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朝宗陪着宴兮一起出了门,他自己倒没觉得什么,走在宴兮身边一副堂堂正正的模样,两条大长腿迈得飞快。可宴兮却莫名替他感到慌张,一路上小心谨慎,左顾右盼,生怕忽然从哪里窜出来一个人,指着他大喊一声:“霍小将军!”
因着这样隐秘的考量,宴兮放弃了宽敞热闹的大路不走,带着霍朝宗走街串巷,哪里偏僻往哪里钻,犹如见不得光的江洋大盗一般,带着他偷偷摸摸进了黄大妈家的院子,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黄大妈的姑娘嫁去了陵州城,自己一直与儿子住在陪陵县,大儿媳妇生下小木头后不久就离世了,黄老大也没有再娶,与老娘一起拉扯着小木头长大。
此刻,黄大妈陪着姜叔一起去请大夫,还没有回来,只有黄老大一个人陪在小木头身边,一看就整晚没睡,眼眶都熬得通红。
“三小姐。”黄老大声音粗哑,从床沿站了起来,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他的手下意识朝着床头扶去,却立刻意识到正躺在床上的小木头,硬生生将胳膊拗了回来,眼看着就要栽倒到地上。
宴兮眼睁睁看着他跌倒,下意识就伸出手去,想要扶他。
胳膊上忽然一阵温暖,一只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已经伸出的双手轻柔拦了回去。然后,一个身影从她身边几个大步跨到黄老大身后,只单臂一挡,曾经也上过战场的魁梧汉子顿时有了依靠,摇晃几下之后站稳了身子。
他慌张未平,又多添了几分惊讶,肃目打量这个看着清瘦的小少年一眼,点点头:“多谢。”
然后又转向宴兮,深深鞠躬:“又麻烦您了,真是抱歉。”
“没关系的黄大哥。”宴兮对着他挥挥手,急忙走到床边,也不嫌弃床单粗糙磨人,轻柔去探小木头的前额,“烧的很厉害啊。”
小木头躺在硬板床上,整张小脸都泛着红色,额角鬓边湿漉漉的,全是冷汗。他双目紧闭,一对眼珠子不安地滚动着,看着就很不舒服的样子。
黄老大站在旁边,很是心疼地看着小儿子:“是,昨天玩的疯了些,我想着他很少那么高兴,就随他去了。结果……”
宴兮亲自挽起袖子,将帕子浸入冰凉的水里,然后拧干搭上小木头的额头,宽慰道:“大夫马上就到,一定会没事儿的。”
霍朝宗站在旁边,冷眼看着宴兮。
她侧坐在床沿,脸上笑容淡淡的,一双眸子盈满担忧,垂着眼睑盯着那个小孩子。她将宽大的衣袖缚于胳臂,露出一截莹白的皓腕,还不时用手背触碰他的额头,再摸摸自己额角,认真地两厢对比,眉头就锁的更紧一些。
霍朝宗指尖下意识抚上自己胳膊上仍清晰可见的划痕,心里不知为何,有些不是滋味起来。
当时他受了伤,她是怎么对待他的?
哦,是了,非常惊讶的问他疼不疼,满脸都是夸张的心疼,还笑眯眯的帮他上药,嘴里玩笑不停,下手却是极重的。
当时不觉如何,只觉得她真的是心疼他、对他极好。现在看看她对待这个小孩儿的样子,霍朝宗忽然发觉,她当时的种种表现实在是过于刻意了些。
就像是故意做给他看的一般。
霍小将军面上没甚表情,脑海中却已经思绪飞转,一会儿想着她为什么要对他装模作样,一会儿又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再一会儿又坚定了想法:她就是装装样子,根本没有将他放进心上!
小将军生气了,后果……不太严重。
霍朝宗深觉,若是抓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去质问她,显得他小肚鸡肠斤斤计较似的,有损他大丈夫风范,便悄悄往后退了几步,站到墙根跟上,一个人生起闷气来。
他的生气过于隐蔽,以至于宴兮丝毫没有留意到一个人默默闹脾气的霍朝宗,她的全部心神都放在了小木头身上。
第一次见到小木头时,他才五岁多,是一个很可爱的小朋友,软软的小手拉着她的手,一直仰着脸对她笑。现在快要十岁的小木头已不好意思去拉她的手,可仍是会对着她笑,笑容与几年前一模一样,纯净又天真。
宴兮很喜欢他。所以看到他虚弱地躺在这里,也很是心疼。
就在她翘首以盼之时,黄大妈终于带着大夫赶到了。宴兮急忙起身迎接,在看清那位大夫的装扮时吃了一惊,下意识道:“是您……”
干瘦干瘦的小老头华烨看她一眼,显然根本没认出她是谁,连一句话都懒得与她说,直接越过她走到床边去,俯下身去看床上的孩子。
宴兮呆滞了一会儿,将黄大妈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没有旁的大夫了吗?您怎么请了华大夫来?”
