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人,对霍朝宗说过要养他。
霍朝宗的母亲是一个柔弱的女子,从来都没跟别人红过脸。霍家的下人们都还记得她,没一个说她不好的。
可是就是这样柔弱的一个女子,在得知夫君离世的消息后一滴眼泪都没掉,当天晚上就从陵州城的城墙上跳了下去。
霍庭死了,她就什么都不在乎了,连刚出生不久的霍朝宗也不要了。
霍朝宗看着面前这个少女。她似乎并没比他大了多少,皮肤白净、下颌尖尖,就是说着这么可笑的话,眼神都是清澈的,也是认真的。
她好像是真的打算养着他。
可霍朝宗也是真的不信她。
没有什么人可以一直与另一人站在一起,就连他的母亲都能抛下他,还有谁能做到这一步呢?
只是他现在受了重伤,还不能回到军营里去,还需要眼前这个天真少女的庇护。
霍朝宗想着,自己似乎应该对她的善意表现出一些感激来,便僵硬着扯了扯唇角,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眼神更柔和一些,尽量不要露出已成习惯的那种冰冷和逼视。
宴兮看出了霍朝宗的不自在,只以为他还在为自己扒了他衣服的事情而羞恼,便贴心的又帮他扯了扯被子,一直将被面都盖过了他的鼻尖,只露着一双乌黑的眼睛在外面,然后笑着抚慰他:“我刚刚只是想帮你擦洗一下伤口,既然你害羞,那就等大夫来了让他帮你吧。现在你裹得特别严实,我什么都看不到,放心吧。”
霍朝宗想再对她笑一笑,只是唇角一弯,却碰到了柔软的布面,这才反应过来他的嘴巴现在盖在了被子之下,她已经看不到了。
看看她笑地弯弯的眼睛,霍朝宗便也学着她的样子,想让自己的眼睛也弯一弯,露出些笑意来。
挤,使劲挤。
宴兮看着霍朝宗不住抽搐的眼睛,再看看他明显透露出痛苦的上半张面庞,不由坐不住了。
这孩子这是怎么了?伤口突然痛成这样吗?
可是大夫还没到呢。
宴兮揉揉鼻尖,想要转移一下这个可怜小孩的注意力,更加温柔地开口:“对了,我叫姜宴兮,‘被荷禂之晏晏兮’的宴兮,你叫什么名字呀?”
问完以后反应过来,他不会说话,现在又躺在床上,也没法拿纸笔来写字。
宴兮想了想,将一只白净的手掌摊在他面前,又从被子下摸出他的手,放在自己掌心之中:“喏,你写给我。”
霍朝宗的指尖触到她的掌心,触感细腻,还带着淡淡的清新香味,是与他们这些糙汉子们截然不同的感觉,也是他从来都没有见过的样子。
他不由有些失神,指尖便下意识一笔一划写了自己的名字:“?……”
刚写了一半,霍朝宗蓦然反应过来:这少女不过是个萍水相逢之人,似乎也没什么必要一定要知道他的名字。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如随便写个名字糊弄她便罢。
霍朝宗手指微顿,还没想好要给自己起个什么新名字,却忽然感觉手下一空,那少女已将自己手掌抽了回去。
然后她笑眯眯开口:“原来你叫小卓。”
一边说着,一边还亲昵揉了揉霍朝宗的额头,将他本就松散的额发揉的更凌乱了一些。
霍朝宗:……
这姑娘不仅脑子不太好,性子还很急。
小卓就小卓吧,霍朝宗面无表情接受了这个并不在他意料之内的新名字,将手也缩回了杯子里去。
只是却下意识地捻捻指尖,回想着刚刚她掌心的触感。
就在屋内又陷入沉默之时,外面终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大夫到了。
来的这位大夫干干瘦瘦的,下颌留着一小撮山羊胡须,并不像寻常大夫那般将自己收拾地分外整齐,而是穿着一身打满了补丁的旧褂子,还皱皱巴巴的,若不是没有什么异味,宴兮都怀疑很久都没有换洗过了。
竟然是华大夫。
不要说久仰华大夫大名的宴兮了,就连第一次见到他的霍朝宗都有点吃惊。两人一起用礼貌却不失怀疑的目光看了华大夫一眼,然后又动作一致,将疑惑的目光投向去请大夫的姜叔。
姜叔面对一冷一热却意外一致的两道目光,心中苦涩却没法解释,只能呵呵地笑:“伤者就在这里,麻烦华大夫了。”
人都来了,小卓刚刚又很痛苦的样子,宴兮也不好说什么,起身让出位置来,让华大夫上前帮小卓诊治。
想到他羞涩又尴尬的样子,宴兮还很贴心的离开了屋子,将空间留给他们两人。
离开屋子远了一些,姜叔立刻加快脚步行到宴兮身侧,压低声音汇报道:“小姐,我本来没想着请华大夫的,只是胡人刚刚退去,县里受伤之人众多,尤其是兵士们更是伤势严重,大夫们都赶到那边去了,只剩下华大夫一位大夫有空……”
宴兮叹了口气:她刚刚已经想到了。
华烨在陪陵县里可是大名鼎鼎。虽然是位大夫,却经常是那副邋里邋遢的样子,平日里也没见他治好过谁,却经常在街上拉着人就说人家有病,要给人家开药,简直荒唐。
日子久了,大家见了他都觉晦气,远远地就退避三舍,更是没人愿意找他看病。
华大夫没有病人,也就没有收入,却不知怎地坚韧地活了下来,虽然瘦弱,却也并没有饿死。
这无疑又为他增添了许多流言蜚语,都是些神神怪怪的传言。
只是现在情况特殊,神医怪医都是医,想来小卓那个小可怜也不会挑三拣四的。
宴兮便把心神放到了别的地方上:“胡人已经退了吗?那我们的损失有多少?”
