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暗门的锁很少见,朝昭用了十几分钟才破解掉。林雪说话算数,让她去找还在独自蹲守的吉瑞克,在外面做远程支持。
雨已经有停的迹象,天色渐渐亮起来。
可能是紧张了一夜,终于放松下来,朝昭感到一种大脑放空的疲倦。
刚要走,又被林雪叫住。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朝昭一时不解:“嗯?”
“你用了短路脉冲,”蹲着的林雪仰起头,“刚才监视器波动出了一个峰值,你没有不适感么?”
“没有特别的感觉,”朝昭抬手揉了揉侧颈,“就是现在有点累了。”
“瞬发技能对神经的损耗比较大,刚才差点突破常规阈值了,但看来还没到你的极限,”林雪的语气比平常轻缓,可能是觉得她干得不错,“慢慢来吧。”
朝昭点头,她心里有数。转身出了旅店,往街对面的住宅区走去。
这一片都是那种独门独户的正经居民楼,不过自从南三区的迅速衰落,周边已经没什么人住得起了,住得起的又嫌治安环境差,大多都搬去南一区了。
因此在三四年前,这一片就被划成了拆迁改造区,拆到一半,又不知怎么被搁置下来,剩最后几栋空楼立在那里,没人来管。
朝昭走进其中一栋的门厅,这里很像现实中的老旧小区,楼梯口的墙面上装有对讲机,厅里还立着一面锈迹斑驳的信箱,格子上标着各家的门牌。
在这栋楼里,游戏世界的历史似乎与现实重合了,这里的人也曾过着那种平凡的烟火生活吗?
拐一个弯就是电梯厅,但按键显示屏暗着,无疑已经年久失修,完全报废了。朝昭推开旁边厚重的安全门,饱浸在潮气中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尖音,在楼梯间回响。
一口气爬上三楼,眼前是常见的一梯四户,其中三户都大门紧闭,只有最远处那户的防盗门虚掩着。朝昭走过去,见门框上还贴着一副对联,已经斑驳模糊到看不出写的什么,上联剩一个“春”字,下联剩一个“好”。
没想到游戏公司把这个场景做得那么贴近现实,朝昭感到有些出乎意料。
缓缓拉开门,走进去,房间里赫然是一堆砖头、瓷片组成的废墟,这家人搬走时把能带走的都带走,带不走的都砸成了一堆破烂,坚决不给想象中的接手人任何的便宜占。
朝昭站在这堆破烂中扫视屋子,忽然听见一阵低低的呢喃声。
她心里登时窜起一股悚然。
这场景配上这弱弱的声音,直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朝昭顿时判断出这诡异的声音来源于左手边那扇包浆木门后面。
走近那扇门,侧耳凝神听里面的动静,悬着的心放下来了。
是吉瑞克的声音。
原来他在独处时也这么多话吗。
随着门的打开,首先出现的是那把幽鹗LX-99长距离狙击枪,只不过没在窗台上架着,而是躺在一堆砖头上。
然后朝昭看见了面对墙角蹲着的吉瑞克,他两手缩在膝盖上,双脚并得齐齐的,好像在扮演一个乖蘑菇。
朝昭眉心一跳,她从面前这朵大蘑菇身上竟然看出了一种天真无邪的情态。
“吉瑞克?”朝昭迟疑地向他走了一步。
吉瑞克不理她,低头蹲在那里似乎正看得出神。
朝昭谨慎地把门在身后关上,走近吉瑞克身后,戳他的肩膀:“你在干什么?”
这一戳不知道戳到哪根神经了,他一下子回过头,做作地伸出一根手指,紧皱着眉头朝她使劲“嘘”了一声。
真是怪瘆人的。为什么要让她在一米八几的男人脸上看见这种挤眉弄眼的嗔怪表情?
她蹲下来,顺着吉瑞克的目光看过去,并没有在墙角看见什么东西。
“你在看什么呢?”她试探。
“蚂蚁搬家……”吉瑞克捏着嗓子说。
再凑近一些看,果然沿着墙缝有一条断断续续的黑线,一队蚂蚁正在行军。
活的蚂蚁?朝昭发现自己竟然很惊讶。
这里明明已经没有蚂蚁了。
她发现自己的脑子这么想着。
“蚂蚁……”吉瑞克嗫嚅着,“数完蚂蚁再回家好不好,好久没见过蚂蚁……”
吉瑞克的童稚嗓音,让朝昭身上好像也有蚂蚁在爬。
朝昭渐渐找回了理智,开始思考眼前这个诡异的场景。
吉瑞克平时是话多了点,也有些不靠谱,但智力总归还是在正常范围内,不至于在这种时候故意发神经。
难道他有什么精神方面的隐疾,林雪没告诉自己?
