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个跌宕起伏的内部消息,岑北亭性情大变。
岑北亭大变最明显的地方是,他觉变少了。即便是他最不喜欢、听不懂、像听天书一样的英语课,他也倔强地不睡觉,实在困倦到不行,便用手肘撑着桌子,手托腮,脑袋在胸口一点一点,继续跟瞌睡虫顽强地作斗争。
他甚至不知道从哪个桌子旮旯角落里搜出了一份英语习题,硬着头皮做,价值二十分的阅读理解,四题,一题五分,足足做了半个小时,期间砸笔不下十次,得亏他的笔是德国货,这样也没摔坏。
许欣看着他咬笔杆,长而好看的眉毛及其纠结的拧出了一团,苦闷、痛苦让他的脸皱成一团,他费力地读题,审题干,看选项,最后歪歪扭扭地在括号里写了个A,然后划掉,改B,再划掉,改D,再划掉,改A。
许欣看着看着,脸也跟着纠结了起来。她真的无语扶额,怎么就这么完美地错过了最佳答案……
“不会。不会就是不会。”岑北亭摔笔,往后一仰。
他扭头看着窗外,俊气的侧脸被窗外光阴勾勒成陡峭的线。
他一手托腮,另一手无意识地转着笔,在桌上敲来敲去,幽幽地说:“如果,人生中的所有难题,都能像数学题一样简单就好了。”
许欣:“……”
正在痛苦地刷数学题的同学冷漠回头,对岑北亭喷出了一个字——“滚。”
岑北亭老老实实在教室坐着学了一上午,做了二十来道题,错了二十来道题,战绩相当漂亮。
晚上放学的时候,许欣回去,被人堵在楼洞里。
大夏天,岑北亭白色短袖,他的肩膀很宽,衬衣被撑得有棱有角,像一根行走的晾衣架。
他一言不发,迈着大长腿,不断向许欣围追堵截。
“干嘛?”她被岑北亭挤到墙角。岑北亭实在是太高了,比她足足高出了一个头,她必须扬起头才能看见他的脸。她喘不过气,有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他伸出手臂,手撑在墙壁上,几乎将她环了个严严实实。
“模拟卷三,”岑北亭喘着粗气,凶神恶煞地问:“最后一题,为什么选西?”
许欣被他问懵了,“什么?什么东西?”
“为什么选西?”
“什么西?”
“是西!”岑北亭纠正道。
“嗯?”
“AB西D!”
许欣:“……”
她恍然大悟,“你是说为什么选C?”
“对。”
许欣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喷了岑北亭一脸口水。
岑北亭有点懵,眼睛眨了眨。
许欣连忙捂住嘴,但还是想笑,她弯着腰,从岑北亭臂弯下钻出去,说:“我不是故意的,谁叫你离我这么近。”
岑北亭战术性后摇,淡定地抹了抹脸。
他只磕绊了这么一秒,马上又找回了主动权,说:“你得教教我,你看,你当初是怎么在周老师面前保证的?虽然你自己成绩是好,但我是你同桌,我要是英语又考了个零蛋,你脸上是不是也没有光?这叫,对,这叫荣辱与共。”
她才没保证呢,她不喜欢撒谎所以当时一个字都我说,全是岑北亭自己拍胸脯跟周白薇打包票。
许欣问他:“你等下不去打球?”
“不去了。”岑北亭说。
“真的?”
“真的,”岑北亭像瘪了的皮球,阴恻恻地说:“我已经很心如刀割了,别再扎我心了,行不行?”
“好吧。”许欣好好欣赏了一下岑北亭吃瘪的模样,一次讨回了本。
她指着已经上了牛鼻锁的教室门。此时值日生已经做完清洁了锁门走人,说:“我去哪儿教你?”
“我知道个地方。”
从学校那条狭窄的小巷走出来,是一条宽阔的油柏路,油柏路两旁是各色小吃店,他们的门面都很小,像一格格豆腐块,每一户门口,一口被烧得黝黑的铁锅正翻滚着火焰和苍翠的菜叶。
岑北亭带着许欣在这片烟火气中穿梭,他带她去到一家烧烤店。
店面不大,屋内刚好放下四面八仙桌,门外支了几把红色大伞,每一把伞下又摆两只小桌子。刚刚天黑,大排档生意还没做起来,店里没什么人,大部分椅座空着,只有一群服务生一人脚边放一只塑料桶,用竹签一根根串肉,一根签上串四块,两肥两素。
“这家是李晓侯的妈妈开的。”岑北亭介绍,带着许欣走了进去。
“小岑来啦!”一个穿红色围裙,烫卷发,身材微胖的中年妇女闻声出来招呼,她真的长得和李晓侯有几分像,瘦长脸型,嘴唇微翘。
“婶儿,来了啊,”岑北亭轻车熟路地领着许欣坐到他和李晓侯常坐的卡座,坐下,朝许欣抬了抬下巴,对李妈妈说:“这也是我们同学,许欣,成绩特好,年级第一。”
“我天,是吗!”你李妈妈一听说许欣成绩好,眼睛里更冒光了,无比关切道:“小许同学要吃什么呀?跟阿姨说,阿姨去给你做。”
岑北亭问:“你能吃辣的吗?”
