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在张皎入学以前,只有室外的篮球场和操场,每到下雨的时候,学生不上体育课,自然惯例都是在教室里上自习课。
不过那一年,徐睿之入学,徐家出资在学校里建了崭新的室内体育馆,说是体育馆,但整个场馆里最核心最用心,占地面积最大是篮球馆。
因为徐睿之喜欢打篮球,他初中那会儿就是校篮球队的还拿了好几次龙安市初中篮球比赛的冠军了。
新体育馆就是为了徐睿之打造的,不过便宜了和徐睿之在同一所学校上课的学生们。
张皎有幸,第一次在下大雨的时候也能上体育课,而不是和初中一样,下雨就上自习课,做卷子。
这多少让性格有些沉闷,进入高中后就越发安静内向的张皎也有些兴奋。
他们班的大多是第一次去体育馆,体育老师带着他们进去的时候,张皎觉得这到处崭新的篮球馆温暖,明亮,整洁,还散发着一种近乎香甜的好闻的味道。
但是和她并排走着的同班同学却很担心,这体育馆是不是甲醛超标。
巨大的落地窗外下着暴雨,在玻璃幕墙上挂起了一道瀑布。
张皎原本是看着窗外的大雨,可是被暴雨模糊了的玻璃墙后面冲过几道明黄色在雨中狂奔的高瘦身影,像是在暴雨里疾驰的猎豹,身影在张皎的眼中飞掠过,眨眼就出现在她身侧。
张皎甚至都么来得及转过脑袋,便听到有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向篮球馆门口涌来。
少年们的声音嘈杂洪亮,回荡在整个已经安静下来的体育馆内。
大雨是因为淋雨跑了过来,少年人骂骂咧咧,语气很冲。
“齐遇你每次都磨磨唧唧的,让你去拿个球能给我把球弄飞了!”
“徐睿之你大爷的,那能怪我吗?你和尹媛那死丫头吵架,她把你的球扔在女厕所,我总不能进女厕给你拿,当然只能找其他女生去拿球!”
“谁知道她们拿了球出来知道是你的居然抢起了球,我可是费了老大劲才挤进去抢到球的!”
“但老子的球最后掉在了垃圾桶里,我球上那个签名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劲才弄到吗?全脏了,我现在我摸着我的球都觉得臭!”
大概是吵架的声音实在太响亮,向来喜欢远离争吵和一切危险的张皎也忍不住停下了走进场馆的脚步回头去看。
但是她转过头的那一瞬,一个篮球杯狠狠砸了地上。
那是张皎第一次知道,原来篮球的弹跳力那么好。
一次落地反弹就足以将倒霉的她砸出轻微脑震荡。
砸球的人是徐睿之,他在和齐遇吵架的时候大约是真的觉得手里进过垃圾桶的篮球太臭,直接砸了出去,就正巧,砸在了只差一步就要篮球馆可以安然练球的张皎。
张皎直接倒了下去,脑子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睁着眼睛,但是脑子嗡嗡的,什么也听不到,然后就看到好几个满头湿漉漉的脑袋挤了过来,出现在她的眼睛上方。
眼前的脑袋和面孔互相交织,交错,她好像看到了从未见到过的奇异怪物,但这些怪物最终分解消失,合并成了一张好看的,让她心脏乱了跳动节奏的少年的脸。
是那个人,入校那天在人群里喊住她,将黄玫瑰发卡还给她的人。
张皎用力想张开嘴问问他叫什么名字,但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过后来张皎还是知道了他的名字。
因为在医院醒来后,学校的老师和她说,徐家会负责所有的医疗费的。
砸伤她的徐睿之也已经回去写检讨了。
等她回去上学了,徐睿之那边会来道歉。
那时候张皎劫后余生,心里还有些窃喜。
道歉的话,她可以再见到徐睿之。
他竟然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徐睿之啊。
但是张皎没等到任何的道歉,检讨也好,道歉也好,只不过是老师随口说来安抚张皎和家长的话。
张皎回到学校之后,却因为这件事莫名获得了许多的同情,关注她的目光也增多了。
第三次见到徐睿之,是学校大扫除,其他学生都在摸鱼聊天,张皎不敢,认认真真推着垃圾桶经过音乐教室外面,听到有人在里面排练。
那是张皎第一次听到重金属的摇滚乐。
那种几乎可以穿透耳膜的声音,将张皎震在了原地。
直到里面的声音停止,有人突然推开音乐教室的窗户,然后撑着窗户想从里面翻出来。
音乐教室在老教学楼里,因为用的其实比较少,一直没有翻新过,所以看上去像是二三十年前的装修风格,老旧的窗户外面便是一圈低矮的花坛灌木从。
一条长腿从窗户里跨了出来,另外一条腿踩在窗户上,原本也该跟着落在灌木从的脑袋上,却因为看到拖着垃圾桶站在窗户外的张皎而停止在了窗台上。
少年漂亮张扬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惊讶,剑眉微挑。
“喂,别挡道。”
张皎慌忙地下头,转身拽住垃圾桶要走,可是垃圾桶的轮子不知道怎么卡在了花坛的一处缺口里。
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拽不动。
张皎有些崩溃。
少年却很是不耐烦,从阳台侧着身子跳了下来,瞪了张皎一眼就走。
张皎低头看到那双脚远离,正要松口气,便又看到那双脚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
张皎猛地抬头,眼前的少年突然对着她伸出手。
张皎立刻躲了一下,踉跄着撞在了身后的花坛窗台上。
“我又不吃人。”
少年嘀咕了一句,手却抓住了垃圾桶的边缘,然后低头将垃圾桶从花坛里扛了出来,然后丢下垃圾桶扬长而去。
张皎茫然着直到少年消失,才想明白吗,他刚才伸手是想帮她一把。
发呆的时候,头顶的窗台又有人探出脑袋来,低头看向了张皎。
“徐睿之居然帮你搬垃圾桶,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大少爷今天心情差,练歌都挑能吵死人的来练,火气越练越大,竟然没给你一脚把垃圾桶踹飞。”
“也不是美女啊……”
张皎认出来了,说话的是齐遇。
张皎默默地站起来,推着垃圾桶去垃圾房,听到身后有女生在说话。
“那女生有点眼熟,是不是上次被徐睿之篮球砸出脑震荡的那个?”
