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雪 第2章 突厥

小六下了城楼，便回了黄沙坡。

黄沙坡，是一小片被沙漠戈壁包围的绿洲，遥遥望去，坡前是广袤无垠的茫茫沙漠，这里寸草不生，到处都是黄沙风烟；反之坡后却是水波荡漾，草木葱茏，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在这边关简直是罕见而奇特。

嘉兰城上千户百姓，几乎都集居在此，再加上守关士卒八千，人数将近上万。这里虽条件恶劣穷困，连长出来的草都是干巴巴的没有水份，可这小小的一寸天地，对于当地的百姓来说却是少有的安宁之地。

可如今，这最后一份安宁，极有可能会被突厥铁骑踏碎。

“……去死！天杀的丑玩意！敢偷东西？看我打不死你？”

“打死他！！”

顶着飞沙走石，小六刚绕到隔壁陈婶家后院，便听到前面拐口传来一阵激烈的打斗声，各种杂乱不堪的辱骂与叫喊响彻云霄，听得头皮都要炸了，其中还搀和着一道撕心裂肺的尖叫。

晏小六蹙起眉，走过去一看，便见几个**岁的小崽子堵着墙道，紧紧地围成了一个圈，正对着圈里面的少年拳打脚踢，骂骂咧咧。而这几个小崽子晏小六更是眼熟，她走过去，刚要出声制止他们，眼前忽然挤进一个菜苗高的女娃娃，因为太矮又穿着黄衫，小六这才没注意到她，她见到小六却是“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呜呜小六姐姐！！他们好凶呜呜……”

豆丁哭着哭着鼻涕就流了出来，挂在脸上要掉不掉的，张开双手冲小六要抱抱，小六愣了几秒，果断绕开了菜苗高的小豆丁，冷着一张脸，冲那几个小崽子走了过去。

赵二他们几个小崽子打上了头，根本没注意有人过来了。赵长空嘴里不停骂着，又愤恨地踢了那少年几脚，还不解气，捡起地上的石头就要砸下去，却不防被人死死地抓住了胳膊。

他不快回头，大喊：“谁啊？！”

“敢拦我——”他话还没喊完，一张十分白皙的脸先入了他的眼，赵长空顿时怔了怔，断了声，随后恹恹地放下了手里的石块，“小六姐……”

一声“小六姐”，另几个动手的小崽子立马停下了手里动作。晏小六目光扫过他们，最终看向地上的少年，说是少年，不过是看着比赵二两兄弟大些，看模样装扮，应是从外地来的乞儿，衣衫褴褛，浑身破破烂烂，满是污泥，脏发披面，裸露在外的肌肤被风吹得青紫一片，不成样子。此刻他正缩在墙边上瑟瑟发抖，一副惊恐万状的样子，不知是疼的还是冷的。

小六收回目光，道：“好端端的打他做什么？”

赵长空还没想好怎么解释，倒是他弟赵长风愤愤不平地开了口：“不是的小六姐！是他先来偷东西！我们才动手打他，不然他下次还敢来偷！！”

“是啊是啊……”

闹哄哄一片，小六出声打断：“他偷什么了？”

赵长风将手里的东西递过来，是一个馍馍，被咬了几口，馍馍上还混着泥巴。他道：“刚刚豆丁手里的馍馍被他抢过去吃了！这也就算了，人家陈婶家办喜事，他居然敢偷偷摸摸混进去吃人家的喜菜！这种人就该打死！！”

“对啊！他就该打！”此话一出，另几个小崽子也大声附合起来。

小六拿过赵长风手里的馍馍，倒不嫌脏，“好了，馍馍他吃了，人你们也打过了，此事就此揭过，你们无事就快点回家去。”此刻也不知关城那边怎么样了？突厥人到底有没有攻城？

赵长空他们还算是听话，尤其是晏小六的话。他挥了挥手，招呼着大伙回家，只有赵长风却还不肯罢休：“可是小六姐！我爹说了！就算是一粒米，只要不是他的东西他拿了就算是偷。偷东西的人是贼！这种人就应该打死他！不能就这样算了的！”

话是没错……

小六笑了笑，反问道：“那你的意思是，真打死他要他的一条命？”

“我……”赵长风顿时一噎，说不出话了。打归打，闹归闹，一条命可不是开玩笑的事。他们虽心中气愤，想狠狠地打他一顿，给点教训，但也没真的想要他的命。

小六伸手，拍了拍赵长风的肩，眸光微动：“长风你要记住，在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会比命更重要。”

“命没了，便什么都没了。”

看着小六那双澄净清澈的眼眸，赵长风只觉自己快要融进她的眸中，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晏小六便将他推到了赵长空身边，说道：“行了，先抱着豆丁回去，突厥人怕是要攻城，你们也不要在外头乱转了，都给我回家去。”

“放心小六姐，我们这就回去。”赵长空最是听话，尤其是晏小六的话。他挥手招呼一声，便领着大伙散了。

很快，就剩两个人。

——地上的乞丐儿与站着的小六。

小六蹲下身，见那小乞丐儿蜷缩在地，发着抖，连头都不敢抬，像是害怕极了。小六见状，将馍馍沾染上的泥一点点掐去，再重新递到他面前：“这个还给你，我不会伤害你的，别怕。”

那乞丐儿看着疯疯癫癫，却听得懂话，一看到小六递来的馍馍，顿时就变了一个人，抬起头伸手就去抢，抢过来直接狼吞虎咽，她大口大口吞进去，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这一看就是好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就像……当初的她一样。