许欣看着菜单,点了点头。小店的菜单都很简单,一张粉红色A4彩打纸上印着几道特色菜,多是麻辣烤翅中、牛板筋还有炭烤五花肉之类。许欣吃东西不挑嘴,只要能吃,什么都吃,于是于她而言,吃饭最大的难处反在点菜上了。
岑北亭头也不抬,张嘴便说:“那我替你点了吧,阿姨,许欣跟我吃一样的,麻辣烤翅、炭烤五花肉、烤面筋,唔,都要辣啊,还要一碗状元面。”
“好咧!”她喜滋滋地拿着菜单去后厨,心里还念叨着,自己儿子李晓侯跟年纪第一吃的是一口锅里煮出来的面,怎么他就不开窍呢!
岑北亭从筷筒里抽出两双不锈钢筷子,递了一副给许欣,说:“我跟你说,咱李阿姨的手艺真的没话说,低汤用的牛骨头,一点味精都不放,完全是用骨头吊出来的鲜味儿,再说面条,地道手杆碱水面,有韧劲,总之,你吃一口就知道了。”
面上得比烧烤更快,一会儿一碗热腾腾的面便摆在许欣面前,“状元面”里面的料最足,有牛腩、牛仔、牛肉丸和一枚卤炸鸡蛋,火红的辣椒油上撒了一把翠绿的葱花,看起来秀色可餐。
岑北亭食指大动,长筷一挑,搅匀浇头,吞下满满一大口和着牛肉粒的面条,满足地说:“快吃啊。”
许欣挑了一大筷子,也学着岑北亭的样子大口吃。岑北亭刚刚的鼎力推荐并没有夸大其词,牛肉炖得软烂入味,辣椒油又香又麻,几口下去便吃得她满头大汗。
岑北亭个头大,每天上蹿下跳,长了一身结实的腱子肉,饭量也惊人,吃得飞快,许欣才吃到一半,岑北亭已经吃完了。
李阿姨是个实在人,给她的碗里放了足足三两面条,许欣吃到一半的时候,已经觉得很撑了,她吃得越来越慢。
岑北亭放下筷子后将碗搁回洗碗槽,回来从书包里搜出卷子,继续哼哧哼哧地捣鼓,他见许欣吃得勉强,说:“是不好吃吗?要不要换别的?”
“不用不用。”许欣连忙摆手,“面很好吃,是我吃撑着了。”
“啊?吃撑着了?”岑北亭一脸惊讶,他对自己的饭量没一点数,说:“你这才吃多大点儿啊,猫子吃的都比你多。”
许欣没说话,抓着筷子准备继续埋头吃。
岑北亭说:“你真吃饱了吗?”
“真的。”
岑北亭不屑地扫了一眼许欣麦芽杆子似的纤细手腕,细虽然细,但白嫩嫩的,跟豆腐做的似的。
“怪不得这么瘦,”他小声念叨。
“你说什么?”
“没什么,”岑北亭从许欣手里将碗接了过去,说:“吃不了算了。”说完就着许欣剩下的面吃了一口。
“诶你……”许欣脸都变了,“这是我吃剩下的。”
“你不是吃不下了吗?”岑北亭无所谓地说:“吃不了的你也别倒了,李阿姨喜欢你,给你的这份比别人都多,你要是倒掉,她看见了心里会难受的。”
说完话,两三口,便将许欣那碗也吃光了。
吃完后他将许欣的碗筷也放回了洗碗槽,对正在后厨忙碌着的李阿姨喊话:“阿姨,我们吃好了,好吃,谢谢阿姨。”
“好好好。”李阿姨高兴地出来,手里又端了两碗山楂玉米糯米丸子甜酒汤,“再喝点甜汤消消食。”
“谢谢李阿姨。”岑北亭欣喜道。
“来,小同学,多吃点。”在李阿姨殷切的目光下,许欣硬着头皮大口大口喝。
李阿姨走后,岑北亭说:“你还喝得下么?”
许欣怕自己如果再不吃,岑北亭又会想刚刚那样把剩下的端去,连忙说端起碗喝了个干净。
吃了一大碗面,又喝了汤,许欣已经撑得不想说话,她搁下碗筷,问岑北亭:“你吃饱了吗?”
岑北亭摸了摸下巴,伸手越过桌上那一片杯盘狼藉再次拾起菜单,理直气壮地说:“没啊。”
许欣:“……”
她深吸口气,然后向岑北亭摊开手,“把题目给我看。”
岑北亭还不舍得放菜单,硬是又点了两份鲜肉煎饺,才腾出手把练习册翻出来。
他将册子推了过去,两手抱在脑后。
“What is the author's attitude towards the theory of of symbolic interactionism”
A. Unconcerned
B. Doubtful
C. Cautious
D. Approving
许欣又叹气了,她都不知道为什么岑北亭这道题会错,这么简单,还不会做,这可怎么办?
