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顾然,顾北好像懵住了。
她不记得自己泪眼婆娑地说了些什么,或者什么都没说。记忆好像是生了锈的发条,哪怕是刚刚再重逢,顾然的样子在她脑海里依旧雾蒙蒙的。她只记得一双眼睛,一双初见时灿若星辰的眼睛。
那还是顾北九岁那年,楼上搬来了一个十二岁的神童少年。顾北还没见过,但那段时间总活在他的阴影之下。于是顾北气不过,在蒋轻轻又一次的念经唠叨中,她的小宇宙爆发了,于是她联合她的小跟班季樊干了票大的!
他们,偷了顾然的书包。
当时的脑回路顾北现在也解释不太清,她只是单纯地希望顾然丢了作业丢了卷子,可以少交次作业、犯一次错,就像普通小学生的她一样。
只是此极端不正确且非常不隐秘的方式,自然容易暴露且再挨顿毒打。当天晚上顾北就发现了,然后被男女混合双打。
当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被押到楼上道歉时,顾北才是第一次见着顾然,这个传说中的顾然。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顾然的眼睛,迎着灯光,明亮又温和。哪怕被泪水糊住了眼睛,顾北也分辨得出这人长得可真好看啊。
她看得入了迷,渐渐止住了哭声。
本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儿,这会倒羞赧了起来。蒋轻轻和顾长明打定了主意要让她长记性,自然不会帮她开口去道歉解释些什么,顾北只好靠自己。
她羞愧地从背后拖出顾然的书包递给他,低着头不敢去看他:“顾然哥哥对不起,我是楼下的顾北,是我偷了你的书包,对不起。”
不知是否是因为顾北说话声若蚊蝇,顾然听不清还是什么,顾北只记得当时他蹲下来了,从下去仰望着顾北,直视着她红彤彤的眼睛,然后眉眼弯弯地笑了。
他好似一点也不生气,只是好奇:“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拿我的书包?”
顾然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偷”这个字眼,他不忍心冠这么一个会认错的小姑娘如此险恶的罪名。
顾北盯着那双静静注视着她的眼睛,结结巴巴地说:“因为……因为妈妈总夸你。妈妈说你很聪明,就想让你当他的儿子。所以我不喜欢你,我策划着偷了你的书包,我想向妈妈证明你也有没写的卷子,你也是不满分的儿子。”
她哭狠过的嗓音喑哑,童声童气的,说愣住旁边站着的顾家爸妈和蹲在地上的顾然。
蒋轻轻和顾长明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睛里都看见了震撼和后知后觉的心疼内疚。
顾然则若有所思地低头沉思了下,然后站起来拍拍顾北的头,像哄小孩似的:“等我一下。”
他拎起被还回的书包快速走到客厅里,把书包放下后从茶几上抓了把什么东西,然后折返回来,站到顾北面前笑盈盈地对她伸出手:“给,奖励你的!”
顾北向他的掌心看去,那里放了把糖……
她不解地看向顾然。
“为什么奖励?”顾北不懂了,她不是做了错事吗?
“你的出发点是出于爱呀,是出于对你妈妈的爱。只是方式不恰当了些,所以你还是个好孩子。你还主动来归还了我的书包,当然值得奖励。”顾然解释起来抑扬顿挫的,好像个哄小孩的惯犯。
顾北觉得好像哪里有些不对,但是她已经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了,呆愣愣地伸出手想去拿顾然手心里的糖果,可没曾想顾然却突然收回手,又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但是小朋友,你知道向一个人证明的最好方式是什么嘛?”
“是什么?”
“最好的方式就是你向妈妈去证明你很优秀呀,你很爱你的妈妈。但绝不是去证明别人不优秀,因为我的事情和你无关呀,你的事情当然也与我无关对不对?我相信再有下次这种情况,你一定能想出合适的方式来告诉你的妈妈,你是很棒的对嘛?”
这是一个很新奇的观点,也是很温柔的平等的对谈引导,对于尚且年幼、又被缺乏耐心教育的顾北来说很新颖和友好,这和她以往的犯错后的惩处责骂都不一样。
顾北对上面前那亮晶晶的眼睛,她觉得自己好像听懂了。
懵懵懂懂地点头:““我也能考一百分!对嘛顾然哥哥?”