“慢点吃，不着急。”小六陡然想起什么，目光微微有些动容。

边关不易储存食物，做出来的馍馍通常又大又干，他吃的极快，好几次差点噎住，小六正想劝他吃慢一点，忽然瞥见他脖颈下方烫有一个印记，那是狼的图腾。若不是他衣服破破烂烂，此等隐秘之处根本不会被外人发觉。

小六脸色骤然一变，立即抓紧他的胳膊，问道：“你是突厥人？！”

她语气肯定，那乞丐儿闻言却顿时摇起了头，支支吾吾显然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不……不！我不是的！我不是的！我不是！！”

他说着骤然挣扎起来，小六看起来单薄柔弱，却手劲极大，抓紧他胳膊不愿松，那乞丐儿却像突然发了疯，拼命挣脱，一个不慎他长长的指甲划破了小六的手背，小六吃痛一声，下意识就松开了他。

乞丐儿见状，没有迟疑，他飞快地往巷子里钻，嘴里还说着模糊不清的言语，小六没有再追。

她低头，看着手背上的伤痕，眸光微微泛冷。虽不知这小乞丐儿是从哪里来的，又是怎么到了嘉兰城，但小六可以肯定，他定是突厥人。

突厥一族起源于草原，他们信奉天狼神，认为是天狼神的眷顾才使他们能够日渐壮大，凶猛异常。每一个突厥人出生，族中巫师便会在身体任意一个地方，烙印上狼的图腾，以此表示他们对天狼神最忠诚的信奉与敬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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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沉下来的时候，许老头从关城回来了。

嘉兰关的夜，总是那么寂寥，漆黑如墨的天看不到一丝光亮，无尽而又漫长。

许老头携带一身寒意进屋。小六有先见之明，早早的起了炉火，将屋子里烧得又暖又热，外头寒风肆虐，一阵一阵不停地刮着，关上门，许老头先凑到炉火旁暖身，“这天，不得冷死人？”

“饭菜好了，要先吃吗？”小六回头看他一眼，许老头摇头：“先暖暖身。”

她听说了，那些突厥骑兵并没有选择攻城，只是在嘉兰关外浩浩荡荡跑了几圈，之后又忽然消失了。小六走过去挨着许老头坐下，问道：“今日在城墙之上，我看到那些突厥人气势汹汹，嚣张逼人，明显是一副要攻城的架势，怎么忽然之间又没动静了？”

“鬼晓得他们？”许老头搓搓手，“每次都是这样，带着几千骑兵在关城外绕那么几圈，又打道回去了，次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不知道这些突厥蛮子在打什么主意。”

小六若有所思：“我想，应当没那么简单。”

许老头：“这是自然，这些时日里突厥人没事就搞这么一下，不花时间精力的？如今又是寒冬，想来他们粮草不足，我估计他们心里憋着坏呢。”

突厥是游牧部落，他们依赖牛、马等牲畜，会跟随季节变化迁徙，茫茫草原中行踪难定，每每到了严冬时，便是他们粮食最为紧缺的时候。而每年也是这个时候，突厥人最喜滋扰边关。

茫茫万里烟沙，嘉兰关于突厥人而言，就是一块摆在眼前的肥肉。

小六心中微微不安：“那李刺史怎么说？”

刺史李奉成驻守嘉兰关二十载，已年过半百，性格最是刚硬，他的四个儿子，经年累战全死在了突厥人手中，与突厥有着不可磨灭的血海深仇。大周与突厥亦是死敌。

“先静观其变吧。”

许老头颇为感慨地摇了摇头，一脸沧桑。他忽觉不对，反应过来立即扫向晏小六：“不对！你这小女娃娃，不好好待在家里，老问东问西做什么？近来边关不太平，我抽不开身管你，你可不要到处乱跑给我添麻烦！更不准胡乱出城！反正就在家哪都不能去！”

小六耸了耸肩，笑笑：“我你还不放心？”

许老头翻了一个白眼：“你我最不放心！”

别看小六白白净净是个姑娘家，可这心性脾性却不输寻常男子，谁都猜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要做什么，更何况许老头。他们朝夕相处六年，许老头仍觉得自己看不懂眼前这个女娃娃。

她的身上有着太多秘密。

犹记当年在芦苇荡捡到小六时，那满身的伤痕与奄奄一息的模样，那些与他一同巡逻的士卒们看到了，都吓了一大跳，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伤得这么重的孩子，她身上有被狼撕咬的伤痕，小小的一个，干瘦如柴，浑身是血，一头倒在芦苇荡里，就剩那么一口气了，发现她时，身边已经围了五六只狼……

“老头？”

见他出神，小六赶紧推着许老头起身，“别一个人愣神了！好了！我听你的哪都不去。你快去吃饭，等会饭菜凉了！”

“那说定了啊……”

苦寒之地，吃食没什么讲究，许老头喝了几口热米汤，便开始大快朵颐。

小六懒懒扒了几口饭，实在没什么胃口，不知为何，她总想起巷子里那个逃跑的乞丐儿，那烙印明明就是突厥人的图腾。

小六不安，放下了筷子，再一次看向许老头：“老头，我问你件事，城里有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乞丐儿你知道吗？我问陈婶，她说这个小乞丐在嘉兰关里已经乞讨快一年了。”

许老头闷着声点头：“嗯……我好像还在外头见过他几次，是来嘉兰关挺久的了。”

“你忽然问他做什么？”

许老头看过来。

小六沉默了一会儿，一双秀眉微微凝起：“可他，似乎是突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