朝昭探身过去,侧仰着头查看吉瑞克埋在两膝间的脸,忽然在下巴投下的阴影里,有光点一闪而灭。
她定睛去看,那是一枚细针,正好扎在吉瑞克颈动脉的位置,周围的皮肤微微泛青。
“朝昭,”林雪这时候在线路上叫她,“……出去的清道夫……现在我……你跟……守住……”线路似乎很不稳定,不断发出滋滋的杂音。
“吉瑞克出状况了,”朝昭伸手把那枚细针从吉瑞克脖子上取下来,根据刺入的角度,针是从更低的地方射出的,“他中了某种致幻剂,我怀疑是那个叫关南的玩家,你们先不要轻举妄动,等我下来。”
话音落下,线路上传来几声尖锐的电流声,然后一切归于沉寂,连底噪都完全消失。
通信彻底断了。
她赶紧打开了定位共享界面,代表林雪的那个小点闪烁了两下后,也消失在了地图上。
朝昭第一反应是林雪遇到了突发状况。
但又一想,也可能是地下室里装有强力信号屏蔽设备,两人的通话线路虽然经过加强,也不排除被中断的可能。
朝昭的目光又落在蹲着数蚂蚁的吉瑞克身上,针头携带的致幻剂毕竟量少,一个成年男性两三个小时就能代谢掉。
现在最麻烦的是那个叫关南的玩家,他的任务百分百与芯片图纸有关,以他那个懒散的气质,很有可能懒得自己动手,最后来一招“黄雀在后”,把林雪当螳螂给捕了。
她必须联系上林雪。
对通讯线路进行一番检查后,朝昭不得不放弃恢复远程联络的想法。
她毕竟不是通讯技术专业出身,以有限的技术知识只能看出,通讯可以顺利发出,只是在某个节点上被拒收了。
也就是说,在发信端进行的任何技术调整,都无济于事。她必须自己去通知林雪。
如果她不去,拿不到芯片图纸的概率很大,任务就算失败了。如果林雪遇难了,她更是镚子没有。
她不是爱纠结的人,想好了就立刻动身。
关上窗户,捞起旁边的幽鹗LX-99,跟吉瑞克交代:“好不容易遇见蚂蚁,要数清楚,最好数上两三遍,我回来之前你不准出去,好吗?”
这句话说得别扭,她刻意让语气显得温柔,却像在暗暗地威胁。
但吉瑞克还是抬起一双眼睛,闪亮而清澈,向她重重点了一下头:“嗯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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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昭刚出楼梯间,就撞见了其中一位黑衣打手。他正扛着个不省人事的清道夫,看着像监控里那个。
“林雪交代,人给你们两个看着。”黑衣人块头大,声音也大。
“计划有变,你把这个人带到三楼去,守着狙击点,换我下去。”朝昭与黑衣人擦肩而过时甩下了这一句,然后急急穿过了马路。
旅店门口被贴上“暂停营业”的告示,走进去一看,前台的女员工已经不在,地上的暗门也被关上了。
这反而让朝昭稍微放心,线路中断可能只是因为,暗门一旦关闭,整个地下空间就变成了一间信号铁笼,任何电子、数字信号都无法逃出来。
只是,门是谁关上的?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第二次的破解操作起来快了不少。
暗门只有一块地砖大小,滑开后是一架钢制伸缩梯,里面并不纯然黑暗,四周的墙壁里藏有生物荧光灯带,填充着经过基因改造的发光藻类,让人能够勉强视物。
顺梯子往下看,昏暗中有一个圆形亮斑,应该就是出口,不算深。
往下走了大约五分钟,朝昭再次站在了地面上,脚下踩着四五个平方的空地。
头顶的劣质LED灯因为电压不稳而不时闪烁,旁边有扇防爆门,已经被人打开了。
她安静地走近那扇门,一股潮湿混杂着排泄物和腐肉的味道扑面而来。
朝昭忍着恶心往里看,看见里面从天花板上垂下许多面半透明塑料膜,后面隐隐有几条影子在动。
塑料膜这边是几台看起来油腻腻的设备,旁边放着不少气体压力罐。
“检测到您正在进入有害气体区域,纳米呼吸过滤已开启。”
生物监测发出了提示。
朝昭从那条只容一人侧身通过的门缝挤进去,把身子掩在一台机器后面,然后发现带着不明脏污的塑料帘子右边,竟然放着一整套“脑峰体验”设备。
脑峰体验,也叫“脑梦”,是赛博朋克世界最流行的娱乐方式。
它直接从大脑神经里抓取演员的记忆和感官体验。如果说电影是在看别人的故事,那么脑梦就是在亲自经历。
市面上卖得好的脑梦作品,都选取了最让人肾上腺素飙升的经历,比如极限运动、宇宙漫游、拯救世界,甚至是明星的奢华一日,经过剪辑和修饰后,只需50联币到500联币的价格,就能被普通人的大脑享用。
但这些毕竟都是“合理合法的**诉求”,人们不会止步于此。最吸引他们的是那些“非法”体验。犯罪、名流的香艳片段,或是神经病患者的纯粹疯狂,这些被官方打成不合理也不合法的体验,则被称作“黑脑梦”。
正规脑梦编辑资格证的审核标准很高,这地方怎么看也不像持证上岗,不知道有多少部狂醉靡乱的黑脑梦从这里诞生、流入市场。
头顶的蓝色霓虹拼接灯冷冷照着,朝昭环视一圈,没看见林雪。打开定位共享,地图上依旧只有自己一个绿色的定位点。
地下空间内部也没法传输信号?
凝神去听,只有塑料帘因风微微作响。
静——
忽然塑料帘子后面,轻轻“咣当”一声,“铛铛铛”在地上弹几下,烟雾漫开了,有人吼起来,紧接着是屠刀砍骨头的声音,霎时间,枪声刀影一齐发动。
战场被淹在烟雾和塑料帘子中间,谁也看不清楚谁,朝昭没有轻举妄动,正要开启扫描功能,一架轮椅劈开烟雾,直直朝自己这边冲过来。
上面的人好似高位截瘫,嘴歪眼斜的,眼睁睁冲向墙边那堆高压气体罐。
朝昭伸手一下把椅子接住了,一眼就确认了,这人正是范越盛。
一条管子从轮椅底下穿出来,拖着后面的钢制容器。那是清道夫给人“清洗”身体的尿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