯唇角,心不甘情不愿地:“三小姐这说的哪里话,您能来这里,我们蓬荜生辉,怎么能算打扰呢?只是……”
宴兮立刻点头,没给她将“只是”说出口的机会,重新露出那个单纯乖巧的笑容来:“那真是太好了。付二叔还好吗?伤势严重吗?”
一边说着,一边很是自然地抬腿就跨过了门槛,硬是将体型魁梧的付二娘挤到了旁边去。
她步伐袅袅、身姿婀娜,却走得极快,脚下带风一般,直朝着厢房而去。
付二娘被她这横冲直撞的样子吓了一跳,急忙紧跑两步追上她,心中暗骂“果然是下贱人生的下贱种”,面上却陪着笑脸去拦她:“三小姐留步,我家那口子昨天受伤不轻,形容不好,怕冲撞了贵人……”
宴兮一听,脚下步子更快:“竟然这么严重吗?那我今日若是见不到付二叔,怎么也是放不下心来的。付二娘,您快带我去看看吧。”
付二娘才不信宴兮的鬼话。
她虽然不知道平日里胆怯乖顺、就是被欺负了也不敢出声的宴兮今日是怎么了,为什么一定要冲进里面见了人才行,可他们两口子曾经是如何对待宴兮的、又从宴兮这里捞到了多少好处,却是心里门儿清的。
虽然说,付二娘从理智上并不相信宴兮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直觉却告诉她: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付二娘一边想着,一边更花了力气去拦宴兮。
两人在院子里纠缠不休,再加上小满和姜叔在旁边帮腔,几人闹闹哄哄良久都没有安静下来的迹象,终于将屋里的付二吵的心烦了。
“别吵了!”他烦躁难耐,忍不住大喝一声,却牵扯到了肩膀上的伤口,顿时倒抽一口凉气,心情更不好了。
他昨天其实也听说了胡人要来的消息,本来还是打算做些准备的。只是再一听,传出消息的人竟然是自家那位三小姐,顿时将这个消息抛到了脑后。
那么一个小丫头,赵县令还能将这么重要的消息告诉她?她能知道些什么事情?
付二不仅自己不信,还对着提前收摊的隔壁掌柜冷嘲热讽了老半天,深切觉得那掌柜就是个大傻子。
然后,他自己成了个大傻子。
胡人冲进城内时,他只来得及将账册和库房的钥匙藏在身上,人没来得及藏起来,就被胡人堵在了店里。
左右铺子都关张了,只有他这里还开着,自然成了胡人劫掠的第一目标。在被暴打一顿之后,付二将库房钥匙交了出去,又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求饶,求爷爷告奶奶了半天。
幸亏霍家军及时赶到,胡人着急撤退,这才换回一条命来。
只是伤也受了,脸也丢了,付二内心煎熬得紧,一定得找补回来才行。
他没好气的:“我受了伤,就不出去见客了,三小姐来有什么事吗?”
语气不说恭敬了,连基本的礼貌都没有。
宴兮却丝毫没有所觉的样子,反而露出几分惊喜之色:“付二叔您醒了,没关系的,您不方便出来,那我进去就好。”
说罢,动作轻巧灵活绕过了付二娘,推开厢房的门,毫不避讳的走了进去。
屋内的付二见到突然闯入的宴兮,也被她吓了一跳。只是他心情实在不好,也就不想与她说话,只摆出一副冷冰冰的面庞来,逼视着宴兮,一句话都不说。
无声地赶她走人。
不知怎地,宴兮看着这样板着脸的付二叔,忽然想到了家里的小卓。
当时她在他昏迷时扒他衣服,小卓猛然醒来捏住她的手腕,脸上也是类似的冰冷神情,甚至现在回想,他当时的眼神都远比付二叔此刻要可怖的多。
也不知道他一个小孩子,怎么会有那么犀利迫人的眼神的。
当时对着小卓,她巧笑倩兮的捉弄他。而此刻面对着付二,宴兮面上仍是笑的,却不同于她惯常的乖巧甚至带些讨好的笑容,而是清清浅浅的,似乎并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也不讲任何事情放在心上。
宴兮缓缓走到床边,俯下身子,居高临下看着付二,只笑着不说话。
她这个反常的笑容让付二莫名毛骨悚然,只是他惯常看不起这个小丫头,强压下心中别扭,粗声粗气喝道:“我身上有伤,小姐还是离远一点为好。”
宴兮缓缓点头,缓缓开口,一字一顿地:“有伤啊。”
她的眼神更奇怪了,饶有深意补了一句:“有伤好啊。”
付二和跟进来的付二娘被她这幅样子搞得心里发毛,还不知道该做出些什么反应,就见宴兮将手摊在付二面前,微笑着开口:“既然付二叔身上有伤,想来暂时是无法理事了。把账册和库房钥匙给我吧,我找人接手,付二叔和付二娘尽可以放心,专心养伤。”
原来是这个意思!
