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修养的第一天,时彻双脚不敢落地,可以活动的空间格外有限,有点无聊,也有点烦躁。
手机有短信提示音,看到许卓发来的骚扰短信,时彻选择无视,恰逢到了线上会议时间,无暇顾及手机短信。直到半小时后,会议结束,他收到了十几条轰炸消息。
时彻叹了口气,正要屏蔽许卓,看到手机里弹出一条彩信,是他初中时的照片。
长发、化妆、萝莉裙。
时彻感觉自己握着手机的手在发抖。
记忆深处撕心裂肺的绝望呼唤,像是火山喷发一样涌现脑海,令他窒息又畏惧。
其实不太顺利的成长环境,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遇到的人心。
他的出生,从来就不是承载爱意的。
他不是被祝福的小孩。
恰恰相反,他是被嫌弃和痛恨的存在。
母亲时小晴给他取单名一个彻字,不是期待他成为透彻、清明之人。
他深深的记得,时小晴每次打他时,都会怨恨又痛苦地哭着说,“真的后悔把你生下来。当时就该把你堕掉。让你成为一团医用垃圾,被处理掉。”
彻,是撤销、毁坏之意。
他的母亲认为,他是毁掉她人生的存在,生下他是她人生最后悔的一件事。
时小晴曾是舞蹈演员,从小就培养时彻学跳舞、学音乐剧,让他扮演各种角色。
双手被吊起来挨打的私生子,被狗链子拴住只能匍匐索取食物的囚犯,以命设局困在火海里的复仇公主,光脚踩在破碎玻璃上被虐待的孤儿,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残疾乞丐,被恋童癖房客纠缠的小房东,自我囚禁绝食、承受精神错乱折磨的庄园小女儿,被诅咒过活不过一年的魔法巫师,因诬陷自杀沉入湖底的天才滑冰少年……他在这些人间炼狱里的角色里一遍遍练习,循环又循环。
很多时候,时小晴会跟着音乐起舞,忘记时彻还困在剧情里。她给时彻定的规矩是她不喊cut,他不可以离开舞台。时彻常常饱受剧情之外的折磨。他身上总是有伤,但老师同学和邻居以为那是他刻苦练功留下的。
时小晴除了培养时彻学艺术,还热衷于让他以女孩形象示人,给他留长发,让他穿裙子,说话不能用本音,必须用萝莉音,越嗲越可爱的声音,越是能让她满意。
因为这样出门招摇撞骗的收益更高。
每年圣诞节,他都以少女形象在外赚钱,如果手中的东西卖不完,回家交差的金额达不到要求,他就会被时小晴关在黑暗的阁楼里。他害怕无声黑暗的阁楼,为了避免惩罚,渐渐的,他学会了偷东西,然后回家交差。
因为从小就长得好看,又很会表演,每个初次见时彻的人,都以为他是女孩。在他以女孩身份成长的过程里,伪装的并不是天衣无缝。
他的小学舞蹈老师发现了他的性别,但是他在泰国的一所女校,一旦性别曝光,将会成为学校的丑闻,而且他很有跳舞天赋,如果他参加那届国际未成年艺术比赛,获得第一名会有不菲的奖金,他的舞蹈老师会在业内获得褒奖,职业发展也会平步升云。于是他的身份被短暂的发现,又沉寂下去了。
他确实在那次比赛中得了奖,所有人都受益了,唯独他不在其中。
那个时候,时彻就发现,大人喜欢美好的事物,但是也热衷于摧毁美好。
他也试过求助,但都失败了,没人愿意带他摆脱虚假错误的人生。时小晴用钱摆平了很多事。
到了初中,时彻出现了梦遗和变声期,他对自己的性别认知混乱,每天都活在挣扎之中,伪装之下。
常年的表演和模仿,让时彻掌握着超强的同理心和共情能力,可以优雅从容的处理身边所有的关系,而这背后是他对自己的漠视和残忍的放纵。
