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火锅后,其他人陆续散了。
许欣站在烤肉店门口,暮色里,岑北亭推着那辆黑色单车,停在了她的面前。
“走啊,”岑北亭单手撑住车龙头,冲她挑眉,说,“你还指望我载你?”那双黑亮的桃花眼向她的身上飞快地上下一扫,继而抬起佯装看星星,他小声说:“刚刚没吃,还载得动。”
许欣:“……”
没有女生高兴被人说重,许欣气得又要捶岑北亭。
她握了握拳,不服气地申辩,“我,我没吃多少!”
岑北亭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半晌才直起腰,他歪着头,好笑地看着她,说:“你还知道自己吃得少啊?我家猫都比你吃得多,你真小仙女儿,只喝露水,肉就没见你吃,什么都只吃了几口。”
许欣腹诽,气都被你气饱了,哪儿还用吃?
“你管我。”许欣没好气地说。
“好好好,”岑北亭支起自行车,说:“你没吃多少,我可吃撑了,骑不动车,要不,要不你载我?”
他干脆趴在自行车上躺尸,要许欣载他。
许欣哪儿有岑北亭会耍赖,她实在拿这个戏精没办法,无可奈何,说:“我不管你了。”
“诶诶诶,”许欣一转身,岑北亭推着车立马跟上。
许欣下意识放慢脚步,两个人一前一后变成了并肩而行。
“为什么不说话了?”岑北亭突然说。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话痨?”许欣没好气地说。
“倒也不是,”岑北亭说,“你是话少,但也不是这样。”
许欣没说话,她又想到了刚刚碰到的吴岳冉。
她和吴岳冉虽然在一所学校,但不同班,认识的朋友也无交集,打照面的机会都很少。
她经常会看见吴岳冉和她的那些朋友一起在学校后街抽烟。吴岳冉的裙子很短,堪堪遮住大腿根,穿高筒靴,斜坐在黑色摩托车上,显得两条腿瘦而长。她喜欢和她的朋友放肆地取笑路过的乖乖学生,但除了许欣,因为看到许欣的时候,她冷冷地看向一边。
“今天,”许欣缓缓地说:“来烧烤店的那群人,有一个是隔壁国际班的,你认识吗?”
“谁?”岑北亭问。
“吴岳冉。”许欣说,“他们都认识。”
“不认识。”岑北亭推着车,面朝许欣,倒退着走,“你认识?”
许欣没说话。
她抿了抿嘴唇,她并不想藏自己跟吴岳冉的关系,总有一天,所有人都会知道了,区别只是这一天来的早一点,或者晚一点。
知道了又怎么样呢?她只是想,如果岑北亭要知道这件事,她希望是自己告诉他,而不是从那些支离破碎的流言蜚语。
“我妈在跟吴岳冉的爸爸谈恋爱,”许欣故意扬起眉,挑衅似地对岑北亭说:“大家都在说,你这都不知道吗?”
“哦,学校那么多人,我怎么可能每一个都认识。”岑北亭没什么反应,他单手挠了挠头,说:“那你们不就马上是姐妹了?”
“嗯。”许欣说。
她以为,岑北亭那么会说话,多少应该会安慰她几句;再不济,也会说几句冠冕堂皇的场面话——没关系,都是同学,没人会嘲笑你的。至于转过身,在人后又是什么说法,那不管她的事。
“不一定。”许欣踢了踢脚边碎石,说:“我妈谈了无数个。”
“哦。”岑北亭点了点头,他若有所思,又问:“你跟吴岳冉谁大?”
“我吧。”许欣说。
岑北亭说:“啧,那她得叫你姐了,你不亏啊。”
许欣:“……”这脑回路,她竟无法反驳。
岑北亭又问:“那你几月份的?”
“九月份的。”
“九月?”岑北亭怪笑起来,说:“哈,那我比你大得多了,我一月份的,来叫声哥哥听听,,岑哥~”
“滚。”许欣连自己在忧虑什么都忘记了,对岑北亭小腿踹了一脚。
打死她都不会对岑北亭叫哥哥,肉不肉麻?