这位三小姐平日里看起来胆小畏事、毫无主见,竟然是趁着他们遭难,不声不响夺权来了!
付二娘早已憋了一肚子的火,此时实在是忍不住了,终于指着宴兮鼻尖破口大骂起来:“你个小贱蹄子,喊你一声三小姐还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一个血缘不明来路不正的野种,还想抢了我们姜家的铺子占为己有,你也配?”
付二娘气得面色通红,宴兮笑容却更好看了一些,轻轻柔柔开口:“你们误会我了,我并不是要抢你们的铺子,只是帮忙暂管而已。等付二叔的伤好了,当然还是会还回来的。”
这下子,就连付二都被气笑了:“你来暂管?胡人刚来抢过一趟,现在把账册和钥匙交到你手里,等到还回来了,估计没被胡人抢走的东西,也都要被他们抢走了吧?我铺子里这么多货,最后喂饱了谁还未可知呢!”
宴兮踱步到桌边,动作优雅坐了下来,还自己动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非常爽快地承认了:“这么好的机会当然不能错过,我是这样想的。”
她看向付二,面上笑着,眼中却毫无暖意:“付二叔这么生气,我是与付二叔想到一起了吧。”
付二一噎。
宴兮没说错,他的确是这样打算的。
平日里借着铺子的经营往来,付二偷捞了不少油水,为了掩盖他的举动,他还精心做了一本假账,以备姜家派人来查验。
只是假账毕竟是假账,付二不敢太过嚣张,也担心会被主家发现。
而这一次胡人来劫掠,简直是天赐良机。
付二已经想好了,密库里没被抢走的东西都是他的了,再将账本上容易露馅的地方都毁去,这一切就神不知鬼不觉,好处都进了他付二的账上。
不用问,问就是胡人干的。
本来完美的计划忽然杀出一个程咬金,还是这个他从没放在眼里的小丫头片子,付二怎么能甘心。
他冷笑着:“三小姐,我付二比你多吃了几年饭,现在就给你一个忠告:胃口不要太大,太大了容易撑死。”
宴兮点头,从善如流地:“同样的忠告送给您:差不多贪一些就行了,贪的多了,我是会看不下去的。”
还没等付二开口,宴兮忽然将胳膊探入桌子下面去,果然摸索到了一个抽屉。
她心中终于彻底安定下来,手指灵活从抽屉中勾出一本册子来,在付二面前晃了晃:“如果我是你,会把账册藏得更隐蔽一点。尤其——”
宴兮看着付二和付二娘震惊无措的表情,故意拖长了声音,慢慢道:“尤其还是一本假账。”
付二看着宴兮手中的东西,极度震惊之下出了满头的汗。
她!她是怎么知道他将账本藏在桌子下面的暗格里的?
他明明做的非常小心谨慎,就连付二娘都不知道账册藏在这里!
把柄落入宴兮手中,付二顿时慌乱起来。只是他强撑着镇定,怒斥道:“什么假账!我付二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怎么能让你个小丫头红口白牙的污蔑!你说这是假账,我说这就是真帐!你如何证明?”
“污蔑?”宴兮摇摇头,声音温温柔柔的,没有一点杀伤力,落在付二耳中却如同惊雷一般,“可是怎么办呢,我手上不仅有这本假账,还有一本真帐呢。”
付二勃然变色:“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