姜叔早已安排人去查探了,此时听宴兮一问,立刻就垮了脸:“庄稼倒是还好,被踩倒了四十步,少了些收成,却也还能承受。只是我们在长茂街的那三间铺子都被毁了,一间空置着的被砸了,剩下两间的货物和钱几乎全都被抢了。”
宴兮早已做好了钱财损失的思想准备,急忙追问:“那小五小六他们呢?”
“多亏您提前派人去送了口信,小五小六带着账本和大票子躲起来了,没受什么伤,只是很内疚没能保护好铺子……”
宴兮这才松了口气,凝重的脸色稍微缓和一些,“让他们别担心,只要人没事,钱和东西还会有的。”
姜叔点点头,小心看了看宴兮的脸色,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倒是家里的……”
明知不该,姜叔声音却还是带上了几分幸灾乐祸:“家里那四间铺子因着门面大、位置好,损失更大一些,不仅钱和货都被抢了,掌柜的和伙计们也都受了伤,短时间内是开张不了了。”
这个情况宴兮也早就想到了,甚至她还提前想到了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宴兮点点头,非常冷静:“那真是太可惜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作为主家,还是得去看望一二的。姜叔,麻烦您帮忙准备一些粮食和零钱,再传个消息过去,明日我去慰问他们。”
姜叔一听,老大不乐意的:“小姐,他们之前那样对您,您还去慰问他们?”
宴兮手指缓缓抚摸着腰间挂着的那块玉璧,轻轻笑了:“那是自然。”
她饶有深意的:“经过这么一遭,有些东西没了就没了,若是问起来,就都是胡人抢的。反正有胡人背锅,好处让他们拿了,不如咱们来拿,姜叔您说呢?”
姜叔看着少女娇美的侧脸,有些没有听懂。
五年前,还是个小女孩的小姐被家里连夜送了过来,说是临时寄住,然后就一直留在了这里。这五年里,他是亲眼看着小姐长成这般少女模样的,也是亲眼见证了小姐是如何一步一步地、艰难地走到现在的。
许多在他看来毫无道理、甚至出奇离谱的吩咐,最后却总能证明小姐的聪敏机智。
这次也一定会这样的。
姜叔不由跟着她点头:“是是是,您说得对。”
姜叔已经离开很久,宴兮还站在原地,目光眺望着远方,悠远又飘忽,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又在想些什么。
小满过来时,见到的就是她这个样子。
宴兮的这个表情,小满认得的。在那天离开姜府的时候,因着过于突然又过于狼狈,众人都一片忙乱、争分夺秒地收拾行囊,小姐孤身一人站在门口,也是这样的表情。
小满心中一酸,放轻了步子走到宴兮身边,将手中一件披风搭在她的肩上:“夜晚风凉,小姐小心身体。”
宴兮被小满从沉思中唤醒,转过身来,又是惯常的明丽神情,开口的语气也如往常一般轻快:“小卓怎么样了?”
“华大夫已经帮他包扎了伤口,让我来叫小姐过去,说是有医嘱要吩咐您。”
“还有我的事?”宴兮挑起眉毛惊讶反问,看到小满点头,扯了扯披风领子,将自己包的更严实一些,“那走吧,我们去听听看,这位大名鼎鼎的华大夫,他开出的第一份医嘱是什么。”
朝宗在宴兮手上写的那个字是“朝”的左半部分,读音为zhuo,算是生僻字,发出来以后变成了“?”……
“被荷禂之晏晏兮”出自宋玉的《九辩》,意思是“穿着荷叶短衣也很漂亮轻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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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