“叫一声呗。”岑北亭嬉皮笑脸地跟她闹。
“不。”
“我又没让你叫爸爸。”
“岑北亭你去死啊!”许欣气死了,追在岑北亭后面要打人,她又忘了自己刚刚在心烦什么。
岑北亭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上一秒把人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下一秒又被他逗得发笑,跟着他永远都只有最激烈的情绪,像纸上一抹明艳的鹅黄,让其他所有情绪黯然失色。
他们跑了一条街,两个人都跑累了。
岑北亭停了下来,嘴角依旧笑盈盈的,他仰头看星星,说:“哇,今天的星星好漂亮。”
许欣敷衍地抬头看了一眼。
城市上方雾蒙蒙的,哪里有什么星星。
她放下目光,然后便撞进了岑北亭看她的眼睛里。
岑北亭目光笑盈盈的,像水一样温和,比天上银河里的任何一颗星星都要闪耀。
她被这双眼睛分了神,就像总是寒冷的人,会无法克制地渴望着深夜里燃起的篝火。
她甚至感到迷惑,为什么这个人,每天都能这么开心,他会有冷的时候吗?
面前出现了两条路,一条通往大道,另一条则寂静狭窄。她迅速打消了方才盘踞在心上的念头。她为什么要管岑北亭冷不冷?岑北亭就是冻死了,也不关她的事。
她问岑北亭:“你往哪儿走?我走这边。”
“哦,我走另一条路了。”岑北亭有些失望地说,他依依不舍地对她摆手,然后扶着自行车,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岑北亭消失后,许欣还在原地踟蹰,她望向眼前那条巷子,巷子很深,没有灯,像一只能把人吞噬的无底洞。
她像是突然从一个美梦里清醒过来,然后发现自己身处黑夜。
*
到家的时候李月华已经在家里。
她穿着一件红色线织短袖,靠在沙发上看电视。
灯光下,她卸了妆,没有粉底作为保护壳后,可以清晰地看见脸颊上下垂的皮肤,和眼角细密的纹路。
她头也不抬,举着遥控器不断换着频道。
“回来了。”她说
“嗯。”许欣在门口蹲下身,解球鞋鞋带。
看得出来李月华心情并不太好,电视的荧光照在她脸颊上,黑了亮,亮了暗,不断有夸张的笑声传出来,可李月华一下都没有笑。
许欣迟疑了一下,她扫了一眼空荡荡的鞋柜,以及还有完全没有收拾的房间,知道李月华为什么不高兴。
今天周五,吴建军没来。
吴建军很有钱。
这个五短身材,挺着将军肚,秃顶,肥厚的嘴巴里永远充斥着酒味的男人,每个周五会开着那辆锃亮的大奔来接李月华。
每到这个时候,李月华都会很高兴,她穿着束腰的小旗袍,站在暗沉沉的镜子边,对着镜子用粉饼将脸涂得惨白,杏仁形状的眼睛周围深深浅浅的纹路,被白色的粉末铺得平整,然后喷上廉价的香水,拎上黑色小皮夹出去,哒哒地踩着高跟鞋出去,直到天亮了再回来。
有时候他们也会在房间里鬼混,不会太久,最多不过十分钟。老旧的破房子隔音不好,楼上楼下咳嗽声都听得到。
所以楼下的吴婶总骂她臭婊\子。
这个周五,吴建军说了要带李月华去吃大餐,但是时间到了却打来一通电话,轻描淡写地说去不成,因为他的女儿生病了。
吴岳冉是李月华和吴建军结合的最大障碍,这个十八岁的小丫头片子,飞扬跋扈,不负管教,毫无教养,总是有层出不穷的花招坏她好事。
甚至有一次吴建军从外地出差回来,在大酒店定了位子,要请他们母女俩吃饭,结果吴岳冉当天就用刀在胳膊上划拉出一条血口子,送进了医院。
什么病?那丫头能有什么病?心里变态的病。
接到吴建军电话的时候,李月华已经化好妆,脸僵了,廉价的水粉成了一层斑斑驳驳的铠甲。
她握着话筒,几乎要把牙咬碎了,新做的水晶指甲盖按进了手掌心里,劈裂了一只。
她知道那女孩在跟她示威——这是我爸爸,这是别人的丈夫,你怎么也抢不走。
“上次吴叔叔来,给了你多少钱?”在许欣经过沙发的时候,李月华将遥控器扔在了茶几上。
许欣停了停,回头看李月华。
李月华两臂抱在胸前,说:“多少?”