小女孩扬起脸,眼角明明还坠着刚哭的泪珠,现在却在一脸傲娇地求表扬。顾然看着觉得好玩,他很顺从配合着点头,再度伸出手,把糖果递给顾北:“我相信你,勇敢承担的小姑娘。”
不知是不是内心最深处的渴望被人听懂并且看见,顾北看见奖励糖果的那一霎,她心底最后的那点委屈也被妥帖地熨烫消散了。
她矜持地拿过那把糖果,真心地道谢再道歉:“谢谢,还有对不起。”
闻言顾然只是又笑了起来。他笑起来嘴角还有两个小小的梨涡,好看极了。
“我们一笑泯恩仇吧?”
“什么是一笑泯恩仇?”
“就是说,你笑起来真好看。”
话落,顾然向着顾北微微一笑。楼梯道里昏黄的灯光柔柔洒下,洒在少年背上,头发上,盛进少年闪烁笑意的眼里,细碎着灯光,十分耀眼。
这个解释顾北听懂了,她看着眼前的漂亮少年,嘴巴一咧眼睛一弯也开心地笑了。
后来很久很久之后顾北才知道,其实那个时候过于优秀的顾然总遭嫉妒,所以他和妈妈叶一然一起想了个办法,出门带把糖,宽慰两句再笑一笑,哪还有哄不好的小孩子。
他啊,就这么聪明地又蛊惑了人心……
手机突然“叮”了一下,拉回了顾北飘走的思绪,她飞快地抹了把回忆流出的泪水,掏出手机去看。
是母上大人发来的晚餐邀请,其实都已经不是邀请了,蒋轻轻已经等她等得要暴跳如雷了。
顾北快速扫了下时间,已经七点了,她竟然发了那么久的呆。
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脚尖踩到了之前随手扔在地上的快递袋子,顾北随意地一脚踢开。
看了看店里满地的垃圾,算了,明早再说吧。
手忙脚乱地拿上外套和钥匙就要出门,刚锁好门一回头,顾北又是一愣。
顾然就坐在她店前不远处,低垂着头,听见身后的声音才扭头来望。
两人的视线对上,一时都默了呼吸,僵了动作。好半晌,顾然才手脚无措地站了起来,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一样手脚拘谨地钉在原地,隔空看着她。
顾北也这么看着他。
恰时一阵大风吹过,裹起了地上的白色塑料袋。白色的袋子被风灌满,鼓的像个皮球,随风一直转着,不停不倦。
顾北的视线被塑料袋吸引走。她眯着眼去看一直在转的袋子,脑海里却想的是突然出现的顾然,心难受着胀得像个皮球,一直滚着,寻不到个归处。
看顾北没有要过来的意思,顾然慢慢踱了过来。
“小北……”
只是喊了个名字便不知如何再开口,八年的光阴太长,长得足够情谊落满灰尘,轻轻一碰就呛得心肺都疼。
两个人尴尬地面面相觑,顾北实在是不忍心这样沉默,于是开口问道:“你……这些年还好吗?”
顾然点点头:“挺好的,你呢?”
“也挺好。”顾北干巴巴地回搭道。
两人再次无话可说,沉默又开始蔓延。
“回家吗?”
“你怎么回来了?”
良久,两人竟是齐齐开口,话音撞到了一起,相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睛里看见了尴尬和痛楚。
他们本不该如此陌生……
顾北抬头望向顾然,故作轻松地:“你是……走了的呀。”
怎么就……突然地回来了?
顾北强撑得太过厉害,全然不觉自己声音颤抖,语气里带着撒娇的委屈,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像个在游乐园里被抛弃的孩子。
顾然抿嘴想着。
他想伸手如当初一样伸手去摸摸她的脑袋,手腕抬起又放下,还是忍住了。
他太害怕顾北会抗拒他的亲近。
最后想伸出的手被隐忍地收了回去,垂下去藏于身后。
顾然定定看向顾北,轻声回道:“你不是在这儿?”
他的语气很轻很轻,唯恐重了一分,真心就被窥去。
你是……走了的呀。
你不是在这儿?
顾北觉着自己飘荡了一下午的心,终于愿意停下来了。
那颗被揪得七上八下、难受得似泡在酸水里的心也终于妥帖了。
她仰着头,用泛出水光的泪眼看向面前的人儿。
瘦了,黑了,再不像当年那般意气风发,但不变的是眉目间依旧温柔从容。
顾北一下子粲然笑了,认真地看着顾然,说:“顾然哥,我们回家吧。”
顾然哥,我们回家吧。
眼前的人和记忆中的渐渐重叠,这么多年过去,原来真的还有人会认真地跟他说“我们回家吧”。
现在顾然倒是觉着,自己才是那个在游乐园里被遗忘的孩子。在人山人海里被找到,复又牵起,再而珍重。
他几乎是狼狈地低下头,然后轻轻地应了一声:“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