“徐睿之认出她了?”
……
张皎不知道徐睿之是不是认出了她,但是徐睿之身边的那些狐朋狗友对这件事很感兴趣,开始组团出现在她身边。
那时候的张皎对这种关注感到非常不舒服,但是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害怕被关注。
很久以后她才想明白。
他们看她,就像看一只猴子。
他们其实想看的事徐睿之的猴戏,但他们不敢,所以选择来看她的。
留言并不知道从何处开始,但是张皎的身边逐渐开始变得不平静。
起初是别人好奇她和徐睿之是否真的有什么来往,因为总和徐睿之玩的那帮人总是出现在她的周围。
三人成虎,谣言渐渐变多,张皎身边的女生便开始孤立她了。
其实原本张皎进入一中的时候,和周围的人就格格不入,周围的学生们大多家世很好,几乎不用为任何和钱沾边的事情犯愁,但张皎不一样。
张皎的父母做海鲜生意,最早的时候在菜市场卖鱼,后来租了门店开始专门卖海鲜,从早忙到晚,但是生意有时好有时坏的。
到张皎上小学为止,他们家也还算小康,可是初中的时候,张皎的父亲意外受伤动手术,母亲一边照顾不能下床的父亲一边忙店里的生意,很快也病倒了,店里没人,生意也逐渐难做。
张皎的生活便日渐拮据和清贫了起来。
甚至家中因为生意周转,还欠了些钱。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张皎选择来一中的原因,一中的奖金很丰厚。而且她想自己的成绩如果来一中的话,相比于去全校都是学霸的那种高中,她能得到奖学金的概率就更高了。
事实上,张皎的选择从经济的角度来讲没有问题。
因为她不仅轻松得到了奖学金,甚至一中还有各种各样的奖金——他们给贫困生的奖金也很丰厚,除了学校提供的,还有企业联合赞助的。
比如——丰旗。
被孤立,被关注的同时也意味着,一些张皎不愿意被人提及的东西会被提出来。
例如——张皎的家庭,她甚至被归类到了贫困生的行列里。
这原本没有什么,但是她们总是在公开的场合这样喊张皎,然后对着她总是穿着一身校服,而不是和其他学生一样,每天换着新潮衣服做对比。
不仅如此,当贫穷的窘境在一中那样的校园里被揭露,甚至大肆宣扬出去之后,张皎的存在仿佛就成了原罪。
她浑身上下好像就写着-好欺负,三个字。
一直到张皎离开龙安的时候,她都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要这样对她。
是因为人性本恶吗?
不,只是因为贫穷使得她胆怯,懦弱,不敢反抗,也没有反抗的力量。
如果无法反抗,便只能窒息在黑暗里。
后来勤工俭学打好几份工挣钱攒钱,创业刚开始拼了命的加班,秦许许她们知道她甚至因为这个营养不良,贫血,犯胃病的时候完全不理解张皎为什么这么拼命。
只有张皎知道,她只是深刻的明白。
她必须成功,也必须拥有反抗的力量才能让自己过得好,也才能在深夜噩梦来袭的时候,告诉一直停留在痛苦中,被孤立,被欺负的贫穷的十六岁的自己。
你已经长大了,你靠自己一个人,也可以有反抗的力量。
不用胆怯,不用懦弱,你成长为了一个坚强,优秀的自己,没有如同那些人所愿,变成一块没有价值的抹布。
下半场的篮球赛开始了。
尖锐的哨声将张皎的思绪拉回,她不再想那些不怎么美好的过往。
起身,张皎离开了座位。
身后安静了片刻,有脚步声急急追来。
走出篮球馆,张皎站在体育馆巨大的玻璃幕墙下仰头,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一半落在她肩头,温暖极了。
徐睿之追了上来,不解地看向张皎。
张皎双手懒懒地插进口袋,转身望着徐睿之,微笑着说道:“徐睿之,其实我现在想想,你上高中那会儿年级轻,太猖狂了,每天拽的和什么一样,你看现在的陆哲觉得不成器,烦,你当年比他,有过之无不及。”
“所以,我现在不理解,我当初怎么暗恋你?”
“我现在想明白了,我现在确实不喜欢你,我只是想证明给我自己看,我比以前厉害了。你看,我当年遥不可及的男神,如今也能追着我和我解释自己订婚只是权宜之计。”
张皎后退了一步,整个人都站在了阳光下。
“我如果此刻听你解释,听你讲一些我不知道的过往,多半就得感动,然后理解你的苦衷,最后和你开开心心在一起,哪怕其实我们确实不会有结果。”
徐睿之皱眉:“张皎,有没有结果,试过才知道,你不是胆小的人。”
张皎:“可我不想试了,风险太大,如果失败,我的损失也太大。为了你,不值得。”
徐睿之没说话,沉默许久后问道:“你想清楚了?”
张皎低头,红色的肩头高跟鞋踩在光影交接处,像漂亮的蝴蝶。
“想清楚了,利益和理智比冲动的情感更重要。徐先生,我在你心里,其实没那么重要,你只是觉得我和其他女人,稍有不同。”
“比如,虽然都对你图谋不轨,但我的心机并非出于爱意,也不是为了钱。”
徐睿之:“那你还真是——很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