“五百?”
“一千?”
“一千多?”
李月华的眉毛立刻扬了起来,她凌冽地说:“这钱你自己好意思拿吗?跟你说多少次了,嘴甜一点,笑一下?不会?你怎么这么不受人待见,不讨人喜欢?”
她向许欣伸出手,说:“把钱给我。”
“不。”许欣扭过头瞪着李月华,斩钉截铁地说,“钱是给我的。”
李月华火气立刻蹿了起来,她腾地站了起来,指着许欣的鼻子说:“你刚刚说什么?这是你跟妈妈说话的态度吗?”
她两手掐着腰,指着许欣说:“你真以为那钱是给你的吗?那是看在我面子上给的,话也不会说,难得你吴叔叔不嫌你,整天板着张脸,谁欠你了?”
“你一个小孩儿,哪儿要这么多钱?”
“我有用钱的地方。”许欣说。
“你要钱干什么?你说你要钱干什么?”
许欣不说话,执拗地站在原地。
李月华猛地一顿,她一言不发就往许欣房间走。
“你干什么?”许欣大声说。
李月华已经冲进许欣的房间,她从许欣桌子底下拖出一只箱子。
许欣尖叫着扑了过去,“你凭什么动我东西?”
“就凭我是你妈妈!”
李月华将箱子高高举起,里面的东西叮叮当当泼了出来。
里面有许欣小时候爱玩的玩具,一只可以卸下来各种零件的青蛙,一个会唱歌的毛绒玩具,吃麦当劳送的小礼物,那全是许周带她去的。她不经想到许周在的时候对她多好,什么好的东西,只要她想要,星星都会摘给她。
最后一只纸盒摔了出来,红色的钞票纸片一样撒了整整一张床面。
李月华面带嘲讽,睇着许欣:“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是我生的,我还不知道?你攒着钱,就是想着要走!”
她抓起一把钞票,说:“你等不及了吧,老早不想跟我过了吧,攒着钱,在这儿偷偷耍心眼。你翅膀真的长硬了啊,好啊,那你走啊,你走啊,你现在走,去找你爸去,去啊!”
这一声嘶吼像是叫醒了两个人。
她没爸爸了,早就没了。
李月华摔了纸盒,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她坐在床边,两手捂着脸,泪水蜿蜒而下,顺着手指缝往外溢,“你要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她喋喋不休地抱怨着:“你以为我很容易吗?”
“我想带着你过好一点的日子,我有错吗?”
“你以为我还有别的路吗?”
她永远都不会让许欣知道她每天工作的车间里飘满了粉尘,那些粉尘不能够被棉口罩过滤,只会钻进人的气管和肺叶里,让肺部变得沉重。
在轰鸣的机器声里,他们要像机器一样流水线加工零件,做一个零件两个工分,三毛钱。这些零件有的好,有的坏,好的很快就能做好,坏的则会耽误很久时间,就为了抢好一些的零件,就为了多挣那三毛钱,车间里的人互相使绊子,拉帮结派。
许欣不明白如果她能够搭上吴建军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样的日子她一天都不用过,伺候一个人,讨好一个人,总比被所有人踩在脚底下的滋味要好受。
许欣站在原地,她看着李月华坐在她小小的床沿边上哭,好像要哭完她这小半辈子的伤心事。
她突然发现李月华的背有点驼,她今年多大?她二十岁生的她,今年似乎也快四十了。
她知道,李月华就是想找个出气筒,成年人都这样,有太多苦处,但她不能拿工厂的人撒气,不能拿吴建军撒气,更不能拿自己早死了的丈夫撒气,她只能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死命地抓着她。
在李月华的哭声里,许欣一言不发。
她蹲在地上,一张一张地把钱捡了起来,十张一沓,用橡皮筋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