黄大妈憨厚地笑:“其他大夫要价都太贵,只有华大夫的出诊费很公道。”
宴兮急了:“我来付钱,您不必担心诊费的事情。”
“那不行,”黄大妈局促地搓搓手,“本来让三小姐帮忙就很不好意思了,当然不能赶着贵的去找。华大夫虽然性格古怪了些,但大小也是个大夫,前一阵子胡人劫掠之后他也帮着看护来着,倒是也没出人命……”
宴兮看着眼前过于质朴善良的黄大妈,有些着急、又很是有些动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却暗自下定决心,下次一定要换一个靠谱的大夫来。
她们这边才说两句话的功夫,那边华大夫已经直起了身子,脸色却不太好看。
他环顾屋内一圈,没有理会翘首站在旁边的黄老大和黄大妈,而是直接走到宴兮面前,严肃道:“快准备一个火盆来,这孩子体内凉热相接、毒血瘀滞,已阻碍经脉,需要立刻穿刺放血,再迟一会儿,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一言既出,满室皆惊。
宴兮傻眼了:“什么?”
她看着,小木头是很难受,可也不至于到这个程度吧?
黄大妈显然已经被他的话唬了一跳,也顾不上再问了,哆哆嗦嗦地跑出去准备火盆去了。黄老大与宴兮对视一眼,两人都是将信将疑的神情。
宴兮想要跟他捋一捋现在的情况:“不是,华大夫,您是不是想的有些严重了?不然您再看看?”
听到宴兮质疑他的医术,华烨的脸立刻耷拉下来,非常生气:“我跟你说,不是我自夸,今日来的要不是我,没人能看出这孩子的危险,你们就直接准备办丧事吧!”
在病人家属面前说什么丧事不丧事的,实在是过于不吉利。黄老大脸色铁青,一双拳头捏的“咯吱”作响,眼看着就想要上前给他来上一拳。
“你们也别想着赶我走,我不会走的。”华大夫仿佛一点都没有看出家属的愤怒来,语速飞快,继续道,“这个孩子现在还有救,既然被我撞见了,就是你们打死我,我也得先去阎王殿要了人。什么时候他死定了,也不必你们赶人,我自会走的。”
小老头儿说着这话,神情坚毅,竟然莫名让宴兮觉得可信。
正在犹豫时,眼前一暗,宴兮抬头,正看到霍朝宗黑亮的双眸。
霍朝宗本来一直站在墙角默默关注着事态发展,此刻,他从身上摸出了本子,开始写字:“相信他吧。”
华大夫上次给他开的药,他后来趁着没人自己研究过。霍朝宗在军中长大,受伤简直是家常便饭,伤药自然是用过不少的,就连御赐的宫中秘药他也见过,可是对比下来,他竟然觉得,这个古怪老头子留下来的药是最有效的。
有才华的人,总是曲高和寡的。说不准,这真的是一位无人能理解的神医呢?
“是你。”华烨没认出来上次给他钱的金主宴兮,却一眼就认出了上次的病人霍朝宗。
他上下打量他一会儿,很是满意点点头,面色终于好看了些:“你恢复的很好,那个伤药不必再用了,也不用那么小心的忌口,反而要多吃一些荤腥,再勤加锻炼。只是要注意,仍然不能吃的太辣,也不要过于逞强,记住了吗?”
宴兮本来还有些将信将疑,可看华大夫思维清楚,甚至还能准确记得上次给霍朝宗下的医嘱,并能根据他的恢复情况重新看诊,好像还有点厉害的样子。
她与霍朝宗对视一眼,心下一横,终于抛去了所有顾虑和怀疑,对着他深深颔首:“华大夫,我信您。小木头就拜托您了。”
搞定了病人家属,接下来的一切就很顺利了。华烨为小木头施了针,开始时放出的血竟然泛着黑色,一直扎了好几针,才渐渐恢复成鲜红。
这下子,屋内众人无有不服,就连宴兮也分外庆幸,若是当时他们多犹豫一会儿、多固守成见一会儿,可能小木头就真的危险了。
许久之后,华大夫终于收了针,额头上已全是汗湿。黄大妈和黄老大对于华大夫是千恩万谢,簇拥着他去开方子、然后又殷勤地将他送到门口。
宴兮已经等在门口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瘦瘦小小的老头儿,他仍然穿着一身打满了补丁的、皱皱巴巴的旧褂子,抬眼看她的神情很是不耐烦。
“干什么?”华烨没好气的。
宴兮却丝毫不生气,笑眯眯的:“我有一个合作想与华大夫谈一谈,不知道您感不感兴趣?”
华烨冷着脸绕过她:“不感兴趣。”
宴兮好像早已预料到了他的回复。她身姿不动,娉娉婷婷的,轻声道:“我的合作,既能发挥您的所长、还能支持您继续钻研医术。您真的不听听吗?”
华烨头也不回地走了。
没一会儿,他又回来了。
他双手叉腰,用下巴点点宴兮:“你说。”
宴兮:手下 1,再 1,再 1,欧耶!
小木头:我愿意!
黄老大:我愿意!
华大夫:我不一定愿不愿意!
小将军(站在墙角):你失去了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第 2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