那个时候的时彻,内向又敏感、自卑又悲观。他甚至思考过死亡的问题,在漫画里学到了很多可以结束自己生命的方式。
他厌世、厌己,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对什么都不屑一顾,但是他没有将残忍发展成为反社会人格,相反,他将手中的文具刀对准了自己。大腿内侧留下一道道长长的口子,痛感让他大口呼吸,不至于窒息在绝望的生活中。
在无人关心的角落,他崩溃过、怨恨过、绝望过,然后又会用裙子遮挡住千疮百孔的自己。
他不爱自己,但他没有放弃自己。
认识到自己可能存在心理问题后,时彻的解决方式就是去图书馆翻阅心理学书籍,用年幼的、不成熟的心智去了解自己存在的问题。一遍看不懂,就看两遍,两遍看不懂,就去翻其他能理解的书。图书馆的书免费,他可以免费获得短暂的自我认同感。
他也读了很多其他类书籍,各国历史、文学是他最爱看的书,在大量的阅读中,时彻慢慢意识到,他不是另类、不是怪物,不是生活在苦难深处的孩子。
没人爱他,也没有关系。
他可以在没有爱的地方,继续活下去。
初中一二年级时身体发育缓慢,他做事低调,在学校也不交朋友,并没有什么同学注意到他。到了初三,身高窜的很快,声音也做不到伪女生,时小晴答应高中让他转出女校,去读普通高中,只要他成绩过关。
时彻很努力的结束了不太快乐的初中生活,顺利的考进自己想要去的学校,但一切也没有变好起来。因为,时小晴的疯病越来越严重,并找到了新的折磨他的方式。
他迫成为仙人跳的主角。大部分时候,他都能让时小晴赚到钱,时小晴高兴,他就不用挨打,不用被关进阁楼,不用听那些疯言疯语。
但在行骗的过程里,他也惹到了暴戾的社会混子。混子出于报复,在他放学的路上背后偷袭,棍棒落在他的肩上和后背,棍棒上有钉子,打在身上处处是血痕。他在逃跑中从楼梯上滚下来,一直滚,感觉自己滚了很久,最后疼晕了过去。
那一天正好是十六岁生日,他断了三根肋骨。
时彻恨过自己遭遇的这一切,也恨过母亲,但是他抛下母亲独自生活。
他不想没有家。
而且时小晴的精神问题很严重,经常分不清现实与幻觉,她在长期虐待孩子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疯。吃药的效果总是不稳定,但是她又拒绝住院治疗。
那次受伤之后,时小晴不再让他仙人跳,他以为可以开始正常的高中生活,可是心愿再次落空。
有一天放学回家,时小晴给了他一张会员卡。会所的名字,时彻在新闻上见过,有年轻人在会所跳楼,死时身上没有丝毫遮挡之物。
时彻在时小晴的疯言疯语中梳理出关键点,她想让他去那里工作。时彻问他哪来的名片,时小晴告知是会所老板看到了他的舞蹈得奖照片,想培养他,这样他们就可以有很多很多钱。
那一刻,时彻心如死灰。他问自己,到底要赚多少钱,母亲才肯清醒。
所有人都不看好他,都想让他成为一坨烂泥,最好烂到骨子里,偏偏他对自己还抱有最后的幻想。
记忆的形状,是伤疤的形状。想起来的时候,心口有些疼。
房间里有淡淡的花香味,时彻动了动睫毛,看着那束白桔梗,情不自禁地唇角微扬。
白桔梗,象征着纯真无邪,他在贺子添心里是纯真无瑕疵的存在吗?
时彻没有继续思考贺子添送花时的逻辑,可能是花店里随便买的,可能是店员推荐,也可能只是他自己喜欢白色而已。
他想起贺子添站在桌前,问他的那个问题。
“那你喜欢吗?”
“我很喜欢。”
他在心里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