她斟酌了一下语言,说:“做题前你要先揣摩作者的意图。”
岑北亭伶牙俐齿地反问:“我怎么知道作者的意图?”
许欣耐着性子,说:“所以要揣摩!”
岑北亭立刻将许欣顶了回去,说:“我又不是作者肚子里的蛔虫,嘴长在人家作者自己的脸上,他不会说?非要人猜?闹啥呢?到底考试还谈恋爱呢?”
许欣差点被岑北亭的话呛到,说:“你还想不想去钓鱼了。”
“钓钓钓钓钓……”岑北亭讨好道,他难得坐直身子,用笔盖挠头,嘟嘟囔囔:“不就是个恩富路恩赐嘛……”
“influence。”许欣字正腔圆的纠正道。
岑北亭其实很喜欢听许欣说英语,她不爱说话,但的声音很好听,总是会让他想到夏天把冰可乐倒进玻璃杯里。
“再读一遍,没听清。”他故意说。
“in·flu·ence……”这次她读得很慢,把每个音节都发得很清晰。
英语元音要想法的标准,嘴唇一定要大开,面部肌肉拉开嘴角,形成类似微笑的弧度。
岑北亭盯着她嘴唇看着,喉结上下动了动。
“什么‘丝’?”
许欣终于反应过来岑北亭压根没心思学,就是想诳她,她二话不说,在桌子下面踹了岑北亭一脚。
这时李晓侯也回来了,他敞着校服,怀抱篮球,满头大汗。“靠,你小子躲这儿呢!”
岑北亭没跟他一起,他便自己去打了球,四班打球脏,今晚岑北亭不在,跟他们刚不起来,一场打下来,把他怄得要死。
李晓侯回家后,李阿姨提着扫帚就出来了。她用扫把柄敲李晓侯的脑袋,说:“还知道回来啊你,你看看别人,还知道学习,就你不知道,天天在外面玩儿。”
李晓侯属于那种学什么都很快,不用费劲儿,轻轻松松就能学好的学生。他和岑北亭一样,虽然天天不务正业,对篮球的感情要比对试卷的感情深得多,但成绩依旧还说得过去,在火箭班吊着尾巴,虽然不见得能去北大清华,但一般的一本院校,倒也没多大问题。
李晓侯冲起来,拉开冰柜找饮料,咕咕灌了几口下去。
他瞥见岑北亭面前的英语题,哈哈大笑,说:“我服了你了,岑哥,你还真学起来了啊。”
岑北亭摊手,说:“不然咋整?小爷数学物理直逼满分,提高20分啊,要我亲命,我上哪儿找分去?”
李晓侯:“……”
李晓侯没好气:“会不会说话?不会说话就把嘴闭着。”
岑北亭哈哈大笑,说:“你笑话我,你看看你自己的英语几分?到时候我们都去钓鱼了,就你一个人去拓展基地接受再教育。”
“靠……”李晓侯仰天长啸,一声呻/吟。
他跟岑北亭难兄难弟,岑北亭入学考了60,他70,都是老大难。
“好哥哥带带我。”李晓侯也凑了过去,和岑北亭两人吧并排做好,听许欣解疑。
李晓侯和岑北亭两人英语底子是在是太差了,估计除了知道英语字母一共有26个以外,什么名词、介词、副词……什么时态、虚拟语气、倒装句,更是一概不知。
许欣讲的口干舌燥,总算给他们讲明白了“the theory of”这个句型里的of是什么意思。
离开面馆时,李阿姨还给许欣塞了一大包牛肉馅儿烧饼,让她带回家自己吃,或者给家里人吃。
许欣心里过意不去,迟迟不肯收,这时岑北亭说:“你收着,回去多带几个同学来。”
岑北亭一个人去车棚取自行车。
许欣跟李晓侯一起在原处等。许欣便随口问李晓侯:“岑北亭经常来这儿吗?”
“对啊。”李晓侯点了点头,笑着说:“岑哥这人你也知道,人缘好,谁都高兴跟他当朋友。”
“因为他对朋友没的话说,像我家这个小店,刚开始生意也不好,后来他知道了,每次我们打完球,就带着一大帮子人过来吃饭,慢慢的来的人多了,吃着又觉得我们味道的确不错,生意这才好起来的。”
许欣点点头,手里的牛肉馅儿饼沉甸甸的,她这才明白为什么刚刚岑北亭在她耳边说,回去多带几个朋友回来。
她看着岑北亭摆弄着单车,他单手便将单车提了起来,路灯把他的头发照成深栗色,闪闪发着光。
“是的。”她突然说。
李晓侯问:“什么是的。”
许欣说:“谁都喜欢跟他交朋友,因为他看起来每天都很开心。”
李晓侯却撇了撇嘴角,淡淡地说:“哪儿有什么每天都很开心的人,只有比较想的开的人。”
许欣一顿,扭头看李晓侯。
李晓侯看着岑北亭,说:“我要是他,我真做不到他这地步。”
许欣扭头看李晓侯,“什么意思?”
“你还不知道吗?”李晓侯有些惊讶地转脸反问她,“他爸妈闹离婚,天天家里打架。”